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尋興奮:文明化過程中的體育與休閑
- (德)諾貝特·埃利亞斯 (英)埃里克·鄧寧
- 17363字
- 2025-08-08 15:28:11
前言
埃里克·鄧寧
一
這本書中的多數文章已經在別的地方發表過。然而,這是它們第一次一起出現,且其中一些文章也是第一次以完整版本發表。這些文章一起出現是具有一定意義的事實,特別是向讀者展示:這些文章都是從一個單一的理論與研究的體系——諾貝特·埃利亞斯關于文明化過程及國家形成的開創性研究[1]——系統發展出來的。事實上,這些文章是對這一理論及研究體系的例證和補充,同樣,也是埃利亞斯所提出的獨特的社會學“型構”及“發展”取向(figurational and developmental approach)[2]的代表。
由于有些時候,好像英語世界的社會學家[3]對埃利亞斯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充耳不聞,我希望借此時機將這本書放在他的整個研究框架之中。然而,首先我要采用“埃利亞斯式”的取向來處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體育運動與休閑,特別是前者,作為社會學的研究領域,往往會被忽視?接下來,在提供埃利亞斯的一些生平細節并簡要地將其社會學視角定位于“社會學地圖”之后,我將闡述我所認為的埃利亞斯取向的首要顯著特點。最后,我將用三言兩語說說構成了現在這本書的文章。
二
盡管體育社會學已經試圖通過引用“經典”社會學家,諸如韋伯在作品之中的偶爾論述,來給自己找到一個值得尊敬的源流,[4]但體育社會學相當晚近才被作為一個專門的領域。20世紀60年代早期開始,體育社會學的發展就不再那么薄弱了,特別是在美國、加拿大和聯邦德國。然而,就它目前的狀況來看,體育社會學仍然主要是體育教育家們的創造。這群專門人士在體育運動領域有實際投入,因此有些時候,他們的研究首先會缺乏一定程度的疏離,而疏離對有成效的社會學分析來說是必需的;其次,還會缺乏所謂對社會學中心關懷的“有機”嵌入。也就是說,體育教育家的多數寫作主要關注體育教育、體育文化及體育運動的特定難題,而未能展示更廣泛的社會關聯。此外,他們的研究往往具有經驗主義的特點[5],不過亦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例外[6]。然而,我確信多數社會學家都會贊同:到目前為止,體育社會學中的多數研究不大可能激發體育教育領域之外的興趣,也不大可能吸引“主流”社會學家的注意。
這枚硬幣的反面則是這樣一個事實——除了足球流氓行為吸引了越軌理論研究者及馬克思主義者的注意[7]這個顯而易見的例外——很少有主流社會學家對體育運動的任何方面進行理論化概括或者開展研究。即便體育運動在社會學一些特定的專門人士所關注的制度——比如教育[8]——之中似乎不可或缺,但情況仍然如此。下述情況可能具有一定代表性:盡管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1961年向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提交的碩士論文研究的是體育社會學,但在那之后——彼時他已經建立了作為英國一流社會學家的聲望——他顯然沒有再重返體育運動領域,也沒有在任何一本理論著作中將體育社會學作為值得系統討論的研究類別。對吉登斯及其他人來說,社會學的價值以及其中的機會結構已經指明要在更常規的領域開展研究。這就將對體育運動的社會學研究,在大多數情況下,留給了非社會學家。這里再次出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例外,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9]、格雷戈里·P.斯通(Gregory P. Stone)[10]都對這個領域做出了有益的貢獻。然而,實情仍然是:很少有主流社會學家對體育運動進行過系統研究,或在他們編寫的教材及其他作品中對此進行過理論化提煉或討論,或將對體育運動的研究整合到授課之中。
社會學對體育運動的忽視的可能原因并不難發現。大衛·洛克伍德(David Lockwood)關于為什么“種族這個概念沒有在現代社會理論發展之中扮演中心角色”的推斷,可以在這方面提供一些線索。洛克伍德主張,“這是不可避免的,種族不能作為社會學解釋的中心概念”,因為社會學傳統的發展“從一開始就排除了生物及其他形式的非社會的還原論,并反而引導將注意力集中于社會系統的基本且普遍的方面,如宗教和勞動分工……”。洛克伍德指出,這種趨勢由于以下事實而更加復雜:“沒有能與今天的種族難題相提并論的難題,它將自己呈現在社會學理論的基本結構得以形成的歷史狀況之中?!?a href="#jz_1_11" id="jzyy_1_11">[11]
無論這一推測式的論斷是否,或者在什么程度上適用于對種族及種族關系的社會學研究,乍一看,它似乎潛在地適用于社會學對體育運動的忽視。跟種族一樣,在現代社會學基本輪廓形成之時,體育運動不是——或者更恰當地說,不被社會學的“開創者們”認為是——當時的嚴重社會難題的發生地。[12]此外,許多社會學家認為體育運動也不構成“社會系統”的基本屬性或普遍屬性,但這其實更值得商榷。正因如此,盡管這些活動的結構及其對參與者的含義各有不同,但沒有哪個人類社會不存在相當于現代體育運動的一些活動。更重要的是,許多體育運動都部分地具有宗教根源,而且,涂爾干(Emile Durkheim)對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宗教儀式所產生的“集體歡騰”(collective effervescnce)的分析——進行適當修正后(mutatis mutandis)——可轉換為對現代體育運動事件中產生的情感及興奮的討論。[13]盡管這些事實在表面上不容易引起爭議,不過,到目前為止,很少有社會學家嘗試將體育運動研究整合到宗教研究[14]或社會分工研究[15]之中。這表明:成為現代社會學關注的基本焦點的那些事物,其出現存在一個過程;與洛克伍德的分析所暗示的相比,這個過程更不能擺脫埃利亞斯所說的“他律評價”(heteronomous evaluations)的影響。[16]簡單來說似乎是這樣的:大多數社會學家表面上承諾了“倫理中立”(ethical neutrality)或“價值無涉”(value-freedom),并承認“社會學是從社會的各個方面對社會進行研究的一門科學”這一愿景,但是,當今的社會學家所堅持的主導范式將其視野限制在了范圍相對狹窄的社會活動之中,這一事實揭露了他們的價值承諾。后果之一就是對體育社會學的忽視。另一個后果則是幾乎也不存在戰爭社會學。再則,社會學往往被限制于生活之中嚴肅且理性的一面,結果在社會學理論及研究中,快樂、愉悅、玩耍、情感,還有男性與女性的非理性及無意識的傾向,得到的關注都不足。[17]
