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思凡
- 收獲文學榜2024中短篇小說
- 《收獲》文學雜志社編
- 11969字
- 2025-08-11 10:30:39
朱婧 《青年文學》 2024年第4期
推薦語
《思凡》在交際模式翻新、網絡暴力泛濫等廣闊的社會新變背景中,呈現當代女性生存的逼仄,同時在越界、反抗、欺騙、求真與共謀交織的羅生門中,錘煉女性意識的批判與自省。小說的語言精簡而古色斑斕,嵌入傳統戲曲劇目《思凡》使得這一潛在文本與小說的人物、情節構成絲絲入扣的呼應。作品結尾余音繞梁不絕,那是對懸置法律與道德判斷的反諷,在人性灰色地帶的徘徊,抑或向生活中巨大的不可知性的致敬?(金理)
李婷電話過來時,是一個周五傍晚,我上完課,在開車從大學城返回主城家中的路上。
青灰暮色在車窗外漸漸降臨彌散,路燈的光影投映車窗,有一種昏沉安詳。我們久未聯系,我與她高中時上下鋪,讀研時會合在同一所大學。她畢業留校在校辦,我去了外校讀博后又回來教書。兩人雖不算熟絡,總比一般人了解彼此。接通后她清晰明朗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直截了當道出話題。
“鄭老的事情你知道了?”
我停住片刻應聲:“嗯?!?
“這件事情宣傳部問到了學校。校長的意思,要認真查,但不能采取一般形式。要接近真相也要保護學校和鄭老。所以不走紀律委員會的一般程序,成立獨立調查小組,直接對校長匯報。我就舉薦了你。”
“我離開他們專業很久了,很多情況并不了解?!?
“你碩士跟的鄭老。我想事關你自己導師,但又有一定距離,你會負責也會客觀,所以舉薦你?!?
我沉默未作回應。
她卻語氣果斷不容我猶豫,或也多少有幾分因情勢迫近,直道:“相關資料我郵箱傳給你,你先趕緊看一下。”
跟隨鄭老讀書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大四時,我獲得保送資格后選擇跨校申請,因為目標學校等級高于我的本科學校,所以選擇了冷門的戲曲專業。面試當日,現場有三位考官,一位面容清癯的年長者坐中間位置,顯然主考。他先是問得極仔細?!袄デ墩丫鋈泛途﹦ 稘h明妃》,它們之間有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對于魯迅的《傷逝》改作昆曲你有什么看法?”我心下緊張,努力有問必答。漸漸,考官身姿松弛,問題近于閑聊。他問我:“你喜不喜歡國畫?”我說喜歡。他便又問:“明清兩代大畫家的作品,都欣賞過誰的?”我說愛看石濤、八大山人的畫。他再問:“對中國的瓷器懂不懂?”我說懂一點,青花、粉彩都接觸過一些。他追問:“你懂不懂中國的絲綢?”我遲疑搖頭,他跟著搖頭,說:“中國戲曲的服裝是很講究色調搭配的,不研究是不行的。”問答到此,他面上已是愉快寬和的笑容。最終我得以順利錄取,名次給到了專業首位。我后來才知那位主考即是鄭老,鄭老是那一年被中文系引進的,我也成為他在本校帶的第一屆研究生。他當時聲名正盛,后來終成巨擘。
回到家,孩子不在,室內安靜異常。小貓繞著我的腳前腳后走了兩圈,我給她添了干凈水和貓糧,去洗了澡。出來吹干頭發,盤坐沙發,她過來臥在我旁邊,我探手摩挲她,直至她發出愉快的連續呼嚕聲。我打開電腦,她繞到屏幕前來回走了兩趟,肚腹毛發拂過鍵盤,拂過我落在鍵盤上的手,我輕微施力引導她離開。剛準備工作,微信電話又響起,接通是孩子歡悅明亮的聲響,喋喋不休講起爺爺奶奶新買的清道夫如何占據了舊的清道夫的居所。安撫好孩子和貓,進入郵箱,打開李婷發過來的資料。瀏覽鄭老出事那天晚宴賓客名單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周六中午,我與C老師在避風塘約了午飯。我準時抵達,她卻早已到了,正翹首以待,一眼看見我,向我熱切招手。我與C老師認識多年,本科時給她當時所在的刊物寫稿,一直得她照顧,她后來退休離開,我們也沒有斷了聯系。C老師端莊秀美卻多年單身,我年紀小時對她欣賞也好奇,也冒失問過她為何不去結婚,她總不置可否。是在退休前,她告訴我她結婚了,并很快去了異地奔赴丈夫一同生活。我因是后輩,細節總不好多問,只是祝福。十年過去,也是近期我得知她的先生去世,她從外地搬了回來。再見到,她看著憔悴些,態度沉毅一如既往。我約她的信息里已說明事由,她也很快將談話切入主題。
C老師告訴我,她是鄭老的師妹,不過因不在高校,不做專業,就和他們聯系不多。那次鄭老回來,組織宴會的人邀請她,說是鄭老點名的,她有點高興,又有點驚訝,后來又想,那時候她的先生剛剛去世,許是鄭老聽到一二,是喊她出來見見人散散心的意思。
“那天聚會的主題是給鄭老接風?”
