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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收獲文學榜 短篇卷》:飛鳥與地下
班宇 《長江文藝》 2024年第1期
推薦語
六年之后,班宇重登《收獲》文學榜短篇榜首。從2018《逍遙游》的寒光閃閃,到2024年《飛鳥與地下》的寬闊深遠,飛鳥盡,筆鋒藏,青云逸志班出列,仙路盡頭宇為峰。父輩的困境與救贖,子輩的尋母與歸途,天空盤桓星光般的信仰,森林回蕩和解的珠玉之聲。(徐坤)
愚人之鏈
十五天前,小柳從上海回來,我掐著手指頭算日子,心情比較糾結,既怕她找我,又怕不找。張一天跟我提過,小柳也許要離。我聽后有點緊張,問他,有苗頭了?他說,多少有一些,最近沒見她帶孩子,老婆婆負責接送,吭哧吭哧,對孩子連踢帶卷,很不優雅,觀者聞風喪膽。我說,未見得是感情問題,許是身體有恙。張一天說,我看不像,你認識她老婆婆嗎?我說,我上哪兒認識去,又不是我媽。他說,挺有氣質,將近一米八,一百六十斤開外,燙了大波浪,愛抹紅嘴唇兒,以前是體育老師,南關區教師運動會鉛球紀錄保持者,后來改教物理,原理類似,都在琢磨重力、磁力、浮力、萬有引力,跟你的研究范圍也接近。我說,我的?他說,對,這么多年來,你首先是不自量力,其次是無能為力。我說,電話掛了吧。張一天說,情況就這么個情況,你看著辦,據我所知,她馬上到長春,保不齊能去找你。我說,具體哪天,屆時我肯定不在。張一天說,可別裝×了你,多少年來就是個惦記,純屬回天乏術。
張一天跟小柳在上海住同一小區,前后樓,隔人工湖相望,日常來往密切。樓盤隸屬奉賢區,住戶以東北人為主,鄰里關系和睦融洽,夏季均在室外進行燒烤活動,小爐子一架,酒精塊生炭,三五好友,推杯換盞,煙熏火燎之際,旁邊不銹鋼盆里的丹東黃蜆子一張一翕,像是也要插上幾句,個性開明。房子幾年前買的時候二萬五一平,現在二萬三千五,不漲反降,逆勢而為。張一天的那套是租的,主要是離單位近,二十分鐘騎行路程,環保又健康,他每日精神頭十足,心明眼亮,總在觀察小柳一家的生活動向,不時向我匯報。小柳在此安家,買了小區最大的戶型,建筑面積八十九平方米,三室兩廳,戶型方正,南北通透,實用與享受兼得,且帶一個U形廚房,具備更大的操作臺空間。張一天跟我說這些時,我很不解,問道,要這么大的操作臺干嗎呢,她也不會做飯。張一天說,她不做,不代表沒人給她做。我說,誰,她老公?不是腦出血了嗎?張一天說,她小時候有她爸,之前有老公,現在有老婆婆,長大了有兒子做,一輩子吃喝不愁,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來什么,你還不了解她嗎?你對她一生連綿而壯闊的故事連這點預判都沒有嗎?你不知道她無論如何以身涉險最終都能立于不敗之地并保持迷人的微笑嗎?我想了想,說,不是不知道,話趕著話,嘮到這兒了。張一天說,都多余了,朋友。
的確如此,在小柳的生命進程中,我早已明確自身的位置——有我不多,沒我也不少。或者說,任何人在她身上都無法印證自己的存在,就是這么虛無,就是這么迷離,抵達她的旅程如同穿過烈日與荒地,不見影子的方位,亦無四季的植被。高中畢業時,我對小柳展開瘋狂追求,不僅忍饑挨餓,為其辦理黃鉆會員,也通過外掛的使用讓她在游戲里一時風光無兩,備受敬仰。當然,后因被官方發現導致永久封號。還在午夜時分發過六十多首代表愛意的流行歌曲。不過這些均未能融解她的心靈,很遺憾,我們的關系始終沒有更進一步。再后來,她對我說在大學里談了男友,面龐白皙,燙著波浪式的金色長發,如一位在暗艙里偷渡而來的水手后代,父母曾于全世界漂泊游蕩,不過他說的卻是東北話,男友的母親會做新加坡肉骨茶,她去吃過一次,當即折服,徹頭徹尾地愛上了南洋滋味,感受到了一種健脾祛濕的效果,身心通暢,靈魂進而豐沛起來。我聽過極其自卑,別說是吃,這三個字的搭配簡直聞所未聞,根本無從想象,如今他們分開許久,我卻依然維持著驚詫,不知為何一頓排骨米飯能令其幾度沉淪,將故土與故人輕易地拋在腦后。這一點我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也不要緊,這些年里,我不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沒那么在意。比如說,小柳結婚的前一年,我差點也結了婚,雙方父母已見過面,日子選好,飯店定金也交了,甚至開始在剛裝修好的新房里生活。我在陽臺上種了許多少見的植物,比如西伯利亞遠志、露珠草和青楷槭,高低錯落,郁郁蔥蔥,如同微縮的山林,還養了一缸金魚,沒怎么喂過食,里面的小魚卻越來越多,靈活游動,一切欣欣向榮。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在沙發上看電影,未婚妻從臥室里走了出來,紅著眼睛說,她要走了,很抱歉,有那么一個人,她根本忘不了,這么多年了,就是沒辦法忘記,試了許多次,怎么也不行。