體育運動、戰爭和情感,可能像是被忽視的主題的大雜燴,但如果對此稍微進行反思,我們就可以看到:它們之間存在重合,而這也許是很重要的。體育運動和戰爭都涉及一些形式的沖突,這些沖突的形式與相互依賴、合作、“我群”(we-group)及“他群”(they-group)的形成等形式微妙地交織在一起。[18]此外,兩者都可以激發令人愉悅的情感,還有痛苦的情感;而且兩者都包含理性行為及非理性行為的復雜且多變的結合。另外,截然相反的意識形態的存在——一方面強調體育運動可能成為戰爭的替代[19],而另一方面則認為體育運動可以提高參與者的堅韌及攻擊性,是軍事訓練的理想載體——進一步表明了兩個領域有類似特征,可能還有相互關聯。當然,在更高的概況層次上,這個討論的一個隱含含義是:影響了當代社會學主導范式的這種價值導向,往往將“社會系統”(social system)等同于當代民族國家,而且相應地,導致了對國際關系作為理論化及研究的焦點的忽視。現在讓我來推斷一下限制了社會學家視野領域的那些他律價值以哪些方式導致了社會學對體育的忽視。
三
到目前為止,我的論證中隱含了這樣一個觀點:社會學家忽視了體育運動,首要原因是他們之中很少有人能充分地將自己從西方社會的主導價值及思維方式之中疏離出來,從而把握體育運動的社會意義、體育運動所提出的社會學難題,或者體育運動所提供的探討社會結構及行為的范圍,而這些結構及行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被常規理論所忽視。更具體地說,體育運動似乎一直被忽視,未成為社會學反思及研究的對象,因為體育運動被看作常規所理解的相互重疊的一些二分法(dichotomy)復合體之中價值負面的那一方,諸如“工作”與“休閑”、“心靈”與“身體”、“嚴肅”與“愉悅”、“經濟”現象與“非經濟”現象。也就是說,按照西方普遍的還原論及二元論思維(reductionist and dualistic thinking)的傾向,體育運動被認為是不重要的、愉悅導向的休閑活動,它鍛煉的是身體而不是心靈,而且也沒有經濟價值。作為結果,人們不認為體育運動提出了與經濟、政治生活的“嚴肅”事務相關的那些難題具有同等意義的社會學難題。然而,盡管體育運動相對而言被忽視了,但它仍然構成了具有相當社會意義的領域。至少在一定范圍內,社會學家會嚴肅對待這樣的聲明:他們的研究是關于社會的全面的(comprehensive)科學,要研究社會的方方面面——體育運動領域也需要社會學的理論化及研究。
有大量的證據表明了體育運動的社會意義。例如,至少在西方工業社會的男性圈子中,體育運動是可以與性匹敵的興趣及討論的主題。此外,體育運動現今幾乎是在世界各地都無處不在的休閑活動。勞倫斯·基欽(Laurence Kitchin)甚至認為有一種體育運動,也就是足球,是“科學之外唯一的全球習語”[20],而且很少會有人懷疑諸如奧林匹克運動會及足球世界杯這些事件的國際重要性。它們為社會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機遇。將抵制體育運動作為國際關系中的武器也是如此。還值得調研的,兼具歷時性(diachronic)與共時性(synchronic)的,是這樣一些領域:體育作為“休閑”(leisure)與體育作為“工作”(work);體育運動中以及與此有關的雇傭模式與社會流動模式;體育運動中的業余主義、專業主義,還有“用職業選手假冒業余選手的做法”(shamateurism);體育運動與工業之間的關系;體育運動的經濟學;體育運動的商業化;體育運動中的國家角色;政治與(and)體育運動;體育運動中的(of)政治;國際、國家及地方的體育運動組織的管理、組織及控制模式;這些不同層級組織實體之間的關系;資本主義社會與社會主義社會對體育運動組織進行控制的模式,還有資本主義社會體育運動組織的產權模式;第三世界國家的體育運動;大眾媒體與體育運動;體育運動與教育;體育運動與階級;體育運動與種族;體育運動與性別;體育運動的倫理;體育運動與暴力;體育運動人群以及他們有些時候會參與的無序行為;諸如此類。最后,體育運動可以被視作“自然實驗室”,用來探討社會關系的一些屬性,諸如競爭與合作、沖突與和諧。這些屬性在邏輯上、按照當前的價值來看,好像是相互排斥的,但由于體育運動的內在結構,它們在這個情境之中都很清楚地顯示出復雜的相互依賴關系。
我現在已可以對埃利亞斯獨特的社會學理論的首要特點進行總結。如下文將展示的,其核心的理論嘗試已經成功地打破了他律評價的枷鎖,打破了流行的二元論及兩分法的思考傾向,以便通過埃利亞斯所稱的“通過疏離的迂回”(detour via detachment)來提高我們對人類及其所組成的社會的理解。[21]此外,正如本書中的這些文章所清晰展現的,該理論使人們能夠贊賞體育運動的社會意義;尤其是,它還嘗試在這種關聯中為一種情感的社會學理論奠定基礎。這一理論也強調了對暴力的個人控制及社會控制,強調在這方面能夠觀察到的長期的過程。簡而言之,它首先是一種發展式的(developmental)理論。然而,在詳細闡述這些以及相關議題之前,如本文開篇所言,我應當提供一些埃利亞斯的生平細節,并將他的理論定位于“社會學地圖”之中。
四
諾貝特·埃利亞斯出生于1897年,是德國猶太人后裔。1925年,他在海德堡開始了他的社會學生涯,先是作為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朋友及合作者,隨后在法蘭克福大學社會學系擔任了曼海姆的助手。[22]當時和現在一樣——盡管既在同一幢大樓,又在一定程度上研究類似的難題[23]——法蘭克福大學社會學系與阿多諾(Theodor Adorno)及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的更知名的社會研究所是分離的,后者是人們所稱的“法蘭克福學派”的制度基礎。我提及這一點,僅僅是為了將埃利亞斯的發展式綜合(developing synthesis)放置于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歷史—政治交匯以及社會學發展的特定階段。更具體地說,正當埃利亞斯要在法蘭克福發展他的理論之時,納粹開始上臺掌權。此外,埃利亞斯開始進入他社會學生涯中一個關鍵且成果豐碩的階段,即德國人所說的“方法論之爭”(Methodenstreit)——“就方法進行的戰斗”——中的一個特定的交匯點。“方法論之爭”是一場持續的爭論,不同學派討論了許多年,試圖確定“科學的”方法是否適用于研究人類及其組成的社會,并試圖確定哪些概念及方法在這一點上最為恰當。