“那次是他回你們學校參加博士論文答辯,他的一個學生安排了宴請,那個人博士畢業后在一所高校工作,出席的人員也是他安排的,多數是鄭門學生。”
“涉事的女孩是什么身份?”
“其實有兩個女孩參加了宴請,是鄭老在你們學校帶的最后兩個博士,還沒有畢業,不過鄭老離開后轉入了其他老師名下。”
“當時是怎樣的座次?”
“鄭老在主位,左右分別是兩位已經工作的男博士,那個女孩在右三,我在右四的位置?!?
“所以您和那個女孩其實坐在一起?”
“是?!?
“這個座位排得不太對。應該您的位置更靠近鄭老?!?
“那兩位男博士的位置是我讓的,我不能喝酒,就讓他們坐近些陪著鄭老喝酒?!?
“鄭老是能喝一點的。”
“對啊,他的酒量大家都清楚。網上說酒后失態倒不至于?!?
“您和那個女孩的座次也不太對。”我指出。
“也不是?!?
C老師簡短回答,表情似有猶豫。再緩聲說,出事后回想當時,自她禮讓座位后,他們就再沒有客套,宴會主人理所應當地將那個女孩安排在了右三。而另一個女孩被安排在最外面上菜口的位置。
“這兩個女孩是同一級,但身份一開始就被認為有所不同?”
“是?!盋老師抬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好看嗎?”我直接問道。
“年輕人沒有不好看的。在我這樣的老太婆看來。”C老師笑道。
我止住她:“老師您不能這樣說。”
C老師卻停下話題,講起了其他。她第一次同我具體說起她的婚姻,講了和丈夫如何交往認識,結婚相處到他生病去世的始末。
“我們結婚太晚,各有各的習慣,是很難改的?!盋老師悵然說,“我們睡覺都睡兩個床的。老虞去世前,那會兒住院,他老要我在病床前,不讓我走。我一離開就要找我。老虞說,結婚十年,我總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我現在想起來,是很難過的?!?
“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就是一個人待慣了。我一貫獨立,不喜歡依靠別人。年輕的時候插隊,建水庫擔土挑泥,男的挑多少,我就要求挑多少,走得也不比他們慢的?!?
當時C老師有豪情寫《水利歌》,“千軍萬馬修水利,挑泥挖土快如棱”。詩登了報,她因此被選去了報社,后來又讀大學到了省城工作。青年時一心向上,年紀大了過了適婚年齡,她原先就不打算結婚了。丈夫曾追求她多年,她退休前后才認真考慮和年長自己十歲的丈夫結婚,也是為了相伴過老。丈夫單身已久,經濟情況很不錯。結婚前,她為避人閑話,讓丈夫把大部分房產和公司股份轉給他前面婚姻里的女兒,只留下一套房子養老。她說她自己有房產,有退休金,不用貪慕什么。C老師說起,她在異地沒有什么親人朋友,丈夫原先圈子里的那些朋友,在他走了以后,多數還是很關心她的。但也有人無聊,深夜給她發些色情圖片視頻。她不好惱火,只好不作回復,后來到底處理了房產,搬了回來。我驚異那些人何至如此無聊,C老師倒是淡然,說她這個的年紀的女性,在男性眼里,其實已經是“無性”的。他們還肯花時間心思去撩撥你,覺得是恭維你。你去撕他臉皮,自己倒顯得矯揉造作了。我壓下郁結沒有再說什么。