我愣了一會兒,請她繼續說下去,她沒多想,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說那人是她初中時的化學老師,大她十歲,當年剛畢業,她化學不好,總是記不住分子式,搞不清楚反應方程,他就一遍遍地教,想盡辦法,不厭其煩,她畢業后,對方也不教書了,回到學校深造,改做科研,如今博士畢業,在北京工作,自己建了個實驗室,專接國外項目,收入可觀,前途無限,但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數年以來,他們一直有郵件往來,前后幾百封信,體量龐大,涉及天文、地理、歷法、健康衛生等多方面內容。或可以說,這些是二人多年以來存在于世的不滅證據。他們總在彼此傾訴,從未間斷,不止于情感,不止于人生,他知道她的每一步是如何走過來的,萬念俱灰時,正是那些信件讓她活了下來。她也只在面對他時,才有信任,才覺得輕松、自在,才覺得自己是在真實地、確鑿地活著。與此同時,她也能明白他的一切選擇,好的與不好的,背叛時的痛苦、遺棄時的孤獨,當然,他更理解她,還為她的婚姻送上過祝福,不過她是拒絕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她想,她的一生也就這樣了,只能如此,也不過如此了。但,此刻她發現,已經沒辦法從一場精疲力竭、延綿不休的幻夢里擺脫出來了,必將深眠于此,既然這樣,就不能再拖一個人進去,那等同于實施一樁罪行。我想了想,說,能讓我看看你們的通信嗎?這么多年,你們在說些什么呢?她說,不重要。我問,你們見過幾次?她說,十二年沒見了。我說,哦,十二年,我們認識幾年了?她說,五年。我說,哦,五年了。
她坐在墊子上,矮我一截,垂著腦袋,沒化妝,皮膚毫無光澤,講完后,又哭了起來,說道,我們就這樣吧。對不起,我們就這樣吧。我說,你的意思是要分開?她說,我配不上你的感情,抱歉。我說,你要去找他嗎?她說,明早的車票,我無法再忍受一分一秒了。我說,為什么啊,為什么忽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她說,我今天早上醒過來,讀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向我告別,他寫了很多很多,我卻一個字也不認識了,躺在床上只是哭,一直到現在,完全停不下來,腦子里只有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我沒有任何一個對得起的人,包括我自己,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啊。它看似平靜,但我知道,我無可救藥了,不過是在扮演著另一個人,一個連我都不認識的人。我說,不至于的,一時情緒而已,你冷靜冷靜,好好想一想。她說,我不想了,想不明白,就這樣吧,我哭得那么厲害,那么長的時間,你肯定聽見了,剛才我想,如果你走過來,抱一抱我,我們抱上一會兒,興許我能好一點,但你也沒。我不怪你,不是你的問題,我知道你不想。我們就這樣吧。
電視上放的是一部韓國電影,講述的是一九九九年的故事,與回憶有關,一位站在荒地上的中年男性對著高架橋上搖搖欲墜的火車大喊不止,待她說完后,喝醉了的人們在戶外唱起歌來,七扭八歪地摟在一起,音箱放在河邊的石頭上,溪水在橋下流過,歌聲與水聲此起彼伏,恍惚之間,我覺得我也身在其中。我想我本應憤怒,如蒙受欺騙,或是深深絕望,歇斯底里。可我只是很困,極為疲憊,我側身蜷進沙發,一點精神也沒有了,闔上眼睛,雙手抱在胸前,就這么睡了一整夜。第二天醒來時,她已經走了,房間空空蕩蕩。我看了半天缸里的金魚,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講了這件事情,我媽聽后很平靜,跟我說,哦,知道了。我說,你不生氣嗎?我媽說,我為什么要生氣?我說,你不去討個說法?她說,跟我有什么關系,走的也不是你爸,你自己的事兒,自己看著辦,別來找我,我可不管。我說,行。我媽又補了一句,該。我問,什么?她說,我說你活該,你根本也不愛她啊。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她對一切早有預計,從搬過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很注意,不讓自己在我這里留下任何的痕跡。有段時間,我瘋了似的尋找她存在過的證據,哪怕是一根頭發、一絲氣息也好,以證明自己的生活并非虛度。最后,我只在書架后面發現了一張小小的唱片,滿是灰塵與劃痕,播放起來斷斷續續。我怎么也想不起來它到底是誰的,從何而來,而那些曲目聽來又是如此陌生,我只能將之視作一種密碼,或許可以從中得到點什么啟示。我反復聽了很多遍,唱片名字是Memphis Underground,《孟菲斯地下》,取自錄音室的名字,內頁照片上那些堆疊起來的音響也如茂密的叢林,光與聲音在此交錯。唱片發行于一九六九年,共有五首歌,最好聽的一首是Holdon,I'm Coming,但接下來的另一首我聽得最多,叫作Chain of Fools,編制極其豐富,有顫音琴也有長笛,不知為何,聽到后半段總會有點心碎。我查了它的源頭,最早由一位女歌手演唱,講述的是自己跟男友相愛五年,卻一直蒙受欺騙,對于真相一無所知,別人告訴她要離開,她卻怎么也走不掉,只因對方的愛太強烈而她又太過軟弱,任憑一條愚人之鏈將其牢牢拴住。曲子差不多有十分鐘,段落分明,敘事感強烈,笛聲猶如一條小魚,于霧氣繚繞的白夜里游弋。在小柳婚前,我給她發過一次,她回我說,聽了半宿,天亮了,我出發了。