接下來,我將聚焦于埃利亞斯提出的所謂社會學的綜合屬性。而在轉向這些議題之前,可能值得注意的是,埃利亞斯個人是厭惡暴力的人文主義者,而且他對暴力與文明之間關系的持久興趣,并不僅僅是“學術的”或“智識的”。相反,這至少部分源自他20世紀20年代及30年代早期在德國的經歷,源自他的母親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喪生這一事實,還源自他的流亡經歷——先是在法國,后來到了英國。也就是說,他對暴力——對暴力的所有形式及其表現形式——的社會學興趣來自這樣一種深層的渴望:推進我們對暴力的社會根源及心理根源的理解,希望這種理解將幫助人們安頓他們的生活——人與人“共同生活的模式”——以避免多種形式的、讓人類飽受折磨的暴力悲劇。但是現在,讓我轉回對埃利亞斯的綜合屬性及其所包含內容的考量。
在一篇令人信服的總結陳述中,約翰·古德斯布洛姆(Johan Goudsblom)已經準確地觀察到,埃利亞斯“關心的是‘全面地’對人類進行研究,而不僅是人類生活的具體方面,諸如觀念、價值與規范、生產方式,或者本能與情操以及它們的升華”[24]。也就是說,埃利亞斯清楚地將優先權給予綜合(syhthesis)而非分析(analysis),并且努力避免將人及社會按照“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這樣一些范疇進行分區——按照這種分區,仿佛“經濟”及“政體”在某種意義上不是“社會”的部分;他也避免按照“生物學的”“心理學的”和“社會學的”這些范疇進行分區——按照這種分區,仿佛人們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離開身體而存在,仿佛他們的“心靈”在某種程度上不是身體或生物現象,或者仿佛“社會”可以按某種方式獨立于組成它的男性個體與女性個體并與他們分離。然而,為了實現他的目標,埃利亞斯的研究的一個重要部分不得不包括努力解決各種二元論,這些二元論不斷困擾社會學及相關學科,也構成了“方法論之爭”中的張力主軸(principal axes of tension)。我意在指出這樣一種傾向:在概念上將對人及社會的研究,簡化為部分重疊的一組二分法的兩面,并一再導致各種學派的形成。這些學派或多或少明確且直接地就以下議題進行爭論,如“唯物主義”對“唯心主義”、“理性主義”對“經驗主義”、“自然主義”對“反自然主義”、“能動性”對“結構”、“唯意志論”對“決定論”,諸如此類。[25]這些學派往往堅定地支持盡管相異但同樣僅是多維社會世界中一維(或兩維)的看法,而埃利亞斯的觀點之一是:消除作為這些學派基礎的二元論——這個任務只有通過理論推理及經驗研究的持續交叉融合才能卓有成效地完成——這在社會學發展的當下階段是必需的,有助于社會學的進一步成長。這種成長將包含理論及模型的發展,與實際觀察到的情況更加契合的理論及模型,將有助于對抗研究的分裂及碎片化致使學派相互沖突這一趨勢,而這已經成了社會學,可能還有與人類研究相關的其他科學發展之中反復出現的趨勢。埃利亞斯式的綜合是引導人類科學走出迷宮的一種努力,而這個迷宮正是通過相互沖突的這些一維或兩維——至少部分是一維或兩維——的問題—解答所呈現的。更具體地說,埃利亞斯的目標有助于發展出更客觀準確的綜合——受到理論與觀察同等影響的綜合——并有助于描繪人及其所形成的社會的圖景,按照他們真實的樣子描繪,而不是按照政治家、理論家、哲學家、神學家或普通人的強制命令生成的樣子。埃利亞斯還有一個與此有關的目標,是推動一種適合處理人類—社會層次上的自然整合的方法的發展。這種方法并不是“科學主義”的;在“科學主義”意義上,某些方法會被錯誤引入,僅僅因為它們被證明適宜研究其他層次的自然整合。為了實現這些目標,在埃利亞斯看來,首先必須發展出與迄今為止的既有概念相比,更密切適應人類及其社會的動態和關系特征的概念裝置及術語。讓我稍微具體展開,并討論埃利亞斯新興理論的一兩個方面。鑒于本文的篇幅所限,我可能只能討論這個復雜且發展中的整體的一兩個小部分。
以埃利亞斯對于“自然主義/反自然主義”二分法的立場[26]為例。他指出:人類及其社會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自然”并非無縫之網,而是由一系列生發式的層次所組成的分化且結構化的整體。這些層次相互關聯但相對自主。它們各有差異,首先是根據這些層次所包含元素的結構化程度,其次則是根據這些元素及它們所形成的模式的變化及演化的速度?;旧嫌腥齻€這樣的層次:無機層次、有機層次、人類—社會層次。這些層次都經得起科學研究的檢驗,但是適用于某個層次的方法并不必然適用于另一層次。因此,人類—社會層次出自無機層次及有機層次,也就繼續受到這些層次中的過程(比如萬有引力,出生、成長和死亡)的影響。然而,與此同時,人類—社會層次也有相對的自主性,而且有一些獨特的突出屬性,比如語言、道德準則、國家、罷工、親屬關系、婚姻、經濟、經濟危機、戰爭、“前體育運動”形式的爭奪式比賽,還有體育運動。[27]在埃利亞斯看來,自然整合中的人類—社會層次的這些獨特的突出屬性,是以其自身的規則性為特點的,不能以還原的方式來解釋,即不能根據對無機及有機層次的現象進行研究的方法、概念及模型來解釋。
然而,哲學家往往不承認這一點。例如波普爾(Karl Popper),他在一些社會學圈子里仍然受到高度評價,他認為只有按照“一般”或“普遍”法則進行的解釋,才能獲得科學地位。[28]埃利亞斯從多個方面駁斥了這種觀點,他表明,普遍法則(universal law)這一概念是在科學發展的早期階段出現的,更確切地說,在那個時候,經典物理學剛好處于將自己從神學及形而上學的概念之中剝離出來的過程。[29]埃利亞斯指出,正如神學及形而上學的概念,普遍法則這一概念是在可觀察的變化背后找出一些不變及永恒事物的一種努力,但是它缺乏客觀準確性,因為要解釋任何變化,都必須援引某種之前的變化(change),而不是借助某些靜態、不變且永恒的“第一原因”。然而,在埃利亞斯看來,承認這一點并不是要宣稱,法則這個概念在某些總體意義上缺乏客觀準確性。相反,就結構松散、演化緩慢的現象(諸如氣體運動)而言,“類法則”的解釋是相對客觀準確的;但是,就結構化程度更高、演化更迅速的現象(諸如有機體和社會)而言,這些解釋就缺乏客觀準確性了。在這里,結構的模型和/或過程的模型必須優先于“類法則”的一般概括,例如DNA脫氧核糖核酸的雙螺旋模式、達爾文的進化理論、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還有埃利亞斯自己關于文明化過程與國家形成的關系理論。[30]
