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追尋興奮:文明化過程中的體育與休閑作者名: (德)諾貝特·埃利亞斯 (英)埃里克·鄧寧本章字數: 40173字更新時間: 2025-08-08 15:28:11
導言
諾貝特·埃利亞斯
一
正如大家看到的,這本書中的一些部分是埃里克·鄧寧和我合作的成果。這一合作持續了幾年,我很享受。現在這次合作的成果第一次結集成一本文集,埃里克·鄧寧自己的研究極大地提升了這本合集的質量。我希望通過解釋并詳細闡述這本合集的一些中心論題來幫助它們前行。[1]
當我們開始這項研究時,體育社會學尚處在它的嬰兒期。我清楚地記得埃里克·鄧寧與我討論這樣一個問題:體育運動,特別是足球,是否會被權威機構認為是社會科學中得體的研究話題,特別是對一篇碩士論文選題而言。我認為我們在使其得體方面幫了一點忙。
對體育運動進行社會學探究的任務是揭示體育運動此前未知的方面,或者即便已知但只是模糊了解的方面。在這些情況下,我們的任務是給予知識更大的確定性。我們那時就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關于體育運動的知識就是關于社會的知識。
體育運動的多數類型都包含一種競爭元素。它們是包含身體力量或技能的非軍事類型的競賽。對競賽者進行限制的那些規則,旨在將身體傷害的風險降到最低。正因如此,在這些體育運動研究的背后,總是有這樣一個問題:在什么樣的社會里,越來越多的人將他們休閑時間的一部分用于參與或觀看這些關于身體技能及力量的非暴力競賽,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體育運動”?當然,在一些體育運動中,總是存在實踐暴力的灰色地帶。但是多數的體育—競賽會設計出規則,使得這類暴力實踐處于控制之下。也許有人會問:這些社會是什么樣的?在這些社會中,數量眾多的人,而且幾乎是世界范圍的人,作為參與者或觀眾,在沒有鮮血橫流、競賽參與者不會嚴重傷害彼此的情況下,享受著個人之間或團隊之間體能競賽的樂趣,享受著緊張,即這些競賽所產生的興奮。
在找到對諸如此類難題的無爭議解答之前,還有許多研究要做。但是,必須說明:社會學的發現是我們的任務。社會科學,特別是社會學,現在處于分裂為一堆好像不相關的專業專門主義的危險之中。我希望仍然可能找到對這樣一個事實的理解:這本文集里的文章包含了一些適度的推進,不僅是在關于體育運動的知識方面,也是就人類社會的知識而言。
人們在這里會遇到的困難,在我看來,好像與社會學家之中關于科學研究目標的不明確有緊密關聯。據我所知,這個目標在所有的科學之中是同一個。簡單且粗糙地來說,這個目標就是使人類社會此前未知的某些東西成為已知。這個目標是提升人類的知識,使得這些知識更確定或更適用,而且,用更技術一些的術語來說,就是將人類象征符號的儲備擴展到此前未覆蓋的領域。我之前說過,這個目標就是發現(discovery)。這個簡單的實質目標已經被對科學研究“方法”的形式主義討論弄得非常模糊不清。將重點從對科學研究目標及功能的討論轉移到對其方法的討論,用社會學的術語來說,這就是權力斗爭的表現。自然科學家,連同堅信“類法則”的自然科學具有至高無上地位的那類科學哲學家一起,已經運用了他們所有的智識力量及社會權力來說服其他人相信:自然科學的“方法”,特別是經典物理學的方法,是科學發現唯一具有合法性的方法。這種觀點的捍衛者照例只擁有非常少的社會科學研究的經驗。他們的研究策略大致是哲學的,或者是以“觀念史”傳統為導向的。因此,必須清楚且毫不含糊地說明:在社會學的領域之中,有可能采用與自然科學非常不一樣的方法來推進知識并做出發現。發現,而不是方法,使研究合法化為科學。