新月城
我給張一天轉去一篇分析當前經濟形勢的文章,半天后,張一天問我,小柳還沒聯系你呢?我說,沒。張一天問,她回去多少天了?我說,我哪知道,誰記著這事兒。他慫恿我說,不行你聯系她一下呢?別控制,不要給你的人生設限,二婚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說,上次我也沒領證啊。張一天說,那我搞錯了,我告訴她你離了,對不住。我一下子有點慚愧,百感交集,打了一堆省略號。張一天說,她咋想的我是不知道,你咋想的,我還能不知道嗎?自己的事兒,自己看著辦,別來找我,我可不管。這話跟我媽說的一點不差,我放下手機,內心沮喪,對于小柳,我的感受頗為復雜,一方面絕不是想要借此緬懷青春,認為當年有過曖昧時刻,對方在余生里勢必難以忘懷,那簡直是一種令人作嘔的自大;另一方面,當然也不是想跟她發展出一段什么關系來,即便我再愚昧、固執、遲鈍,對于物是人非一詞也有過深刻體會,更何況那對小柳也是極大的冒犯與不恭。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對她總是懷著非同尋常的眷戀呢?想來想去,覺得或許與早年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
我從未跟她提過,我想她也不記得,約二十年前,我跟小柳曾做過鄰居,住在同一個家屬院子里,不過她住一號樓,我在二號樓。小柳她爸叫柳承德,跟我爸在一個單位上班,她爸是工人,工作勤懇,有點技術,加上愛琢磨,一九九四年被派到烏克蘭施工,穿行于科爾孫—舍甫琴科夫斯基區的茫茫夜色與泥濘道路之間,中途攜帶火腿回來過年,頗為風光,特意鋸了一小塊給我家送來,說隨便嘗一嘗,外國風味,一般人吃不好,是個心意。我爸目睹柳承德扛著整只火腿招搖過市,對其體積有過盤算,掂量過后,認為送給我家的份額足以體現其重視程度,便盛情邀他來家里做客,當時我爸剛剛升任車間調度,可謂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多少有點飄,走路腳不沾地,總會產生一些不恰當的錯覺。大年二十八晚上,柳承德領著女兒前來赴約,那是我跟小柳第一次正式接觸,之前雖住得近,也沒什么聯系,打個照面也不說話。柳承德跟我爸在屋外喝酒,開始時很羞澀,相互試探,但倆人都沒什么量,六點開始喝的,七點半已經滿嘴胡話,我爸在對車間的未來發展進行全盤規劃,低聲與柳承德訴說自己的愿景:造一座樓房那么大的變壓器,滿足南關區全體居民的用電需求,你在家用洗衣機,她看電視節目,孩子打開臺燈讀書學習,一點問題沒有,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柳承德比較嚴謹,皺著眉頭問,這幾樣同時進行,現在有什么問題?我爸說,還是有隱患,規模不夠,無法矯正輸送電能的電壓,也就不能免除電力系統中的電壓波動、電壓諧波等致命故障。柳承德說,我看未必,規模大小不重要,主要還是調節模塊是否有效,未來社會電力的核心任務,在于提高電能使用效率和改善電力質量,電,好比是水,有的足夠純凈,有的有雜質,家用電器好比是人,喝了不干凈的水,早晚要生病,所以說,保衛電的質量,就是保護我們的健康,捍衛共同的未來。我爸說,你是領導我是領導?柳承德說,你是,你是。我爸說,錯了,我們都不是,廠長說了,我們單位沒有領導,只有互敬互愛的一家人,你切記,你有困難我來扛,我住隔壁我姓王。柳承德說,王哥,還是你有水平,敬你一杯。我爸說,柳兄,你有洞見,能舉一反三,我看往后你還有步兒。
小柳貓著腰鉆進我屋,穿了件通紅的小棉襖,小臂箍著兩只油亮的花套袖,整體有些耀目,像是個點著了的燈籠。她不跟我講話,我也不跟她說。她先是站著,看著我,后來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板革上,問我在干嗎。我說,下棋。她說,自己跟自己下啊?多沒意思。我說,有意思,看著好像是自己在玩,其實有四個人,甲乙丙丁,或者說,中國隊日本隊英國隊美國隊,規則我自己定的,跟你說不明白。她說,現在誰領先?我能代表中國隊嗎?我說,不能,你不會玩。她說,瞧不起誰呢,中國第一,美國第二,英國第三,日本第四,我早看出來了。我心里一驚,幾個顏色的棋子,我一直在心里計數,從沒說出來過,她怎么知道的呢。我故作鎮靜,說道,不對,你別干擾我,看會兒動畫片不行嗎?我把電視給你打開,遼寧教育臺正在演《神探加杰特》呢,穿風衣拿放大鏡探案,每天兩集,驚心動魄,比較過癮,也有教育意義。或者看看《黃金一刻》,快樂問答,馬上大年初一了,初一的月亮你知道叫什么嗎,叫新月,跟太陽同升同落,站在地球上看不見月亮,都是知識,你多學一學。小柳說,我媽不讓我看電視,她跟我說,傻子才看電視,越看越傻,我家電視就擺在那里,從來沒開過,只有我爸回來時才看一會兒,我挺害怕變傻的。我說,胡說八道,我奶天天看電視,我媽說她比猴兒都精。小柳說,可能因為你奶屬猴,你屬啥?我說,我屬虎。她說,我也是,你幾月份的。我說,四月。小柳說,我六月的,你比我大,我得叫你一聲小哥,小哥好。我聽她這么一說,心里有點熱乎,態度也就變了,問她,你吃飽沒,我還有一盒蛋卷,想吃的話,我給你拿出來,咱倆分一分。她說,小哥,我不吃,你留著,小哥,你喜歡魔術不,我給你變一個。我說,電視上見過,美國大峽谷,萬丈深淵,一個人拿把雨傘走在鋼絲上,大風呼呼地吹,他在上面連吃帶住一個禮拜,睡覺也沒掉下去過,心里有數,我很佩服。她說,小哥,那叫雜技,我給你演個厲害的,你保準兒沒見過。