在埃利亞斯看來,就人類—社會的層次,普遍法則這個概念缺乏客觀準確性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發展——這是一類高度結構化的現象——發生的相對速度正因如此,普遍法則這個概念意味著對相應層次的知識的阻礙。另一個相關的阻礙來自語言的某些特定特點。譬如我們在表達持續的運動或持續的改變時,往往會先指明存在一個孤立的、處于靜止狀態的客體,然后加上動詞來表述這個孤立的客體運動或改變的事實。例如,我們說“風在吹”,好像風是個實際存在的靜止事物,在給定的時間點才開始吹。也就是說,我們的表述聽起來好像風跟吹是分開的,仿佛即使不吹,風也存在。[31]
在社會學中,“結構”與“變化”、“結構”與“過程”、“結構”與“能動性”或“行動”這類概念分離,就是語言障礙的例證。例如我們會這樣表達,“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50年代之間,英國體育運動的結構改變了”,仿佛這個“結構”是個“事物”,在一定程度上是與進行體育運動的人分離的,是與這些人的體育運動實踐方式的變化分離的。這類二分且物化的概念化形式意味著:無行動、無變化、非過程的社會結構能夠存在,這與人們實際觀察到的情況背道而馳。埃利亞斯使用了一個德文術語“Zustandsreduktion”來指稱這種傾向,其字面意思是“狀態簡化”(state-reduction),也就是將可觀察的過程從概念上簡化為穩定的狀態;門內爾(Stephen Mennell)和莫里西(Grace Morrissey)將這個概念翻譯為“過程簡化”(process-reduction)[32],也不是沒有道理。
埃利亞斯指出,與此密切相關的是這樣一種概念傾向:將思想的“客體”,包括人,與他們所卷入的關系分開。[33]這兩種概念傾向——“狀態簡化”或“過程簡化”以及將客體與關系分開——給社會學帶來了不幸的后果。具體來說,它們造成了一種雙重不準確的概念化方式,即一方面將社會學思想的“客體”概念化為靜止的,另一方面又將其概念化為與所處關系是分離且分開的。埃利亞斯認為,將個體及社會都物化并在概念上分離,同時將個人及社會都簡化為處于靜止狀態的孤立的客體,這是一種普遍的傾向。為幫助應對埃利亞斯創造了有聯系的概念:“型構”(figuration)[34]和“開放的人”(open human beings,拉丁語表達為homines aperti)[35]。前者指相互依賴的人們的一張網,人們在多個層次上并以不同的方式彼此聯結。后者指組成這些型構的個體具有開放、過程式、內在的“他者指向”(other-directed)的特征。[36]這兩個術語并不是指獨立存在的客體,而是表明人類世界不同但不可分離的層次。然而,型構并不是“他者指向”的個體原子的簡單聚集:相互依賴的人們是多元的,他們的行動彼此交錯,形成了相互交織的結構。這個結構有一些突出的屬性,諸如權力比率、張力軸、階級及分層系統、體育運動、戰爭與經濟危機。由于在埃利亞斯看來,權力是任何型構的基本屬性,因此我將挑出他對這個議題的討論并給予特別關注。之后,我將簡要考察埃利亞斯“型構的固有動態機制”(the immanent dynamics of figurations)這個概念。
埃利亞斯已經提出了徹底的關系型的權力概念,這個概念擺脫了對待權力的普遍傾向:將權力物化,將權力當作一些人在絕對意義上占有而另一些人被完全剝奪了的“東西”。[37]此外,埃利亞斯的概念是以堅定地承認權力的多樣態、多面特征為基礎的。正因如此,它可以糾正將權力簡化為這樣或那樣的單一維度概念這類普遍傾向,比如馬克思主義傾向于將權力簡化為對生產資料的占有及控制。埃利亞斯的這個概念也可以在此基礎上糾正“類法則”理論的建構?!皺嗔Α保绨@麃喫顾f,
是所有人類關系的……結構特征……我們依賴其他人,其他人也依賴我們。只要我們對其他人的依賴要甚于其他人對我們的依賴,那么,那些人就對我們施以權力,無論我們依賴他們是由于他們使用了赤裸裸的武力,還是由于我們對被愛的需要,我們對金錢、治愈、地位、職業或僅僅是興奮的需要。[38]
只要關系的一方對另一方有功能,也因此有價值,那么,他或她就不是無權力的,然而他們之間的權力比率可能存在很大的偏差。
從目前的討論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埃利亞斯的型構及發展理論拒斥更常見的分析(analytical)取向。按照分析取向,社會被分解成一組組的“因素”“變量”或“領域”,諸如“政治因素”“教育變量”或“經濟領域”;而且,分析取向還試圖評估這些“因素”“變量”或“領域”在社會過程或其中一些方面的相對“因果權重”。然而,埃利亞斯的理論隱含的,與其說是對“因素理論化”(factor theorizing)的全面拒絕,不如說是一種呼吁,要改變社會學中分析與綜合的平衡,以利于后者。這意味著:與目前為止很多社會學理論中已經很明顯的關注相比,還要更加關注在更廣泛的型構之中的特定具體“因素”的結構位置,以及這些型構本身的結構。實際上,這里正在主張的,是更敏感且有意識地看到這一事實:就像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沃森(James Dewey Watson)研究得出的DNA脫氧核糖核酸的分子結構一樣,它并不簡單是特定組成成分及其數量的一個函數,而是它們雙螺旋排列的函數;人類型構——比如他們結合成為部落、城邦或民族國家——的結構,不但是定量特征(諸如這些型構的大小,或組成這些型構的男女個人獨特性的多少)的函數,而且是這些型構的個別組成成分的結合方式或排列方式的函數。此外,與物理化學的對應物不同,在社會型構中,其組成成分的性質,更傾向于根據他們作為一部分所構成的“總體”的函數而變化。