李婷傳過來的資料中,有那個女孩身在的各種合影,有數張鄭老也同場在鏡頭里。照相中,那個女孩身量頗高,裝束玲瓏,眼神極好,凝定明亮,嘴角總有笑意。女孩自然是好看的,尤其那種坦然自信,獨屬上個世紀最后十年出生的青年,有充分的自我關注養成的驕矜,生在被科技和速度拉平的同一個世界,近在咫尺的蜃景亦容易催動無法拒絕的欲望和野心。鄭老總是在照片的C位,第一排或站或坐的中間位置,他的輪廓樣貌看著與多年前比沒有太大變化。十五年前,鄭老還不被稱作鄭老,我們見到他恭敬稱一聲鄭教授。鄭教授著《南北梨園史略》《中國戲曲論叢》,舉凡各劇種的發展和嬗變,各聲腔的源流和走向包羅其中,為專業學生入門必讀。他勤奮文章,著有數十冊戲曲文集,文風樸實,造詣頗深。他講課語聲醇穩,游刃有余。中文系最大的階梯教室,他的課每每安排在那里,也還常有學生站立著聽,聽滿兩個小時,似也不覺得累。
尤記得一個午后,戲劇選課,他講《拾玉鐲》。青年傅鵬在孫家門口碰見了做針線的孫玉嬌,互生愛慕。傅鵬故意遺玉鐲一只以為試探,玉嬌含羞拾起,二人行為心思為鄰居劉媒婆窺見,與玉嬌調笑一番,應允為之說合。鄭教授扮玉姣做鞋,捻線抿線,舉體皆似,或在眉目,或在鼻口。他說:“這出戲怎樣是好呢?調情拾鐲,處處點到即止,決不浪潑于臺,足稱大方才好?!彼莞爹i,站諸臺上,雙目四射,只道:“她若拾去,這姻緣就有八九了?!斌@、喜、盼,因緣恩遇,情挑動人,臺下低言嘈雜為之一掃,靜可拾針。他有一頭稠發,抖落在郁悒深目,半數已白。午后陽光穿過窗欞,細碎地灑落在他的身上,像貼了金身的造像。
鄭老前年從學校退休后,被H大聘作客座教授去了外地工作。一次回來,鄭門弟子安排了飯局,赴宴的一個女孩,也就是C老師說到的他原先的女博士,在微博發聲,稱鄭老席間飲酒過量,行為失態,對她多有迫使,令她蒙羞。博文寫道:“他第一次是在我面前半跪,對我背淫詞艷詩。我很難堪,但礙于情面并沒有說什么。后來他與我身邊的男博士換了座位,坐到我旁,強行摟抱,更將我拖至包間外,意欲獨處。幸虧有一位年長女性老師在席上,前去探看,帶我離席,才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情況。”
這事件初在微博上起,后來蔓延至各社交媒體資訊平臺,引起軒然大波。鄭老比那個女孩年長足有三十多歲,事件爆出后,輿論嘩然,聲音最大即講他“老而無德”是為賊。網民涌到H大和本校官微要求給出官方說法,學校調動各種方式控制輿情也不能作用。事情激化之處在于,鄭老一反常態地態度強硬。事情曝出的第三天,他即接受媒體采訪,稱舉報女孩多有謊言,其一,他和她并非她所說的普通師生關系,曾經一度聯絡密切,可稱忘年交。在她考博申請階段,也常與他交流,獲取指導幫助,直至順利入學。他以為是關系親密的學生,所以才言辭放松。所謂淫辭艷詩其實是耳熟能詳的曲文,專業學生無人不知。二則,所謂摟抱強行帶離包間,是她主動攙扶,他未曾拒絕,由她送至洗手間,因當時兩人有一些私人話題要談。然而鄭老的解釋反而引起更激烈的討檄,網民多數并不相信鄭老所言,鄭老有一些客串劇照在網上,被人PS成白面丑角扮相。鄭老惱怒,欲提告那個女孩損害名譽罪,不料那個女孩先向學校提出對鄭老的調查要求。說她并非第一個受害者,可聯合類似經歷的女生聯合署名為證。正是在事件白熱化中,學校組織了獨立調查小組,李婷找到了我。
我碩士階段跟隨鄭老做的明清戲曲,讀博換到了文藝學,后來多年在新專業深耕,和原來專業疏遠已久,人事方面更不清楚。讀研期間我也不是活躍的學生,和同門師兄師姐幾無聯系,在場的竟沒有一位我熟悉的人,情況與李婷的判斷和預期,其實有所不同。我很難說能從名義上是我的同門的幾位男性那里獲得真實信息。所以寄望于當時現場唯一可以說立場獨立的女性C老師。何況她也是提起舉報的女孩口中的“拯救者”。而另一位在場的年輕女博士從最開始就立場明確地支持鄭老,表示“現場沒有發生任何不妥當的事”。
我繼續問C老師:“她后來有聯系您嗎?”