說完,她站起身來,把板凳搬到窗邊,蹬了上去,撕開窗縫的膠條,又用手敲幾下,把窗戶頂開,一陣冷風灌進來。我打了個冷戰,哆嗦幾下,趕忙去把門關嚴,我爸在外面瞄了我一眼,沒說話。轉過頭來,我看見她半跪在窗臺上,就有點急,小聲說道,你下來,下來啊,多危險。玻璃上的冰花緩緩褪去,她沒理我,一手扶著窗框,另一只手掐著放在嘴前,朝向黑夜打了個口哨,聲音不大,卻相當清晰、圓潤,然后又是三下,總共四次,音調、長度各不相同,最后一聲十分響亮,像是一道閃電呈U形滑過,下降之后又上升,也如在對誰講話。第一句是,你好啊。最后一句是,我在等你啊。半晌,一顆魔術彈熄滅在空中,月亮彎成一道銅褐色的弧線,細而堅韌。她把腦袋向外再伸出一些,我擔心她掉下去,一把從后面擒住她的雙腿。小柳穿著一條褐色的棉褲,面料發滑,據說也是烏克蘭帶回來的,比我們的棉花彈性好,也更保暖,抱著感覺軟軟的,有點愜意。她撐著陽臺,向前探身,我用力往后拽,她回過腦袋,跟我說,小哥,沒事兒,你別拉著我呀,它該找不到我了。此時,光線隱去,一只鳥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了出來,速度極快,堪比剛射出來的箭矢,以殘月為弓,直直向下,它尖尖地叫了一聲,像是對逝去的哨聲做以回應。鳥比我平時見過的要小,虹膜發棕,翅膀和尾巴為褐色,覆羽有輝光,如錫鐵所制,剛上緊了發條。它飛過我們的頭頂,消失在下方,接著又返回來,向上沖擊,往復幾次,忽然闖入窗內,直奔我們而來。我嚇了一跳,連忙閃開,它在屋內繞了一圈,最后輕輕地落在日光燈上,眼目鮮艷,望向我,偶爾啄著濕潤的頸部,室內光線搖晃不停。我驚出一身冷汗,看看小柳,她已被我拽到地面,我倆靠在暖氣片上坐著。她喘著粗氣,滿懷期待的神情,抬起腦袋,慢慢遞出一只手來,張開手掌,朝著那只鳥兒點了點頭。小鳥如同會意,振開翅膀,嗖的一下躍至近前,以潔白的羽緣拂過她的指尖,先是左側,接著右側,偏著腦袋,反反復復,像一位媽媽撫摸著她那快要長大的孩子,滿是不舍與愛意。之后跳到窗臺上,啄了幾下玻璃,發出咚咚咚的聲響,半轉過身來,朝著我們眨了眨眼睛,一躍飛出窗外,消失在無盡的黑夜里。此時,有人在對面放了一掛鞭,竹竿從窗口伸到外面,垂落在地,引信點燃,萬響爭相出動,半扇樓被映得比白天更亮,從下往上,爆炸聲愈發迫近。小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堅持住,我來了
婚前的房子只我一人住,我總是將它收拾得一塵不染,如在為了迎接誰的光臨,或者等待一個人的回歸,其實誰也沒有來過。金魚都死掉了,只剩一缸清水,我也養著,每隔幾天一換。陽臺上的那些植物長勢很好,葉片蔥郁、飽滿,沒有一點枯敗的跡象。澆水時,我必須挪動幾株,才能對每一盆都有所照應,很像在玩“華容道”,我扮演的是曹操,來回移動兵陣,以求順利突圍。那盆巨大的梅笠草如同關羽,一夫當關,不可逾越,每次我都會為自己設計難題,通過不同的解法來實現逃脫,有些耗神,考慮到通常情況下也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待在陽臺上反而是一種享受。
我在心里默念此次的移動次序時,電話在屋里響了起來,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接,繼續擺脫封鎖。半小時后,我全身而退,長舒一口氣,拿起手機,發現是張一天的電話,我撥回去,他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家呢,剛在澆花,等我拍幾張給你。張一天說,別拍了,不愿意看,跟你說個事兒,小柳不在長春了,走了。我說,哦,這樣,好吧。他說,失落嗎?我說,有點兒,不多。張一天說,你再裝?我說,也不至于,好容易回來一趟,人來人往,見不上正常,都能理解。張一天說,得了吧,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嗎。我沒說話。張一天頓了頓,說道,小柳剛給我打電話了,聊了一個來小時,問我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說,你怎么說的?你倆怎么那么多的話?張一天說,我說我哪知道,你想知道自己去問唄。我說,什么意思?張一天說,我把你地址給她了,她要去找你,可能快到了。我說,太突然了吧。張一天說,誰讓你不接電話的。