我將試著用我自己的經歷作為一個說明性案例。它可能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本書所呈現的研究結果之一。我有一項持續了多年的調研,目前已以“文明化的過程”[2]為題出版。用簡要的方式來說,這項研究展示了行為(conduct)及情操(sentiment)的社會標準,特別是在一些上層階級的圈子里,從16世紀以來,開始相當大幅度地朝著一個特定的方向變化。對行為及情操的控制變得更加嚴格、更加分化且包羅萬象,但也更平穩、更溫和,摒棄了自我懲罰及自我放縱的過度行為。這種變化在鹿特丹的伊拉斯謨(Erasmus of Rotterdam)所提出的且被許多國家所采用的一個新術語中得以體現,作為舉止行為的新改善的一個象征:“舉止文明”(civility),后來又衍生出動詞“文明化”(to civilize)。進一步的研究表明:國家形成的過程,特別是武士階級(warrior class)對更嚴格控制的服從,以及歐洲大陸國家貴族的“宮廷化”(courtization),可能與行為舉止及情操的準則的變化有關。
如事實所示,對體育運動發展進行的研究,展示了行為舉止及情操的準則在同一個方向上的總體發展。如果對中世紀后期使用球類進行的民間游戲與現代早期的足球及拉格比球進行比較——足球和拉格比球是19世紀出現的英式足球的兩個分支——人們就會注意到,對暴力的敏感程度在不斷增加。在拳擊的發展中也可以看到類似的變化。更老式的拳擊,作為解決男性之間爭端的一種流行形式,不是完全沒有標準化的規則,但以腿部作為武器的攻擊常用來輔助雙拳。盡管不是完全無規則的,但是涉及拳頭的無武器打斗的流行標準是相當有彈性的。就像許多其他身體競賽那樣,赤手空拳的格斗沿襲了英格蘭體育運動的特征,在那里,體育運動都要首先服從一套更嚴格的規則,其中包括完全不允許將腿部作為武器。這種敏感的增加也表現在手套的使用,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了手套的填充物,并引入了拳擊手的各種級別來確保機會更平等。一套更分化且在某些方面更嚴格的規則的發展,以及給予參賽者更多的保護以防止隨之而來的嚴重傷害——事實上,只有與這些發展關聯在一起,一種流行的打斗形式才具有了“體育運動”的特征。拳擊作為體育運動的以上特征有助于解釋:為什么英式拳擊被許多其他國家采用并作為標準形式,經常取代了傳統的本土拳擊形式,比如在法國。以相同的方式,而且大體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帶有體育運動特征的其他身體競賽形式從英格蘭輸出,并被其他國家采用,其中包括賽馬、網球、競技跑步及其他形式的田徑運動。消遣的“體育運動化”(sportization)——我希望用這個表達來簡略描述它們在英格蘭社會轉變為體育運動,而且其中一些幾乎輸出到全球范圍的過程——就是文明化迸發的又一個例子。
不采用發展取向,也因而不采用比較方法,就很難感知并理解“體育運動”的典型特征。直到今天,這些特征在很大程度上都被忽略了。這樣也就有了發現的空間。我相信,社會學家必須為他們自己去發現哪些研究方法最適宜他們在具體的探究領域中做出發現。我自己的經驗是:因為一些我不需要在這里談及的理由,發展取向對人類社會研究的推進是不可或缺的。帶有哲學頭腦的社會學家,或者帶有“觀念史”取向的社會學家,將發現他們很難理解這樣一點:我關于發展取向有用的這個信念,是通過研究本身的實踐任務而成型的。這不是哲學教條,也不是作為個人偏好的結果而被選擇的公理。這是一種理論立場,它存在于研究經歷本身,并通過這種經歷得以形成。它不能夠被不關心經驗證據的哲學論證所駁斥。要駁斥它,只能通過充足的證據展示,比如文明化的迸發,及我所指出的人們行為及情操準則的那些長期的方向性變化,并沒有發生。