“其實并沒有?!?
“按說您幫助了她,她沒有感謝您嗎?當天您和她一起離開時,她情緒怎樣?您有沒有送她回去?”
C老師告訴我,她在衛生間門口見到那個女孩和鄭老時,他倆并沒有醉態,也沒有身體糾纏,其實是站在那里說話。女孩一臉不悅,或者說是不耐煩,緊張害怕倒并沒有。
“那您為什么要帶她先走而不是把她帶回席上?畢竟飯才吃了一半。”
C老師說,因為她看到談話間鄭老伸手去拍摟女孩,女孩敏捷地躲閃開了,鄭老去拖她的手,女孩由他握了,并不顯得生疏,但面有不快。C老師心里已經覺得不妥,就上前假意說自己有點頭暈,又說女孩面有赤色,看起來也喝多了,不如一起回去。鄭老沒有挽留,只是囑她們路上小心,就自行回了包間。C老師帶女生回包間取了私人物品,與一眾人等道別,他們倒是挽留了她倆,但也不堅決。到了飯店門口,她們站著等車,C老師是想攔出租車一起走的,不想那女生早在打車軟件喊好了網約車。飯店出來是快速路,不是很好打車,網約車更快到達,所以女生是自己先走的。
“現場還有什么您印象深刻的事嗎?”我追問。
C老師想了想,對我說:“她不是淑女?!?
我問這是什么意思。C老師說:“你記得嗎,你以前說過,鄭老嚴苛,會在課上品評一些戲曲演員。比如某人念白動聽,某人場面不得法。有一件我印象很深,你講過他說某女演員唱花旦卻兩腿丫叉,襠似城門,令人驚恐。”C老師說那個女孩就是這樣坐姿,人的行為舉止多有習慣,是很難偽裝的。
“但鄭老喜愛她?!?
“是啊。別說鄭老,我也喜愛她?!盋老師感慨。她講到那天女孩坐在她旁,著連衣裙,裙長合度,至膝下,且穿黑色絲襪打底,其實得體。席間,大抵是感覺絲襪有滑落之嫌,女孩撈起裙擺,向上拉抻絲襪。C老師停下片刻,繼而對我說,她見女孩一截大腿露出,秾纖得中,動人心魄。女孩并不是故意的,但也并不忌憚這種種無意。女性見到尚且心顫,難以度量男性的觀感。更兼說話間輕嗔薄恨,載起載伏,喜怒哀懼,由全身瀉出,怕是頑石也要點頭。
C老師說鄭老犯下的是蠢行,他被她迷住了,陷入一種暈乎乎的狀態。C老師以為這段關系里那個女孩是清醒的那一方,她說:“算一算這個女生其實也年過三十,以我年輕時候的認知,三十歲是完全可以成熟處世的年齡?!彼f她十六歲下鄉插隊,和另一女孩寄住在農民放谷物的倉房,吃飯做工和鄉人無有差別,從未自憐?!澳銈冞@代人,尤其更年輕一代,不管多大,自己把自己當小孩。于是要求越多,自己愿意承擔的越少?!彼赋鋈绻莻€女孩本意是就事論事解決問題,是完全可以找中間人與鄭老私下交涉的,女孩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一步,只覺得自己遭遇不公,不認為自己有責任,才直接舉報。C老師說席間她也看到聽到,女孩不憚于玲瓏交際,懂得以低姿態迎合,后來又控訴受到欺辱,未免矛盾。年過半百,著作頭銜頗豐,門生一眾的男學者,已化身權力制度的一部分,所謂捷徑背后的危險洞然明了,自當謹言慎行,步步退讓的左右逢源只會姑息出于人于己的惡果。
C老師言談篤定。我一些話想說卻不能說。我與C老師親近,但多年與她相處其實并不敢松懈,怕言行有失讓她失望。一些困境也很難對她道出,并非不信任她,而是知道她有堅定執拗的內在,故常作冷峻評判。年長女性是無性的,因為她的身體由性價值來判定;年輕女性應避免讓自己陷入危險,因為她的身體作為欲望對象存在。我無法知道這必須寄居一世的身體,是否真的屬于自己,也不懂得不能向在高位者說不,難道只是因為個人的軟弱。