掛掉電話后,為了平復心緒,我連忙把家從里到外收拾了一遍,之后抽著煙等她。臨近午夜,我本以為她不會再來了,小柳忽然打來電話,跟我說就在門外。我深吸幾口氣,故作鎮定地開了門,小柳站在走廊里,瞪大了眼睛,歪著頭看我,也不說話。我對她說,歡迎來訪。她默默進了屋子,脫掉鞋子,斜著擺在一旁,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了看室內,跟我說,奇了怪了。我說,什么?她說,我怎么感覺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啊。我說,是,張一天給我打電話了。小柳說,不是這意思,我是覺得,你好像等了我很長時間啊,許多許多年,此處原封不變。我說,做夢吧你。小柳說,果然啊。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小柳說,果然跟我的預測一致,見不到你吧,不怎么想,見到了吧,也不覺得多么親。我說,是吧,那你過來圖啥呢?小柳想了一會兒,說,可能還是想看看你吧,也不知道。我說,大可不必。
小柳噘起嘴來,滿臉的怨憤,沒幾秒鐘,又轉了臉色,亢奮地對我說道,我跟你講個事情,剛去上海時,我在一家影樓上班,專門給孩子拍周歲照的,我給攝影師當助理,有天來了這么一個小男孩,可能住在附近,家長送過來就走了,說是拍完再接回去。小男孩四五歲吧,名字叫辰辰,或者程程,沒聽清,穿著一身卡其色格紋風衣,戴個圓圓的灰色禮帽,手里拿著一柄放大鏡,長得很機靈,像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偵探,表情比較冷漠,不愛說話,也不大愿意被拍攝。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感覺你們有點像。我說,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她說,不全是,反正那天攝影師命令我把他逗笑么,我想了很多辦法,開始舉著一只氫氣球,上面畫著一只傻乎乎的卡通狗,我不時松手,任其飛高,在狹小的空間里跑來跑去,假裝抓不到,他無動于衷,壓根兒沒怎么看我。接著我把小黃鴨泳帽套在頭上,匍匐在地,四肢亂擺,腦袋上下起伏,大口喘著氣,假裝奮力游泳,以至于自己真的有些缺氧,他看了看我,伸出一只腳來,踢了踢我的胳膊,說道,這是陸地。我說,你著急要走嗎?不如先進屋,喝口水再講。她說,真像你啊,你記得嗎,畢業那年,我沒考好,特別正經地跟你說,想從樓上跳下去,當一只鳥兒,乘風飛走,還在你家里比畫了一次,你跟我說,這是陸地,注意重力。太冷漠了,說著我又有點記恨你了。
我想了一會兒,沒記起來這一幕,問她,后來呢?小柳說,你說你還是他,算了,一回事兒,我拿了個搖鈴背歌謠,他也不聽,煩得很,反正怎么也逗不笑他,那陣子我遇上點事情,情緒本來就不好,把道具丟在一旁,自己跑出去哭了,外面正下著雨,路人行色匆匆,有人穿著羽絨服,有人穿短袖,我就想,這到底是哪里啊,現在又是什么季節啊,真的不明白,我生活里的一切我都無法理解了。沒過多久,小男孩也出來了,許是想透口氣,挨著我站,我趕忙擦去眼淚,俯身問道,你就這么不想笑嗎?他沒說話,看了看我,舉起了放大鏡,直直地擺在眼前。就這么一個動作,讓我記起來了一部沒看過的動畫片,我當時就想,天啊,我得回來見見你。
小柳說有點餓,我在廚房煮面,她在我的屋子里來回竄動,毫不見外。每隔一會兒就拿過來一件東西,問我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有什么來歷。這時,我忽然發現,對于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想了很長時間,也無法確切告知,上升的水汽覆住我的思維,萬物朦朧一片。小柳很興奮,像一只追逐火圈的羚羊,跳著走路,我說,半夜了,小點兒聲。她假裝低頭賠罪,一步一步撤至茶幾邊上,又栽倒在沙發里,望著我的那一缸清水。
她吃飯時,我問她是否明天要回上海。她擦了擦嘴,對我說,可以回,也可以不回。我說,我建議你回去,全家都在等你。小柳說,等我干啥?我說,等你啥也不干,就跟過去的日子一樣。小柳說,我就這么差勁兒嗎?我說,實際情況,是不是吧。小柳說,是。我說,那還說啥。小柳說,我來找你,有兩件事兒,第一件剛才進屋時說完了。我說,小男孩長得像我?小柳說,對,我想了好幾年,生怕忘了,我得來告訴你。我問,第二件是?小柳說,我有我媽的消息了。我皺緊眉頭,問道,你媽不是在桂林路管委會上班嗎?張一天他爸賣烤淀粉腸的攤位還是你媽幫忙租下來的。小柳說,放屁,那是我姨,我爸后找的。我說,抱歉,對你的家庭構成不是十分了解。
小柳說,很小的時候,我媽就走了,快三十年了,我都記不得她的樣子了。我說,肯定好看,不然生不出你來。小柳說,從進門到現在,你總算說了句人話。我說,我這人有一點不好,撒謊冒虛汗,不信你現在摸摸我后脊梁。小柳說,你怎么還是那么招人煩。我說,到底什么消息呢?小柳說,之前我爸跟我說過一點點,我沒放心上,人都走了多少年了,前陣子在上海,小區業主聚會,我遇見一位阿姨,二道白河的,以前在科學研究院上班,退休后過來的,兒媳婦要生了,伺候一段時間,但倆人老鬧矛盾,跟我認識后,她一生氣就來找我聊天,我倆有時候還喝上一口,喝得高興了,她就跟我講講以前在山上的事兒,主要是那些植物,她什么都認識。我看你養了不少花,金露梅聽過嗎?長在岳樺林邊緣,葉子能入藥,還有茅莓,開起來特艷,穿個花裙子似的,有活血散瘀之功效。我說,你挑重點說。