格物院東廂的書房，窗戶紙被正午的日頭曬得發(fā)白。空氣里飄著新糊的糨糊味和墨香，還混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兒。太子朱標皺著清秀的眉毛，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面前宣紙粗糙的邊緣。秦王朱樉咬著筆桿，晉王朱棡則煩躁地抓了抓頭頂?shù)能洶l(fā)。最小的燕王朱棣，眼神像狼崽子似的在朱辰和那道題上來回掃射，拳頭攥得死緊。

那道題寫在墻掛的大紙上，墨跡淋漓：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先生，”朱標終于忍不住，清俊的臉上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困惑，“此乃《孫子算經(jīng)》古題，需列籌布算，頗耗心神。可否……”

朱辰?jīng)]接話。他走到墻角，掀開一塊蒙著的粗布。布下露出的東西讓幾個皇子都伸長了脖子——那不是常見的算籌筒，而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框，框里橫著一道道竹檔，竹檔上串著一粒粒圓潤的玉珠！紫檀木的框體打磨得油亮，更襯得那些青白玉珠子溫潤剔透，透著股說不出的利落勁兒。

“此物，名算盤。”朱辰的聲音不高，卻像冰豆子砸在玉盤上，清泠干脆。他單手托起這架改良過的“上二下五”珠算盤（明代已有算盤，但朱辰優(yōu)化為后世更高效的上二下五珠結(jié)構(gòu)），另一只手五指箕張，懸在珠上。“看好了。”

話音未落，手指動了！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那聲音又急又脆，活像一鍋滾油里爆開了豆子！朱棣眼尖，只見朱辰右手拇指食指快得帶出殘影，在下面那排五粒珠子間上下翻飛，時而“啪”地撥上一粒，時而“唰”地掃下四粒。左手也沒閑著，中指無名指在上排那兩粒珠子上輕點，珠隨指動，精準利落！

幾個皇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算籌？那玩意兒得一根根擺，一根根挪！哪有這個快？哪有這個響？這聲音聽著就痛快！

“設(shè)雉為‘雞’，”朱辰語速如珠落，手指翻飛不停，“兔為‘兔’。雞二足，兔四足，總頭三十五，總足九十四。”他口中念念有詞，全是些聞所未聞的短句：“二、四歸位…三頭五除…七上二去五進一…”隨著這些古怪口訣，玉珠在他指尖馴服無比地跳動組合。

朱樉張著嘴，口水快滴到前襟。朱棡使勁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沒睡醒。朱標死死盯著那上下翻飛的手指和不斷變化的算珠，呼吸都屏住了。朱棣更是看得血脈僨張，只覺得這噼啪作響、珠子飛跳的場面，比他練刀時刀鋒破空還要爽利！

不到十個呼吸！

朱辰右手食指在算盤梁上“啪！”地用力一敲！所有跳動的玉珠瞬間歸位，安靜地停在上檔懸空、下檔靠框的位置。只有最后幾檔，清晰地顯示著兩個數(shù)：二十三，十二。

“雉二十三，兔十二。”朱辰抬眼，目光掃過幾個目瞪口呆的皇子，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吃米飯”，“驗算：二十三雞，四十六足；十二兔，四十八足。頭三十五，足九十四。無誤。”

“嘶——！”

“我的天爺！”

“這……這就成了？！”

書房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朱樉手里的筆“吧嗒”掉在紙上，墨團暈開老大一片。朱棡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齜牙咧嘴。朱標怔怔地看著那架安靜下來的玉算盤，又看看墻上那道困擾他半天的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來，頭皮都在發(fā)麻！他自幼習(xí)文，知道算學(xué)之難，可在這噼啪作響的玉珠面前，那點難處簡直成了笑話！這速度…這利落…這簡直是神跡！

朱棣第一個跳起來，像頭小豹子似的沖到朱辰面前，眼睛亮得驚人，指著算盤：“先生！這個！教我這個！”他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和渴望。朱樉朱棡也反應(yīng)過來，圍攏上去，嘰嘰喳喳：“先生快教！”“這口訣是啥意思？”“怎么撥的？”

朱辰任由三個小王爺圍著算盤，目光卻似有若無地飄向窗外。窗外廊下，一片濃重的陰影里，朱元璋負手而立。他臉上的表情很奇特，看著屋內(nèi)兒子們圍著朱辰、圍著那架神奇算盤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切和興奮，他嘴角是微微上揚的，甚至抬手輕輕捋了捋修剪整齊的胡須，一派慈父欣慰的模樣。

然而，就在他捋須的瞬間，那藏在寬大玄色龍袍袖中的左手，卻死死捏住了袖口里一串冰冷的檀木佛珠！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暴突，青筋在皮膚下虬結(jié)跳動！佛珠堅硬的外殼深深硌進掌心肌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絲毫壓不住心底那翻騰咆哮的驚濤駭浪！

快！太快了！

這根本不是凡俗的手段！這朱辰…他腦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連這最基礎(chǔ)的算學(xué)之道，都能被他玩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花樣！算籌是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是士大夫的體面！可在他這噼啪作響的玉珠面前，體面成了拖沓，規(guī)矩成了腐朽！他不僅是在教標兒他們算題…他是在用一種蠻橫無比、卻又高效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生砸碎舊的認知，灌輸他那一套東西！

更可怕的是…效果！

看看標兒他們那眼神！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震撼、崇拜、渴望！這朱辰，竟在不知不覺間，于這格物院的書房里，于這噼啪作響的玉珠聲中，將大明未來的君王、藩王，盡數(shù)網(wǎng)羅于他的“格物”之道下！這哪里是啟蒙？這是掘他老朱家的根基！是在動搖他朱元璋視若性命的皇權(quán)傳承！

一股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蛇的芯子，猛地竄上朱元璋的喉頭，又被強行咽下。他臉上慈父的笑容紋絲未動，甚至還加深了些許，仿佛被屋內(nèi)兒孫向?qū)W的溫馨場面所深深感染。

就在這時，朱辰的聲音穿透了窗紙，清晰地傳來，是對著興奮撥弄算珠的朱棣說的，語調(diào)平靜無波：

“殿下，珠算之器，小道爾。然其精髓，在于‘掌控’。指尖撥弄，珠玉隨之，分毫不爽。此乃‘格物’之力。小可厘清錢糧賬目，大可統(tǒng)籌千軍萬馬、國帑億萬。利器在手，規(guī)則由心，何愁天下不臣？”

“利器在手…規(guī)則由心…何愁天下不臣？”

那架小小的玉算盤，那噼啪作響的清脆聲音，此刻在他耳中，不啻于金戈鐵馬、催命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