飯后,我送C老師回去。她的住處在飯店步行十分鐘距離的一個小區,小區背臨一處城中河道,岸邊垂柳,甚為幽靜。周圍是老城居民聚居地,生活極為便利,超市、菜場、醫院一應俱全。我陪她上樓,見到客廳處處還蒙著遮擋灰塵的報紙,尚未整理好。她掀起沙發上的幾張舊報紙,想讓我坐下,我掃過報紙上的日期已經是十年前。那一年夏季奧運會在倫敦舉辦。我記得開幕式上英女王以“007”中邦女郎的方式由直升機跳傘出場,令人印象深刻,開幕式上也出現了百年前英國女性參政議者的形象,求取平等的道路漫長,今日很多看似平常的權利不過是百年內所發生。也是那一年,“好奇號”著陸火星的沙丘,颶風“桑迪”席卷加勒比海,這個世界的厄運和災難在兩性之間并非不平等地抵達,如果存在希望和共濟,從不是靠抑制帶來的匱乏和傷害??蛷d不在陽面,下午也略微陰沉。透過客廳隔斷向內看去,臥室的陽光卻極為明媚充沛。我問她:“你怕不怕老?”她撫我手道:“我已經老了?!蔽覅s心酸,摩挲她的手背,問她:“老師,你怕孤單嗎?”我們相識多年,似從未如此動情說話,師長面前,我總怕失儀,也養成了克制本領。她告訴我:“我不怕孤單?!毖劬s并沒有看向我,茫茫投向某個遠處。
到了周一,李婷又聯系我,說情況有變,鄭老那里提供了一些有效證據。包括在舊手機上找回的他前幾年和女孩微信聊天的記錄,包括他和女孩同去看戲的票根。那段時間,鄭老在本校工作,女生在另一所學校讀研,欲考本校博士,兩人多有聯系。
李婷將聊天記錄轉發給我,內容并無很多不妥,交流觀戲感受較多。那個女孩極為敏悟,品評精準。比如說某個演員嗓音不佳,但口齒清脆,有咬嚼,能使字字送人耳中。我心下也極為認同。她趣味也較為殊異,稱最喜《大劈棺》《雙釘記》之類女性角色有強烈性格的作品。她的很多見地得鄭老激賞,鄭老忘年交的總結,也不為虛。
但兩人也不能不說親密過度。網絡世代的通訊工具帶來輕松快捷的交際模式,高效和隱蔽性也同時實現。表情符號這種社交潤滑劑,更容易成為一種試探工具,一個來自表情的擁抱很難去苛責越界也很容易成為某種關系演變的起點。表情符號可以送出后,語言似乎也就可以表達。現實中會警惕的界限很難在社交網絡中堅守,而且底線輕易下滑。當看到鄭老撒嬌地向對方說“要抱抱”,對方回應“只能一下哦”這樣的來去,我不知道當時幫著找回數據的鄭老的兒子會作何觀感,還是已經與時俱進地認為這不過是網絡幻術的一種,總能輕易利用欲念調動幻覺。
如果網絡聊天可以抱抱,現實中是否可以?心領神會的默許和不甘不愿的敷衍哪個更接近已然建設了親密關系的成年男女之間的真實?誰在說謊?誰在誤解?誰在受辱?大量的羞辱性語言仍然在每天抵達學校的官網,戲劇戲曲相關的各種流量大一點的官微,如劇團劇場官微,甚至售票平臺的官微都被攻擊淪陷。在下一個網絡熱點到來之前,這是所有相關的人需要經歷的煎熬。各種對女孩身份的猜測、曝光也開始大量出現。有人扒出來她本科出自某三本院校,卻極為難得獲得保送資格進入了一所211大學,直至因鄭老的緣故,來我校讀博,把她標簽為學術妲己。不同觀點立場的網民之間激戰,則是這個事件的必然性產物。H大迫于輿論壓力,先行發布了公告。稱與鄭和玉教授是階段性合作關系,目前客座教授的聘期已結束,不再續約。我校遲遲不出公告,站在了被罵的最前沿,網民種種智慧在憤怒中被激發,極盡嘲諷挖苦之辭。我聯系了鄭門的大師兄問情況,他告訴我鄭老已從H大回來,停掉所有工作,居家生活,他們也勸他遠離網絡,不要看留言,也不要再作任何回應,主要是怕影響他的健康。鄭門無一人發聲,集體的意見是越不回應事件越容易消歇。
我嘗試聯系那個女孩約著見面。她回復我為安全考慮,目前不想和任何鄭門的人接觸。我說我離開很久,談不上和鄭門有多少關系。她突然問我:“你當時為什么沒有跟著鄭老繼續讀博?你回答我,我就和你談?!蔽艺f:“你同意見面,我就回答?!?