由此可知,我們不能進行普遍的一般概括,例如關于“經濟領域”或“生產方式”在社會動態機制中的首要位置,起碼不能做出超越“人需要吃飯”這類表述的非同義反復的普遍一般概括,因為“經濟領域”和“生產方式”在不同類型的社會型構之中的具體表現是不一樣的。比如,它們會因其與“政治領域”及“宗教領域”在制度上的分離程度不同而不同,也就是說,根據它們的相對自主性而有所不同。它們也會因明確的暴力及武力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而有所不同。但是,就目前的目標而言,這并不比下述事實更有意義:盡管批評了單一維度理論,但不能認為埃利亞斯式的綜合構成了一種“空洞的互動論”的形式?!翱斩吹幕诱摗钡牧鰯嘌?,在人類社會及社會過程之中,“所有的事物都跟所有其他事物一樣重要”。沒有什么比這更遠離事實了,因為埃利亞斯式的立場實際上堅持的是:具有相對重要性的問題是一個經驗議題,必須在結構及關系上進行界定,比如,根據特定的具體制度在控制有價值的資源和處理反復出現的難題等方面的戰略意義來進行界定。由于這些資源、難題及制度在至關重要的方面具有發展式特定性,就不可能對它們做出有意義的、普遍的一般概括;正因如此,國家在工業社會中是一項策略性的制度,但在特定類型的部落社會,國家甚至不存在。另外,在工業社會中,為控制國家——具體而言是對武力及征稅的雙重壟斷——而進行的斗爭,是社會過程的關鍵部分;不過,特別是由于這些國家社會位于國際網絡之中,所以國家在一個社會的經濟或生產方式等方面享有一定程度的自主。也就是說,埃利亞斯對以下傾向持批評態度,例如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特定的具體社會被視為一種獨立存在,并能按照其內生的動力獨自發展。[39]特別是,埃利亞斯已經表明:將社會之間的關系納入考慮,我們就可以看到人類社會形成了“進攻—防御”或“生存”的單元,而這也成為了國家出現的基礎之一。[40]
在埃利亞斯看來,可以這么理解:與控制工業、金融及教育制度——在更不發達的國家—社會之中還包括宗教制度——的斗爭一起,控制國家的斗爭是國家—社會動態機制的首要持續特征之一。這一斗爭現在跟過去一樣,受到一個社會的“型構解剖”(figurational anatomy)的引導,也就是以下幾個主要方面:(1)它的“勞動分工”(division of labour)——或者用埃利亞斯更準確、更不經濟主義的術語“相互依賴鏈條”(interdependency chains)[41]——的長度和結構;(2)其內部的“向心”壓力與“離心”壓力之間的平衡,即已經出現的穩定的、國家的中心化所具有的有效程度;(3)國家(不管是,例如“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所采取的形式,還有國家對其他制度的滲透程度;(4)社會是否有例如物物交換或貨幣經濟,且如果是后者,經濟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被整合進了一個社會之間的框架;還有(5)它的各組成群體之間的、由結構決定的權力平衡。這種平衡從根本上受到相互依賴鏈條(chains of interdependence)對“功能民主化”(functional democratization)——即群體內部及群體之間對等控制的實施——的推進程度的影響。[42]這種平衡還受到另一種影響:群體在整個相互依賴系統中的位置對群體成員的溝通及組織的推動程度,還有給予這些群體成員接觸關鍵制度及其資源的程度,包括接觸在策略上具有重要意義的知識。
“型構的固有動態機制”這一表達指的是從這些斗爭中獲得其多數推動力的那個持續過程。這一過程由社會型構的結構所引導,但同時也改變了這些型構。從長遠來看,它具有“盲目的”或“無計劃的”特征,主要是因為它是無意地相互依賴的無數群體及個人的有意行為交織在一起的意外結果。[43]然而,盡管是無計劃的,它仍然有可確定的結構,這種結構在中世紀以來的歐洲社會之中呈現為“文明化過程”的形式。這個文明化過程的中心元素有:(1)國家形成,也就是說在國家控制之下增長的政治及行政的中心化與和緩化,在這個過程中,國家壟斷了使用武力及征稅的權利,這是一個關鍵的組成部分;(2)相互依賴鏈條的拉長;(3)社會階級及其他群體之間權力平衡的一種均等化的變化,也就是“功能民主化”的過程;(4)行為舉止及社會標準的擬定與改善;(5)社會壓力的相伴增長,這種社會壓力要求人們在性、攻擊等方面實施自我控制,對一般意義上的情感以及在越來越多的社會關系領域實施自我控制;(6)在人格層面,良知(“超我”)作為行為監管者的重要性有所提高。由于埃利亞斯的文明化過程理論有些時候會被詮釋為指稱一個簡單的、單線的、進步的且不可逆的趨勢,在對本書內容進行討論以結束這篇前言之前,我應該說說這個理論。
有一個概念給詮釋埃利亞斯的文明化過程理論投射了光亮,它是埃利亞斯在《社會學是什么?》(What is Soiology?)一書中介紹的,作為確定并衡量一個社會已經達到了的發展階段的方式,他把這個概念稱為“基本控制的三位一體”(the triad of basic controls)。更具體地說,埃利亞斯認為,一個社會的發展階段可以根據以下三點來確定:
(1)其對人之外的關系節點進行控制的機會的范圍,也就是對我們有些時候相當寬泛地所指的“自然事件”進行控制的機會的范圍;
(2)其對人際之間關聯的控制的機會的范圍,也就是對我們通常所說的“社會的關系節點”進行控制的機會的范圍;
(3)其個體成員從童年開始就已經習得的進行自我控制的范圍。[44]
科學與技術的發展對應這些基本控制中的第一項;社會組織的發展對應第二項;文明化過程對應第三項。在埃利亞斯看來,這三項在它們的發展之中以及在任何階段的運作之中都是相互依賴的。然而,埃利亞斯也提醒我們警惕“那種機械論的看法,即認為這三種類型的控制的相互依賴可以理解為所有三者的平行增長”。[45]更具體地說,這三種類型的發展并不是以相同的速率出現的,而且,一種類型的發展可能會抵觸、阻礙或威脅與其他類型的發展。例如,埃利亞斯指出,“與它們對人際之間的社會關系節點的控制機會相比,它們對人之外的自然的關系節點的控制機會范圍更大,發展也更快”,“這是現代社會的明顯特征”。[46]或者換句話來說,“自然”科學的發展要比“社會”科學更遠更快,其結果是我們控制人之外的關系節點的能力也要遠強于我們控制社會的能力。由此可以推出這樣一個事實:一個領域的事件越不容易受人類控制,人對它的思考就越傾向于情緒化且更充滿幻想;而人對一個領域的事件的思考越情緒化且充滿幻想,就越沒有能力建構關于這個領域更加客觀準確的模型以形成關聯進而對其進行控制。簡而言之,人們陷入了負反饋過程,或者埃利亞斯所稱的“雙重束縛型構”(double-bind figuration)。