小柳說,有一回,我把我爸說的事情講給了這位阿姨,她聽后想了半天,跟我說,柳啊,我在山里走了幾十年,住過多少個夜晚,見過的植物不計其數,看過的鳥兒也什么都有,有百靈也有云雀,其中有一種鳥兒,最有意思,每年春天來到山里,成群結隊,夏季鼎盛時,棲息在村舍屋頂、屋檐和房前屋后的濕地上,九、十月份時遷走,比較規律,但是,每年都會有那么幾只,回到山里后,就再也不走了,十一月份還在低空飛著,翅膀冷得發硬,一邊飛一邊叫,聲音虛弱,實際上,它們在山上是無法過冬的,找不到吃的,也沒地方藏,漫山遍野都是大雪。到了最后,只能鉆到樹洞里去,聽伐木工人說,冬日去地下森林里采伐時,總會在洞里發現這種鳥,每個洞里只有那么一只,這種鳥兒見到一個地方被占,就繼續尋找下一個,絕不再結伙。可是,山上實在太冷了,這些鳥在洞里也凍僵了,直挺挺地伸開爪子,眼膜上結著一層薄冰,工人有時看著死狀可憐,就把它們捂在手里,帶回家去,室內暖和幾日后,忽然有一天,鳥兒又活了過來,宛若新生,尖尖地叫著,靈巧而迅捷,迫不及待地飛出窗外,如閃電一般擦水而過。你媽媽的事情我不懂,但就有這么一種鳥兒,在山里與山外,在一年的四季里,各有姿態,甚至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或者說,活過來的還是不是原來的那一只,誰都不知道。我說,沒聽懂。小柳說,我也是,這不關鍵。我說,你媽媽跟這種鳥兒有什么關系?小柳說,還不知道,我想去看一看,冬天就要來了。這是我來找你的第二件事情,陪我去一趟山里吧,就現在。我說,去不了,你吃完了吧,我要休息了。
小柳接著說,我知道所有泉水的來源,記得全部的山林,地圖我都背下來了。在上海時,我一遍一遍地看,平面圖看出來立體效果,所有的直線與曲線,高與低的顏色,那些草木、洞穴、苔原、瀑布,我比誰都熟悉,它們也是我的家人。我說,沒懂,我們去了到底要做什么,找那種鳥兒?她說,是,也不是,我錯過了很多個冬天。我爸也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我來之前你就知道。有那么件事情,只有你和我經歷過,我們打開了一個現實,從那時開始,一切走到了現在。你跟我一樣,什么都記得,什么也忘不掉。畢業時,你給我的留言還有印象嗎?你跟我說: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就這么出發吧,我們總會在同一條道路上。在此之前,我繞去過很遠的地方,匆匆前進,無視風景的暗示,其實是為了回避,為了不與之對抗,可這沒什么用,夜晚照亮過我們的眼睛。現在我回來了,同一條道路上,希望你也在。
你們會遇見我嗎
小柳坐在我的身旁,我駕車駛過烏云,路上無光,車燈輻射的距離有限,我們如在漫游,很難確認方位。音響接連放了許多首老歌,小柳都會唱,每當我覺得她要睡著了的時候,她就會張開嘴來,哼上那么兩句,有時唱完了會笑,有時則很委屈,像是馬上就會哭出來了。我想到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那時她在我家里,我們即將分別,奔赴不同的城市,小柳說,你不能忘了我吧,我的話還沒講完呢。我說,那你快說。小柳說,不是現在,在未來,我跟你還有很多的話沒說呢。那天的黎明也如今日,人們想要拼命拖住這個失落的夜晚,使之長于任何的時間,可清晨終將到來,最初的光落在一滴露水上,之后是另一滴,滿地的閃爍與晶瑩。加速,再加速,如同不息的演奏,經過月光、岸與峽谷,我把車開到山下,搖下窗戶,涼風將黑夜徹底吹散。小柳前一秒還在夢里,現在已經醒了過來,晃晃腦袋,開門下車,舒展身軀后,立即警覺起來,脊背微弓,眼目發亮,如野獸歸巢。她對這里無比熟稔,不需辨識,引領著我,沿溪流走去,從清晨直至正午,岳樺林在不遠處莊嚴地望著我們。
穿過風口與瀑布,向下的道路如約而至,出現在我們面前。那是一望無盡的森林,生長在斷陷谷地之中,數萬年前,火山錐噴發,山口斷裂切割,地表塌陷重塑,谷壁懸垂,古樹錯落有致。
入口的小徑旁斜放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后座馱著個泡沫箱,無人值守。我看向四周,除我和小柳外,一個人都沒有,此處已非游區。自行車是飛鴿牌的,主梁生銹,擋泥板短了一截,當年我媽也有一輛,后來丟了,那天她哭著回的家。整個晚上,她坐在廚房里,不開燈,一直念叨:就放在商店門口了,也鎖上了,怎么就沒了呢,前后不到十分鐘,買瓶膠水的工夫。膠水是我要的,第二天上課要用,軟塌塌的塑料瓶裝,不小心就擠滿一手,很難洗去,干了后才能弄掉,像一層層透明的新皮,怎么也蛻不干凈。到后來,我媽換了一句:我鎖車了嗎?你說,我鎖了嗎?真記不清了,老了啊,我老了。我爸聽不下去了,一瘸一拐地從屋里走出來,耷拉著眼睛,打了我媽一巴掌,我媽這才閉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爸動手,打完之后,他又慢慢挪了回去,躺在床上,擰開收音機,里面全是雜音,什么也聽不清楚。