見面地點約到了圖書館。因圖書館需要刷校園卡才能進去,外人不可入,我與她都覺得安全。尋求清凈的說話地方卻不容易,我們繞了幾圈,找到館內的一處隱蔽的樓梯,這是連接二層和三層辦公室的內部樓梯,原是方便工作人員上下走動的。我用教工卡刷了工作人員通道,領她進去。
兩人站在水泥樓梯說話,我不算矮的,她卻高出我大半個頭,令人氣短。見到細觀,她容貌端正無瑕,一雙眼睛尤其生動。C老師說她輕佻,在我看來,所謂輕佻不過是少些拘束,也有真率。
她直接問我:“我從來沒聽過你,同門沒人說你,鄭和玉也沒有說過你。你是十幾年前跟他讀碩士的,后來讀博卻換了專業,你為什么不跟他讀書呢?這很不合理?!?
“我就是更喜歡文學吧。”我簡單回應。
她滿臉不信地看著我,追問:“聽說你博士延期了兩年才畢業,找工作也不順暢,先去了一個小學校,后來才調入我們學校。何苦這么折騰,就為了讀喜歡的專業?我不信。”
“你喜歡《大劈棺》,你應該知道《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知道《嘆骷髏》。你喜歡《大劈棺》,我喜歡《嘆骷髏》,你問人性,我問生死,那么學戲劇,知程式、勘版本,對我來說就不太夠了。我想更開闊地去學文學和哲學,所以我去讀了文藝學。這是真的。”
她似乎勉強接受了我的說辭,同我說起了事件相關的一些具體。她是一次去聽鄭老的講座加了他的微信的。后來因考博事宜開始與鄭老聯系。她本以為大佬們都很忙,一開始與他說話也拘謹客氣,很快發現鄭老回應積極,會聊天,也愛聊天,全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當時兩人在不同學校,只是網絡聊天,并無線下交往,文字來去沒有負擔。漸漸就聊得密切了。期間鄭老亦給她寄送不少禮物,包括他青年時代讀書時用的《杏林擷秀》《舊劇叢談》《名伶百影》這類古本,乃至早年在舊貨市場收集的稀品全套《三六九畫報》《立言畫刊》等舊戲劇雜志都在贈送之列,后延至名家贈予鄭老的書法等。她其實既不懂行情市價,也沒當一回事,只是一味收下,免得掃興。
關系的變化發生在一次線下見面。鄭老約她一起看戲,劇院大門進去,有一處寬敞方場,票友一般都從四周的邊廊直接走去劇場,較為便捷,所以方場一般都很空寂。那日去到劇院早,他們就散步到方場,因少有人走,地面磚石間長出一些荒草,夜空高闊,衰草蟲鳴,他念著“鳴蟲且勿想,雙星有別離”,就將她向懷中攬去,她沒有刻意抵抗,順勢其中。
“但是你知道嗎,他的氣味,他的身體,讓我害怕。他的氣味是渾濁的,他碰到我身體的胳膊是松弛的,在他懷里只覺得羞恥。”
“我其實沒有準備,也沒有打算同意,但就這樣被他抱在了懷里??康锰?,他臉上的老人斑,眼下的眼袋,太清楚了。越看得清楚,越覺得羞恥,我不是討厭老人,我是討厭和老人這樣聯系在一起,不應該是這樣的?!?
“你說的吃飯那天他說的淫辭艷調是什么?”我問。
“他帶著酒氣,靠近我說‘到晚來孤枕獨眠’?!彼?。
我心驚,那是《思凡》。
削發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內出家,終日燒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凄涼人也。
“他只抱過我那一次,后來再也沒有。我舉報他,不是因為那天晚上,是因為每一次和他聊天,他發抱抱,我就得給他回抱抱。每一次見面,他碰我的手,拍我的肩,摸我的背,我不愿意,也沒有反抗過他?!?
“他都離開我們學校了。再回來,還像以前那樣,那么多人見怪不怪,甚至還帶著笑?!?
“我要舉報他,是替第一次,和后來的很多次,我不愿意的時刻?!?
她越說越激動,讓眼睛濕潤光亮的不是眼淚,而是一種悍然之氣。她吐字清晰,在最憤怒時,也不帶情緒自傷,才能如此控制語言和氣息。這大概是她最大的力量,她不真正關心俗世規條,她唯一關心的是以自己為中心的故事,也必須要為自己的敘事找到邏輯,這是人日日生活下去的理由。
我追問:“你說還有其他人有這種遭遇,究竟還有哪些?”