[47]的確,所謂的“自然”科學比“社會”科學發展得更迅速這一事實——通過加快科技及社會變化的節奏,并由此加劇了人們的不確定感與焦慮——已經積極地促成了我們正困于其中的首要的“雙重束縛型構”之一。它也加劇了恐懼及緊張,因此導致對武器制造——生化武器,還有核武器——的許可,如我們所知,這些武器具有毀滅文明的可能,而且有可能通過“核冬天”完全毀滅地球上的生命。這類武器的存在強化了當前“冷戰”中的相互恐懼以及對敵對方的懷疑,這樣一來甚至更牢固地將了人們鎖定進了相互升級的恐懼及敵意的“雙重束縛型構”中。人們彼此之間的敵意及懷疑越強,就越要武裝自己,由此又增加了相互之間的敵意及懷疑,如此循環往復,螺旋上升。當然,關鍵是,在較先進的民族國家之中,“暴力壟斷”可對社會關系產生緩和及文明化效應,而在國際上卻并無此類壟斷可與之相提并論,這意味著國際關系在很多方面繼續被“凍結”在一個相對較低的文明水平上。也就是說,作為國際關系缺乏穩定且有效的暴力壟斷的結果,與較先進民族國家的“國內”社會關系相比,國際關系將以程度高得多的不受控制的緊張為特征。而且,就像時有發生的那樣,當這些緊張爆發而進入公開戰爭,就會產生帶有廣泛衍生后果的“去文明化”(de-civilzing)效應,這些效應不僅會影響直接參戰者及其直接受害者,而且還會影響后方待在家里的人們,美國人在越戰中的經歷已經非常清楚地顯示了這一點。
就目前而言,這里對埃利亞斯提出的“型構”及“發展”理論的簡要且必定相當抽象的概述應該足夠了?,F在讓我轉向本書之中的文章,以此作為這一獨特取向的示范及補充。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有一個中心觀點屢次出現,它涉及將會在體育運動之中發現的“被控制的緊張”與前述的“不被控制的緊張”之間的對比。
五
《在休閑中追尋興奮》與《業余時間光譜中的休閑》這兩篇文章,以兩個主要方式示范了研究社會學難題的“埃利亞斯式”取向。首先,因為它們都擺脫了強加于對休閑的理論化及研究的一些限制,這些限制源于(1)傳統的“工作—休閑”二分法;(2)將緊張理解為僅有負面影響,是完全“壞”的事物的流行傾向。其次,它們展現了如下取向:為了給更準確的休閑理論奠定基礎,它們試圖逃離當前學術勞動分工所強加的制約,特別是將對人類的研究進行分區化這一趨勢所強加的制約。而研究的分區化則是由于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和生物學家對這個難題及相關難題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分離且不協調的。埃利亞斯的研究取向指出:只有擺脫了這些限制,且卷入其中的人是被“完完整整”地研究的,才能準確地接近“休閑”這個難題。也就是說,只有將多種類型的休閑活動不僅與職業工作聯系起來,而且與業余時間的例行活動聯系起來,這些休閑活動的獨特性及功能才能被理解。此外,由于休閑活動的主要功能似乎是喚起令人愉悅的興奮形式,要正確地理解這些活動,就不能只借助忽視了心理及生理維度的社會學取向。事實上,這兩篇文章為多學科的——社會學、心理學及生理學的——情感理論奠定了基礎。通過展示社會對文明化過程所產生的例行化應對方式,這兩篇文章也對文明化過程的理論有所貢獻。
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兩篇文章《作為社會學難題的體育運動生成》和《關于體育運動與暴力的論文》也以多種方式對文明化過程的理論有所貢獻。前者著眼于古希臘的游戲—比賽,表明它們與現代體育運動相比更不文明化。考慮到古希臘城邦國家不同于現代民族國家,并不具有對暴力手段的相對牢固且穩定的中央(也就是國家)控制,而現代民族國家享有這種控制,這也是文明化過程理論會帶給人們的期待。在《關于體育運動與暴力的論文》這篇文章中,通過對獵狐的分析,文明化理論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獵狐是會被今天的許多人認為代表了這種理論的矛盾的一種體育運動。然而,通過對原始材料的精心分析,埃利亞斯展示出:當獵狐在18世紀的英格蘭發展起來時,作為文明化趨勢的一部分,它發展出了其當時的存在形式。埃利亞斯還將新的光亮投射進了這一趨勢的社會前提,以及更一般意義上的英格蘭體育運動的發展。最后,通過闡釋在《在休閑中追尋興奮》與《體育運動群體的動態機制,特別是關于足球》這兩篇文章之中最初提出的那些洞察,埃利亞斯闡述了更一般的體育運動的社會學理論的要素。
《中世紀及現代早期英國的民間足球》一文呈現了對現代足球及拉格比球的發展先例的相當全面的社會學記述,這篇文章也對文明化過程理論有所貢獻?!扼w育運動群體的動態機制,特別是關于足球》這篇文章當然也對這一理論有貢獻,它批評了將諸如合作與競爭、和諧與沖突這些社會過程視為二分式對立的流行趨勢;還將體育運動群體概念化為“處于受控制的緊張中的群體”,其中“緊張—平衡”必須在處于“相互依賴的兩極復合體”中的對立之間達成?!冬F代體育運動的動態機制》一文力圖補充這個體育運動理論,但它主要意在嘗試構建出對現代社會中體育運動社會意義不斷提高的型構及發展的解釋,并對體育運動在以“成就—努力”為特征的這些社會之中的持續增長趨勢提出型構及發展解釋。
《體育運動中的社會紐帶與暴力》這篇文章提出了關于暴力的初步類型學,并對西方國家體育運動中長期的、可觀察的一個轉換提出了型構解釋。這種轉換發生在“感性的”(“表達型的”)與“理性的”(“工具型的”)這兩種形式的暴力之間的平衡中。《足球比賽中的觀眾暴力》一文(由埃里克·鄧寧、帕特里克·墨菲和約翰·威廉姆斯撰寫)運用了“埃利亞斯式”的視角來研究英國的“足球流氓行為”這一難題。這篇文章發展地看待這個難題,并對下層工人階級社區之中的“攻擊型男性特質風格”的社會生成提出了型構解釋。這篇文章認為,這種風格在英國已經更為通常地與足球聯系在一起。最后,在《體育運動作為男性的保留地》一文中,對兩性間動態權力平衡的型構解釋的框架有所發展,并被用于說明男性特質認同及行為中特定的可觀察的變化。文章假設,這些變化可以集中地追溯到父權制的減弱以及女性權力的增長。
六
本書中沒有任何一篇文章在任何意義上打算成為其所研究類別的“最后定論”,任何一篇也都不應被這樣看待。它們都源自一種新興的綜合,這種綜合力圖為一般意義的社會學理論及研究開辟新的前進道路,而不僅是關于休閑與體育運動這個類別。這是推進社會學難題研究的一種方式,希望它能夠減少過去經常成為社會學特征的那些分裂且終無結果的爭端。它或許也同時可以增加我們聚焦于社會學研究“客體”的機會,這里的研究“客體”就是人類及其形成的社會。通過這種方式,只要目標達到,它就將有助于揭示真實人類—社會世界復雜性的更多方面,而且更不會輕易使用不必要的行話及詭辯,這些行話及詭辯直到現在都經常傾向于損害一些所謂社會學視角的作品。