我跟小柳說,我不怪我爸,我媽也不記恨,那時他剛辦了殘疾證,還不太能接受。小柳問,你爸怎么回事?我說,沒怎么,廠里搞改制,工人聚眾鬧事,其實也不算,就是搬個小板凳靜坐,不開工也不動彈,安安靜靜,遍布灰塵,像一株株將死的植物,他反而急了,拎著大喇叭爬上吊車頂,對著大家喊話,勸大家冷靜,不要意氣用事,目前的這種行為屬于破壞生產,留個案底犯不上,務必放心,廠里一定會給個說法。其實他心里明白,哪有什么說法,無非緩兵之計。喊到一半,有人偷著晃了幾下車桿,他一個栽歪,從上面摔了下來,好在不太高,底下有線圈攔著,只落了個殘疾,不然不好說了。他倒在地上,半天沒人管。喇叭還握在手里,他想說點什么,撥動幾次,里面傳出來一段悅耳的音樂,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多少年了,我喝完酒跟朋友去唱歌,但凡有人點了這首,我聽后立刻上頭,一步也走不動,就是個吐,根本止不住。小柳說,我想起來另外一首,對我也有類似效果,以前你發給我的,里面有句歌詞寫得好:是誰出的題這么地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我老在琢磨,是誰呢。你說說,誰呢。
我翻遍褲兜,掏出全部的硬幣,丟入自行車筐,從泡沫箱里取來兩個雪糕,一個遞給小柳,另一個自己吃,我們向著深處走去。林間棧道狹窄,兩側樹木密集,不時攔住去路,我們辨不清方向,只感到一直朝下,指示牌越來越稀疏,沒多久,就見不到了。小柳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雪糕吃完了,她叼著棍兒轉過頭來,跟我說,我記得你爸。我說,是吧。她說,你都忘了。我沒說話。小柳說,小時候我連你家都去過,玻璃柜里擺著一條獅子狗,手掌大小,毛茸茸的,還會眨眼睛,睫毛彎彎的,特長,沒錯吧,你未必記得了。我說,我也老了。小柳說,我媽就是那天走的,我永遠也忘不了。春節前幾天,我爸要領我去你家吃飯,說廠里領導接待,我媽給我換了好幾身衣服,穿了脫脫了穿,那天暖氣燒得特別好,我熱得一腦袋汗,臨出門時,我媽還給我化了妝,口紅在腦門兒上點了個紅點。我說,莊重。小柳說,我問我媽,你不去嗎?我媽說,不去,她還有事兒,我說,媽,我要是想你了咋辦,能回來嗎?我媽說,想我了,你就打個口哨,還記得嗎?我教過你,樓前樓后的,我聽見你的口哨,知道你待得沒意思了,我就去把你接回來。我說,你媽會吹口哨?她說,吹得特好,不管什么歌兒,她聽一遍就能吹出來,可聰明了,學什么都快。我說,你得以遺傳。小柳說,我可比不了,一輩子趕不上,我爸帶著我去了你家,沒過多久,倆人就喝多了,聽不明白在說些什么,我去屋里找你玩,你也不跟我說話,我想看會兒電視,你不讓,硬說費電,我家沒電視,我特別想看一會兒動畫片。我說,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小柳說,那天我待得實在沒意思,就在你家窗戶上用手指頭畫畫,玻璃上了一層霜,按上去有點涼,我先是畫了一個太陽,邊上有幾朵好看的云,太陽底下是棵大樹,還有座小房子,上面豎著一個煙囪,一朵朵地往外吐著煙霧,跟云彩融為一體,然后我又畫了一只大眼睛的小鳥,在云霧里飛行。我說,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小柳說,你看我畫得高興,自己不樂意,爬上窗臺,硬是把窗戶打開了,沒過一會兒,我畫的就消失了,玻璃也花了,結上了一層厚厚的霜。我看著我的畫,氣得不得了,哭了半天,再也不想跟你玩了。我說,對不起。小柳說,當時我很想我媽,想回家,記起來臨走時我媽的話,朝著外面吹了好幾聲口哨,我心想,等我媽來了,我跟她告你一狀。可惜,等了半天,我媽也沒來,忽然,我聽見了一聲哨響,屋里飛進來了一只鳥,天啊,跟我畫得一模一樣。那只鳥是我想象出來的,根本不知道居然有一模一樣的,我看了半天,也不哭了,有點害怕,就往你身上偎,這時候你表現還行,擋在我前面,不讓它靠近。我說,大是大非面前,一貫立場堅定。
小柳說,那只鳥先是落在日光燈上,又落到地上,繞著我們倆來回跳,好像要跟我們說點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我也不怕了,伸出一只手來,它就飛到我的掌心里,輕輕啄著,它的嘴很尖,嘴角的絨毛又很軟,我感覺很癢,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往回縮。我說,小柳,還往前面走嗎?過了好幾個岔口,我已經記不清我們的來路了。她說,可我就這么捧著那只鳥,它在我手里,不飛也不叫,偶爾展開翅膀,遮住我的手掌,又迅速合攏,昂頭望著我,眼睛一閃一閃地。我跟它玩了好半天,直到外面放了一掛鞭,它好像被驚到了,從我的手里飛開,落在窗臺上,看著對面的那座樓,我家就住在那邊。