她卻頹然:“其實沒有,我是故意放了話出來,想這樣的話有這種遭遇的人就會來找我。鄭和玉那樣攻擊我,我要讓他再抬不起頭來,但沒有人來找我。也許真的只有我惹出了這種事情?!?
“并不是?!蔽彝f,“人有非理性,你看這么多戲,這個道理應該最懂?!?
“這些話你會告訴他們嗎?”她問。
“有的會。有的不會?!蔽掖?。
我們一起離開圖書館,暮色已落下,順階走下去的時候,路燈突然亮了,那一刻讓人晃目。我回頭看她,燈光下她面孔上覆著細膩絨毛,我想起C老師說的髫年稚態,她非髫年,確實稚態猶存,漫長人世之途初啟,很難說始終保持無咎。有遠比她涉世更深的人早將交易的兩端昭示給她,所謂輕媚的表演,也許不過是不知不覺走入步步為營的構陷。
回家之后,我的郵箱收到一封新郵件,標題是“一些真相”。打開看后,來信人一目了然,就是現場的另一個女博士T。T在第一次回應了“現場并沒有任何不妥當的事”以后就隱沒無聲了。在這個郵件,T說因為我是師姐,所以要對我說些真話,怕我被蒙蔽。T有個特別身份,與那個女孩的男友是初中同學,知道一些事實。女孩與鄭老關系密切之后,生出很多不便。她與男友同居,因為夜深與鄭老多有聊天,需要兩處瞞哄,心內焦灼,想出一法。常將聊天記錄做些刪減拆除,制造新的語境,用鄭老發的消息哄住男友,說鄭老糾纏需要應對,用男友發的消息哄住鄭老,說追求者擾人總要應付。女孩也許原來想法簡單,只為了方便,不料更引發鄭老與男友的占有欲念,疑慮困惑,出事當日女孩在衛生間外與鄭老爭執正為此事。至于T為什么知道這一切,因為女孩的男友過來問T,自己的女朋友是否遇到狼師,氣憤不過意欲揭發。而鄭老又私下找過T,讓T多陪著女孩上課自習吃飯,不要讓她落單,以躲開身邊的滋擾者。兩邊都給T看過聊天記錄,以證所言不虛。T雖然由此知道事情全貌,卻未向兩邊揭穿,覺得這是女孩的私事,沒有必要。但女孩舉報鄭老后,T認為這是壞了師門名譽,一損俱損,不能容忍。T直道她作為近在咫尺的同學,很清楚女孩看似軟弱,會討好人,本質上又很難纏,事情的真相只會比自己知道的這部分更復雜。所以或替鄭老掩護,或向我講出“真相”,是為“多數人的利益”。再年輕一些時,我大概會喜愛知道真相,喜愛戳破謊言和虛偽。就像在中學時,數學考試總以滿分為唯一目的,認為這是一種智識挑戰。后來我知道和數學的奧秘一樣,人性存在神秘,而我的局限注定我無法完全勘破,更不敢自認代表真理或正義。我給T回了簡短郵件,表示無意究竟此事,也認為再擴張復雜化事態引發不良后果,關涉的人怕是不能不承擔責任。我相信以T能為“多數人利益”考慮的心態,應該也很懂得為自己的利益考慮。
我最后拜訪的是鄭老。
我到鄭老的家中探他。我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但我不能記起那里究竟是在哪里了。我努力回想,十五年前,鄭老開車載我去他家,再載我回學校的一路沿途。我記得車開出學校,經過學校旁邊的公園,經過城墻外的河道,鄭老家所在的小區,正依畔著河道。師母去世后,他一直未曾搬離,是為紀念。人說師母為人無欺無偽,待物處事亦極恭順,于他事業多有內助,更為他養育一對兒女,可惜英年殞歿,鄭老知天命之年即孤身,再未婚娶。十五年前的夏天,假期以前。鄭老電話我,讓我去他辦公室幫他整理批好的作業,計算分數,載到登分冊上。當時還沒有普及電腦操作,都是運筆計算手寫錄入,頗為繁瑣,這些工作也多是我們研究生承擔。事情做得差不多了,鄭老告訴我還有一部分學生作業遺在家中,讓我跟他回去一起整理好,如此一日事畢,不再拖延。他囑我帶好登分冊,開車載我回去。我坐在了車的后排座位,沒有落座副駕駛,還為他笑過,說那是領導位。當時我已經跟隨鄭老讀書一年,對他誠然既懼且敬,懼的是師道尊嚴,如父如子;敬的是學問修養,高山仰止。鄭老為人隨和,與學生不設距離,尤其男生,偶或帶著他們小飲微醺,暢意談說,總令我艷羨。到樓下,樓梯層層上到七樓,他家占了頂樓的兩層。