當然,宣稱埃利亞斯的新興綜合的每一個方面都是全新的,是很荒唐的。情況并非如此。一些具體的強調在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到。正是如此,與型構取向類似的元素,可以在齊美爾(Georg Simmel)的一些研究中看到,最近還可以在“網絡分析”的一些形式中看到——盡管在這兩者中,這些元素更為靜態。與此類似,就社會學與歷史學綜合的需要而言,與20世紀50年代及60年代的情況相比,今天的社會學家已有了更廣泛的共識;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功能主義的靜態形式以及C.賴特·米爾斯(Charles Wright Mills)所稱的“抽象經驗主義”往往占絕對優勢。[48]這種綜合之中的新東西是:將一系列研究系統地放在一起,形成一個一致的整體。這一系列研究:(1)是由一個中心理論——也就是文明化過程的理論——引導的;(2)同時且同樣是理論的與經驗的,就其均超越了理論與研究、推理與觀察的意義而言;(3)既是型構的,也是發展的;(4)它們“完完整整”地對待人類以及他們的社會,因此有助于避免當前學術工作往往會造成的分區化與碎片化。希望目前這本書中的文章有助于向更大范圍的英語世界的社會學家澄清迄今為止的情況:“埃利亞斯式”的綜合所宣稱的是什么?它實際上是什么樣?也希望這些文章能夠有助于說服更多“主流”社會學家:體育運動、休閑,還有它們的社會場景及相互關聯,是社會學理論化及研究的有趣且重要的類別,以此幫助休閑社會學及體育社會學擺脫它們直到現在還仍然處于的不確定狀態。
[1] Norbert Elias, The Civilizing Process, Oxford, 1978; State Formation and Civilization, Oxford, 1982.
[2] 關于這種取向的一般特征,可參見Norbert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London, 1978;Johan Goudsblom, Sociology in the Balance, Oxford, 1977; Peter Gleichmann, Johan Goudsblom and Hermann Korte (eds.), Human Figurations, Amsterdam, 1977。
[3] 有一兩個值得注意的例外。例如菲利普·艾布拉姆斯(Philip Abrams)認為《文明化的過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編按:另譯《文明的進程》,本書選擇參考譯后記)是“近來將社會與個人包含在統一的社會學分析方案之中的最引人矚目的努力”,參見氏著Historical Sociology, Shepton Mallet, 1982, p. 231。也可參見Zygmunt Bauman, “The Phenomenon of Norbert Elias”, Sociology, 13 (1), January, 1979, pp. 117-125。對鮑曼這篇文章的批判性評論,可參見Eric Dunning & Stephen Mennell, “‘Figurational Sociology’: Some Critical Comments on Zygmunt Bauman’s ‘The Phenomenon of Norbert Elias’”, Sociology, 14 (2), July, 1979, pp. 497-501。
[4] 參見例如John W. Loy and Gerald S. Kenyon, Sport, Culture and Society, Macmillan, London, 1969, p. 9。
[5] 作為這種經驗主義傾向的一個例證,列出《體育社會學國際評論》期刊中一期的文章標題,在當前的情境中應該就足夠了。參見The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port Sociology, 1 (17), 1982。它們是:《影響工人階級積極參與體育運動的因素》《體育運動事件在波蘭及匈牙利的社會角色》《體育運動與青年文化》《兒童游戲及運動行為的發展有賴于他們所處環境的既定社會—空間條件》《公民生活中的體育運動活動》《作為體育運動中的社會化機構的體育運動俱樂部與家長》《佛蘭德人社區及其體育運動新聞》《揭秘體育迷信》。
[6] 在值得注意的例外之中,艾倫·英厄姆(Alan Ingham)、約翰·洛伊(John Loy)和杰拉德·凱尼恩(Gerald Kenyon)這些學者相當杰出,盡管我在很多方面不同意后兩位學者的取向。
[7] 參見如John Clarke, “Football and Working Class Fans: Tradition and Change”, in Roger Ingham (ed.), Football Hooliganism, London, 1978; Ian Taylor, “‘Football Mad’: A Speculative Sociology of Football Hooliganism”, in Eric Dunning (ed.), The Sociology of Sport: A Selection of Readings, London, 1971;及“Soccer Consciousness and Soccer Hooliganism”, in Stanley Cohen (ed.), Images of Deviance, Harmondsworth, 1971。
[8] 英國教育社會學家對體育運動的忽視,與美國的情況相比,要更為常見。下面這些美國學者的研究對體育運動有相當長篇幅的分析:Willard Waller, The Sociology of Teaching, New York, 1932; James S. Coleman, The Adolescent Society, New York, 1961。
[9] Pierre Bourdieu, “Sport and Social Class”, 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 vol. 17, no. 6, 1978.
