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那新砌的水泥院子里,一大早就像炸了鍋!
“胡爺!您給評評理!這新發的勞什子‘卡尺’,比娘們繡花的針還刁鉆!量個銃管內徑,非要俺讀到那細如牛毛的刻度線?俺老周打了一輩子鐵,一雙眼一雙手就是尺!閉著眼摸出來的銃管,哪次不能響?”一個滿臉絡腮胡,膀大腰圓的老匠戶舉著一把黃銅制成的游標卡尺,氣得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對面一個年輕匠戶臉上。
被他叫做“胡爺”的老匠戶胡老根,蹲在還沒完全干透的水泥臺階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擰成了死疙瘩。他是軍器局退了役的老匠頭,手藝頂尖,脾氣也倔得像頭牛。周圍圍了十幾個同樣頭發花白、臉上帶著火燎印記的老匠戶,個個眼神里都帶著懷疑和不滿。
胡老根重重咳了一口痰,吐在地上:“哼!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位朱大人,弄出水泥、高爐,俺老胡服氣,是神仙手段!可造軍器?那是要見真章、要人命的硬家伙!靠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他用煙桿指指那卡尺,“能頂個屁用!老子當年跟著陛下打陳友諒,手里的火銃,管它是彎是直,能響就是好銃!現在非要搞什么…哦,‘標準化’?屁!就是折騰人!老子用手摸出來的銃管,裝藥放彈,一樣殺韃子!”
“就是!胡爺說得對!”
“這新規矩,俺們做不來!”
“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
老匠戶們紛紛附和,怨氣沖天。他們習慣了憑經驗、憑感覺,現在突然要求一切按圖紙、按標準,分毫不能差,簡直要了老命。那幾個最早跟著朱辰、學過新法的小年輕匠戶,被堵在墻角,敢怒不敢言。
院子門口陰影里,抱著繡春刀靠墻站著的毛驤眼皮都沒抬,仿佛睡著了。但他耳朵微微動著,把每一句抱怨都記在了心里。陛下讓他“護著”格物院,可沒讓他插手管理。他倒要看看,這位朱先生,怎么降服這群犟驢。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穿透了嘈雜。
“說完了?”
朱辰不知何時站在了院子連接書店的回廊下,手里拿著一卷新畫的圖紙,臉上沒什么表情。
院子里瞬間鴉雀無聲。老匠戶們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雞,梗著脖子,眼神卻有些閃躲。胡老根磕了磕煙灰,站起身,還算恭敬地行了個禮:“朱大人,不是俺們不聽令,實在是這新規矩…它不實用?。≡煦|管,差個分毫根本不礙事!何必…”
“不礙事?”朱辰打斷他,一步步走下回廊,靴子敲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每一下都像敲在眾人心上。他走到院子中央,目光掃過一眾老匠戶,“你們誰,能用眼睛和手,保證造出來的十根銃管,內徑誤差不超過一根頭發絲?”
老匠戶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吭聲。這怎么可能?
“誰又能保證,你造的銃管,能和別人造的銃管,嚴絲合縫地互換零件?戰場上炸了膛,是你們用眼睛去頂,還是用手去堵?”朱辰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
胡老根臉憋得通紅,強辯道:“大人!手藝活,哪有百分百一樣的!炸膛…那也是命!”
“命?”朱辰冷笑一聲,猛地將手中圖紙拍在旁邊剛搬來的一個工作臺上,“在我格物院,將士的命,不是用來給你們的‘差不多’、‘憑感覺’填坑的!我要的是百分之百!是絕對可靠!是讓敵人去賭他們的命,而不是讓我們的將士賭運氣!”
他拿起桌上另一把卡尺,又拿起一根老師傅們剛剛手工捶打出來、自稱“完美”的銃管?!懊笓],麻煩取一柄軍中制式腰刀來?!?
毛驤眼神一閃,沒多問,對身后一個番子揮揮手。很快,一柄帶著鞘的制式腰刀遞到朱辰手中。
朱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晃了老匠戶們的眼。他們不明白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大人要干什么。
只見朱辰用卡尺仔細量了量刀背的厚度,然后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放著兩個新打造的沉重鐵砧。他招呼兩個年輕匠戶:“過來,把這根銃管,水平架在兩個鐵砧上,固定死。”
年輕匠戶趕緊照做。那根銃管被穩穩架好,離地半尺。
朱辰提著刀走過去,在無數道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深吸一口氣,吐氣開聲!
“嗨!”
腰刀劃出一道寒光,帶著全身的力量,用剛剛測量過的刀背厚度位置,狠狠地砸向銃管中部!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炸響!火花四濺!
所有人都下意識縮了下脖子。
再看那銃管,被砸中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個明顯的凹痕!雖然沒斷,但也徹底變形報廢了!