入得室內,午后陽光曬得厲害,他落下挑高客廳的窗簾,客廳頓陷入一種昏暖?,F代感的長沙發旁有幾個藤書架,近旁是一個舒適的藤椅。這些書架與眾不同,每架是四格,模樣少見。他見我好奇,告訴我書架為先師所贈,并向我展示。書架上下各兩格之間,有三個鐵絆,頂上和腳下又有鐵絆。原來打開來是書架,合攏來是書箱,頂上和腳下的鐵絆扣攏來,再加上鎖,就是箱子,搬動便當。如此存放階段性工作材料時,既無須臨時裝箱,又無須仔細整理。書柜頂上還有鐵絲,鐵絲上有銅圈,銅圈系著布簾,可免書頁被曬發黃。沙發前茶幾上堆滿了書,雜亂地攤著;還有小紙條,碎紙片,上面寫著鉛筆的草字,儼然鄭老平日的工作場景。僅看著這書箱茶幾,也知他熬過多少枯讀歲月,那也是我當時如此確信和渴望走的路途。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領我落座沙發,拿來作業放在茶幾上,讓我繼續計算登載分數。他在一旁藤椅上看書。室內極安靜,只余我翻動作業紙,他翻動書頁的聲響,午后的安詳倦怠襲來,我忍不住哈欠,眼淚漣漣。他抬眼看了我幾眼,面有笑意。我知是不妥,倦意卻難掩。他放下書,同我閑聊,講起往昔。說他少年貪玩,看京戲,看曲藝,也看西洋電影,學過吹拉彈唱,也學了一手好琵琶,演過武生,扮過六旦。
忽的,他問我:“你可看過《思凡》?”他說他青年時看過一位閨門旦演出《思凡》,再未遭遇,再難忘記。他說那是“七分覺醒,三分稚氣”。
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內出家,終日燒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凄涼人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
不覺,他坐到我旁,手伸過來觸到我的面孔,他說:“如你這般,亦喜亦嗔,如怨如慕?!彼氖种感揲L輕軟,很多次,我看著這雙手將漂亮板書落在黑板,卻不想此刻落在我的面孔,我幾乎呆住,那手指抹去我臉上遺落的眼淚后,卻停了更久時間。
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
一年后,我面臨畢業,鄭老問我打算。我告訴他預備讀博,但是想讀回文學。他問我有無心儀的學校和老師,我告訴了他。他說他能聯系上,可去拜托。那日說完話回去后,我收到了他的郵件,郵件這樣寫:“你還是應該跟隨我讀書的。這是回歸師生的唯一正途。我自信可以做一個好老師,你也應當相信我?!?
最終我還是去了其他學校讀博,也再沒有和鄭老有過聯系。我難過的是以共識作為狩獵的誘餌,是對珍視之物的背叛。當我作為被想象的對象存身的那一刻,我被迫脫離和世界所有的聯系,我沒有歷史,也并不被考慮未來。后來漫長的彌合縫補,是極其孤獨的路。我并非怕強權,卻被壓迫在體面的牢籠。再大聲,也無濟已殘破的內在。十五年過去,如隔世,又如只在昨日。
我開車按著記憶找尋,經過學校,經過學校旁邊的公園,經過城墻外的河道,匯入車流安詳前行也在時光里回溯。我把車停在小區外停車位,去到最近的水果攤,想選些水果帶去。我正低頭挑選,一位老人也到我近旁,伸出衰邁的手認真翻揀尚未被蟲蠅追逐的完好葡萄。老人僂著身子,一頭白發出奇豐長,紛亂披到了額前,如雪一般遮住了半個臉孔。我只消余光就能識得他是誰,我轉身一步步穩住走回車中,卻不忍再回頭。
行將就木,尤戀青春。思凡,只為一念,不愿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那場夜宴,是誰羞恥?是那個女孩,還是我師?
回去的車上,我接到李婷的電話,她聲音輕快地告訴我,根據流量數據分析,鄭老的輿情即將過去。因為某地街頭剛剛發生熱點新聞,已引發了新一輪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