我說,我的手機沒信號了,時間也不對,老在變,你知道我們此刻在哪里嗎?小柳說,你聽我說完啊,我還有很多話沒跟你說呢,那只鳥停在那里,看了看窗外,又扭頭望向我們,眨了眨眼,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我知道,它這是要走了,真沒辦法啊,我還沒玩夠呢,它向著窗戶跳了幾步,又看了看我,這時候,我發現,它的腳踝上系著一個紅色的圓環。不知為什么,我一下子就失控了,瘋了似的,大叫著撲了上去,根本不管外面有多冷,也不管那漆黑的一片到底是什么,就想抓住那只鳥,只顧著往上沖,胳膊都伸到窗戶外面了,使勁撲騰,你從后面一把拽住,死死抱著我的腿,我邊哭邊喊,可怎么都沒用,沒人聽得見,鞭炮聲響了很久,折騰了好一會兒,你把我拉回地上,一手鎖嚴窗戶,另一只手一直拉著我,不敢放開。我像丟了魂似的,不知怎么回去的。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我媽,我不問,我爸也不說,后來那么多年,就是我們兩人一起過的。我爸去世之前,跟我說了件事情,說當年他沒去烏克蘭,也不是沒去,去了沒幾天就回來了,跟當地的人發生沖突,有過械斗,打得頭破血流,不敢往上報告,偷著溜走,從基輔輾轉回到國內,他們一行好幾個人,怕被廠里處分,沒敢直接回來,在南方待了好幾個月,風餐露宿,后來扛不住了,有的去廣東找親戚,有的換了個身份打工,他沒地方去,在碼頭干了幾天活兒,春節前夕,實在想家,忍不住跑了回來,臨走時,在車站買了一串紅色的手鏈,十幾塊錢吧,不貴,還買了一條火腿,硬得跟石頭似的,沒法吃,只能用來掩護。我媽很喜歡那條手鏈,那幾天一直戴著,一秒也沒摘下來過,我當時看見那只鳥踝上的紅色圓環,就以為是我媽,來看我最后一眼,就飛走了,再也不回來,像夜晚的一顆星星,越來越黯淡,流著淚放棄了我。
我問,你媽去哪兒了呢?小柳說,當天回去后,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來時,我爸媽都沒在,我奶在我身邊,給我的新棉褲又續了一層,說是摸著薄,不壓身,怕不暖和,我奶陪著我過完了整個春節,直至開學,我爸才回來,也不跟我說話,問什么都不說。所以,我爸走的前幾天,我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跟我說,當時回來后,他把發生的事情都跟我媽說了,我媽沒說什么,讓我爸陪她回一趟老家,她住在這山里,自己當年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很多年沒回去了,有點想念。那時的火車開得慢,趕上春節,他們站了十幾個小時才到,一下了車,我媽仿佛重新活了過來,如魚兒入水,鳥兒回到樹林,無比自在,我媽在那邊沒什么親人了,有一天他們去林中掃墓,我媽哭了半天,他去旁邊抽煙,看了半天山間繚繞的云霧,著了迷,眼睛松不開,等再回來時,我媽已經不見了,他自己一個人找了兩天,山上山下,除了松鼠、野鹿和山雀,什么也沒找到,只好一個人回來了。我說,所以,你來這里,是想再找一找她。小柳說,不,沒這意思,就想看一看,我爸最后說的,是他當年去烏克蘭時,本來沒想回來,他跟廠里的一位女同事關系很好,對方是坐辦公室的,定生產計劃,也懂會計,兩人小時候就認識,也談過戀愛,后來分了,家庭原因吧,我爸成分不好。兩人都申請到了出國名額,私下也已定好,去了之后有機會就跑,準備一直待在那邊,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怎么也活得下去,廠子不行了,回來也是死路一條,這點當時誰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你爸不這么認為,給了個領導,真當成一回事兒了。沒承想,剛去沒多久,就出了這么個事兒,我爸連夜跑的,沒來得及通知那女的,其實他有點反悔,想到我,想到我媽,總歸有點不舍吧。對方應該很失望。這么多年,他也寫過幾封信,沒寄出去,就鎖在家里。她沒再回來,后來說是入了教,嫁了一個華裔工人,祖上過去的,運河士兵出身,參與過白海—波羅的海開鑿工程,死后一家人都埋在河床上,我找了很久,如今她也不在了,被葬在岸上,水聲潺潺,在彼處長眠。
小柳說,這些事情,我媽知道的比我爸認為的要多,我爸壓在心里半輩子,跟誰都不講,等于只聽過死亡的序曲,不懂得復活的規律,如一只凍僵的鳥兒,我倆加起來,就是一隊走失的鳥群,沒人把我們捧回家里。我媽飛得那么傷心,那么遠,以一種真切的距離來確認存在的答案。我想,有時走入山里,步入林間,不是為了迎接消失,而是承納一種比命運更長久的事實。小柳說完后,我想了很久,想問些什么,還沒說出口,就被數棵巨大的云杉封住了去路。枝葉向著四面輻射,形成巨大的半弧形,將我們圍在其中。灰色的樹皮如干枯的鱗片一般開裂,無數鳴蟲蟄居期間,發出晦澀的叫聲,樹下有幾座石碑,字跡難辨,向著同側倒伏,風從一個方向不斷吹來。我說,小柳,這是她消失的地方嗎?小柳抬頭看了看,我依著她的目光望去,遠處是連綿的群山,頂端泛白,中部為褐色,那是無邊無盡的凍土地帶,禾草、地衣與苔蘚構成了全部的色彩。小柳不說話,轉到身側,輕輕拉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感覺到了時間、未知與愛,非常具體地來到我的面前,從未想過,它們竟是同一種物質,那么寬容,那么柔軟,與飛鳥、樹和群山以均等的速率向前流動。周圍并不昏暗,尚存一點點虛弱的日光,如果說有什么時候接近于永恒,也一定不會是現在,此刻我們位于漫長的河畔,如同廢石,如同暗藻,過去與未來的水影在此綿延。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夜晚即將降臨,昔日的聲聲呼喚安眠于清水似的歲月,一切陷入長久的寂靜之間,而這一次,飛鳥不會忘記我們,星星也從未放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