[10] 參見例如Gregory P. Stone, “American Sports: Play and Display”, in Dunning, The Sociology of Sport, London, 1971。
[11] David Lockwood, “Race, Conflict and Plural Society”, in Sami Zubaida (ed.), Race and Racialism, London, 1970, pp. 57-72.
[12] 至少在19世紀的英國,勸說工人階級放棄被認為是“野蠻”的體育運動及休閑追求,并采取更“理性”的消遣活動,這類努力引發的沖突構成了在數量上并非微不足道的社會難題。
[13] Emile Durkheim, The 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 London, 1976.
[14] 下面這個研究可以看出這種努力:Robert Coles, “Football as a Surrogate Religion”, in M. Hill (ed.), A Sociological Yearbook of Religion in Britain, no. 3, 1975。
[15] 關于體育運動與勞動分工的討論,參見Bero Rigauer, Sport and Work, New York, 1981。
[16] 關于這個議題的討論,可以參見Norbert Elias, “Problems of Involvement and Detachment”,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 no. 3, 1956, pp. 226-252;也可參見Norbert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17] 在下列文獻中可以看到打破這些方面某些常見模型的努力:Christopher Rojek, “Emancipation and Demoralisation: Contrasting Approaches in the Sociology of Leisure”, Leisure Studies, vol. 2, no. 1, 1983, pp. 83-96; John D. Ferguson, “Emotions in Sport Sociology”,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port Sociology, 4 (16), 1981, pp. 15-25。
[18] 埃利亞斯在《社會學是什么?》一書中介紹了這些術語。Norbert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122 ff.
[19] 當然也已經經常有人指出:體育運動可能也構成了違法行為的替代物。
[20] Laurence Kitchin, “The Contenders”, Listener, 27 October 1966.
[21] “通過疏離的迂回”這個觀點是埃利亞斯在《投入與疏離的難題》(“Problems of Involvement and Detachment”)一文中提出的。
[22] 參見Johan Goudsblom, “Responses to Norbert Elias’s Work in England, Germany, the Netherlands and France”, in Gleichmann, Goudsblom and Korte, Human Figurations, pp. 31-91。
[23] 參見IIse Seglow, “Work at a Research Programme”, in Gleichmann, Goudsblom and Korte, Human Figurations, pp. 16-21.
[24] Goudsblom, “Responses to Norbert Elias’s Work”, in Gleichmanm, Goudsblom and Korte, Human Figurations, p. 79.
[25] 這類二元論更完整的列表還要包括:投入與疏離(價值偏斜與價值無涉或倫理中立)、主觀性與客觀性、唯名論與唯實論、歸納與演繹、分析與綜合(原子論與整體論)、絕對主義與相對主義、自然與社會、變遷與結構(動態與靜態)、和諧與沖突、共識與強迫、秩序與失序(結構與混亂)。
[26] 參見例如Norbert Elias, “The Sciences Towards a Theory”, in Richard Whitley (ed.), Social Processes of Scientific Development, London, 1974, pp. 21-42。
[27] 對“體育運動”作為一個一般性術語以及指稱現代社會特定活動的術語的相關討論,參見本書的第三章埃利亞斯的文章《作為社會學難題的體育運動生成》。
[28] K. R.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London, 1957.
[29] Elias in Whitley, Social Processes of Scientific Development, p. 23.
[30] Ibid., p.40.
[31]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 112.
[32] Ibid.
[33] Ibid., pp. 13ff.
[34]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 15.
[35] Ibid., pp. 125, 135.
[36] “他者指向”這個術語是以一般意義在這里使用的,并沒有大衛·里斯曼在《孤獨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一書中的特定含義。
[37]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74 ff.
[38] Ibid., pp. 74, 93.
[39] 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研究,還有安德烈·貢德·弗蘭克(André Gunder Frank)與其他人提出的“依附理論”是這方面的例外。然而,他們的研究仍然傾向于是經濟主義的。
[40]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138-139.
[41] “相互依賴鏈條”這個概念是指存在于人們之間的、通過功能分化的系統而連接起來的紐帶。這些紐帶既可以在社會之間存在,也可以存在于社會內部。這個概念與更常用的幾個概念類似,如“勞動分工”和“角色分化”。但與前者相比,這個概念沒有經濟主義的暗示;與后者相比,沒有對形式主義的強調。這個概念也可以在非和諧的意義上使用,沒有平等的內涵,即相互依賴往往包含沖突元素,而且相互依賴會沿著“對稱—非對稱”的連續分布而有所不同。最后,“鏈條”這個術語暗含了社會紐帶具有約束力的特征。
[42] 參見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63-64, 99-100,其中討論了“功能民主化”這個概念。
[43] 首先參見埃利亞斯《文明化的過程》與《國家形成與文明化》(State Formation and Civilization)中對“盲目的”或“無計劃的”社會過程的分析。
[44] 參見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156-157,其中對這個概念進行了詳細闡釋。為了保留埃利亞斯的表達方式,我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仰仗于原始的德文版本。Elias, Was ist Soziologiel, Munich, 1970, pp. 173-174.
[45]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 157.
[46] Was ist Soziologiel, p. 173.英文版中的相應討論出現在第156頁。
[47] 埃利亞斯在他的一本德文著作中介紹了這個概念。Norbert Elias, Engagement und Distanzierung, Frankfurt, 1983, pp. 79 ff.英譯本計劃于1986年出版。
[48] C. Wright Mills,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Haraiondsworth, 1970, pp. 60 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