“看見了嗎?”朱辰把卷了刃的腰刀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你們覺得‘差不多’的銃管,強度根本不一致!受力薄弱點,敵人一刀就能砸廢!或者火藥一沖就炸!這就是你們說的‘不礙事’?”
老匠戶們臉色開始發白。胡老根的煙桿差點掉地上。
朱辰卻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拿起那根報廢銃管,又用卡尺量了一下凹陷最深處的深度,記下一個數字。然后他走到工作臺,【寰宇知識圖譜】瞬間激活,手下如飛,炭筆唰唰唰!眨眼間就在一張新紙上畫出了另一個簡單卻精妙的器具圖紙——一個帶有精密螺紋調節的“強度測試器”示意圖,原理簡單,利用杠桿和標準重物施壓,關鍵部件現成就能用水泥和鐵錠鑄造!
“照著這個圖,立刻去鑄核心部件,組裝起來!水泥未干的,用火烤干!”朱辰把圖紙扔給一個工部小吏。那小吏如今對朱辰奉若神明,二話不說,帶著幾個人瘋跑而去。
不到一個時辰,一個怪模怪樣、主體由水泥和鐵件構成的測試器就立在了院子中央。
朱辰又讓胡老根和另一個抱怨最兇的老匠戶,分別用他們最拿手的手藝,當場各打造一根銃管。同時,也讓一個年輕匠戶,嚴格按照朱辰給的“標準化”流程和卡尺測量,打造一根。
三根銃管新鮮出爐,還冒著熱氣。
“掛上去,測試!”朱辰下令。
三根銃管依次被固定在測試器上,標準重物通過杠桿緩緩施壓。
第一根,胡老根的?!斑青?!”加到某個重量時,銃管毫無征兆地斷裂!碎鐵屑崩飛老遠!胡老根臉唰地沒了血色!
第二根,另一個老匠戶的?!案轮ā?!”支撐得更久一點,但還是扭曲到一個角度后,猛然炸開!那老匠戶腿一軟,差點坐地上。
第三根,年輕匠戶用標準流程和卡尺造出來的。重物不斷添加,杠桿壓得咯吱作響,那銃管卻異常堅挺,只是微微彎曲,直到遠超前面兩根的極限重量,才終于達到屈服點,緩緩變形,但沒有斷裂崩碎!
數據被記錄下來,年輕匠戶那根管的承壓極限,足足是老師傅們的兩倍還多!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院子的聲音。
噗通!
噗通噗通!
以胡老根為首,所有剛才還嚷嚷著“老手藝”、“憑感覺”的老匠戶們,面如死灰,全都跪下了!額頭死死抵在冰涼堅硬的水泥地上!
“朱大人!俺們…俺們糊涂??!”胡老根聲音帶著哭腔,渾身發抖,“俺們這老眼…這雙手…狗屁不是!差點誤了大事!誤了將士們的性命??!求大人責罰!”
“求大人責罰!”老匠戶們磕頭如搗蒜,他們是真怕了,也真服了。事實勝于一切雄辯,格物之威,竟至于斯!分毫之差,就是生死之別!
朱辰俯視著他們,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罰?當然要罰。罰你們所有人,今天之內,給我把這卡尺的用法練到閉著眼都能摸準刻度!罰你們帶著徒弟,把標準化流程刻進腦子里!以后在格物院,我要的不是‘老師傅’,我要的是能看懂圖紙、嚴守標準、知道為什么這么干的‘格物匠師’!做得到嗎?”
“做得到!做得到!謝大人開恩!”老匠戶們如蒙大赦,磕頭磕得更響了,再抬頭時,眼睛里沒了懷疑,只剩下狂熱和敬畏。這一刻,朱辰在他們心中,不再是官,而是點石成金、窺破天機的神!
毛驤不知何時已經站直了身體,抱著刀的手微微有點緊。他看著那群磕頭認罪后、如同打了雞血般搶著去練習卡尺、鉆研圖紙的老匠戶,又看看負手而立、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朱辰,后脊梁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這朱先生…馴服人心,比打造利器還狠還快!
當天下午,格物院里叮叮當當的聲音都變得格外有節奏。老匠戶們捧著卡尺和圖紙,比對自己徒弟還親。偶爾有爭執,不再是憑經驗吵架,而是把零件往卡尺下一塞:“量!看數據說話!”
朱辰巡視一圈,滿意地點點頭??萍紭涞牡谝粔K基石——標準化與質量意識,總算在這些技術骨干心里夯下去了。
他回到書店改造成的書房,攤開新紙,炭筆尖在《后裝線膛燧發槍》的圖紙上輕輕一點。
“基礎打好了,下一步,就該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