此外,正如所發生的那樣,另一個研究也指向了相同的方向。我曾經被邀請撰寫一篇關于時間的文章。由此出發,我開始對時間的社會學探究中的引人入勝的難題感到陶醉。我是就這些難題本身展開探討的,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意識到:對計時的研究,尤其是對社會計時的長期發展的研究,這些難題將再一次為社會人格結構的長期變化提供證據,這種變化的方向與我已經概念化為“文明化的過程”的方向相同。盡管回過頭來看,好像很明顯,賦予時間概念其首要意義的社會要求,并不是簡單地以歷史描述所特有的雜亂無章的方式發生了變化,而是經歷了(盡管有許多起伏)長期的變化,有一個特定的方向,并且有一個清晰可辨的先后次序。
將時間作為在這個宇宙的社會層面及物理層面進行定位的手段,及將時間作為規范人類行為的手段,這兩個方面變化的方向,補充并證實了我之前所說的關于文明化過程的性質與方向。[3]簡要地說,在最多不過兩百個獵人或農業耕作者所組成的、相對無分化且自治的社區之中生活所要求的時間規范,與由數千人甚至數百萬人組成的大型工業社區的時間規范是不同的。前者需要的只是一些類似點狀的間歇時間信號,諸如早上太陽升起、夜晚太陽落山,或者新月的可見性的出現。而后者的成員為了他們的定位以及對他們行為的管制,則需要按分鐘區分的計時裝置。如果他們晚了兩秒鐘,他們就會錯過公共汽車!對他們中的多數人所過的生活來說,附近街角的公共報時裝置是不夠的,于是他們在手腕戴上了個人手表。他們的生活可以很方便地接觸到計時裝置,這會規范他們在白天及夜晚的行為。對他們來說,一個規范得很好的人聽聽附近教堂鐘塔時鐘每個小時的報時聲就足夠了的時光,已經遠去了。
我已經簡要地提到了三種類型的證據,以表明行為舉止及感受的社會標準類型與方向的長期變化,在這里概念化為文明化的過程。我希望,如果人們意識到了這本書中的一些文章所屬的廣泛的情境,這些文章能夠得到更好的理解。正是如此,例如,關于體育運動的生成的那篇文章,或者關于民間足球的那篇,都為體育運動的發展及其特征提供了更開闊的視野。而這些文章對人們社會慣習之中的那些變化的知識,對人們彼此所形成的社會的知識也有所貢獻。也許我說得太遠了,我認為:這兩篇文章,還有本書結集的另一些文章,能夠促進對“人作為個體”與“人作為社會”這兩者之間關系的反思,或者以更傳統但有些誤導的表達,即對“個體”與“社會”之間關系的反思。
在20世紀,人們以高度規范的形式所進行的競爭型的身體運用,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體育運動”,已經成了國家之間非暴力、非軍事形式的競爭的象征表現形式。這個事實并不會使我們忘記體育運動首先是也仍然是人類的一種競爭型的努力,人們也盡可能地將可能會嚴重傷害競爭者的暴力行動排除在外。國家之間體育運動競爭的自我升級的壓力,經常引誘參與的運動員通過過度訓練或使用類固醇傷害他們自己,這是有當前時代特色的發展。這表明體育運動成就的意義在提升,成為民族國家地位的象征。但在這里我們不必擔心,除非它可能是一種長期趨勢的征兆——在這個趨勢中,鐘擺的擺動并不保持溫和,有時候會達到極端形式。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傷害他人而在體育運動中進行自我控制的社會壓力,已經將自我控制推到了對自己有害的程度。
在這個情境下,有這樣一個問題值得進行討論:為什么游戲—比賽的文明化,以及通過需要大量個人自我控制的社會規則來限制針對他人的暴力,會首先在英格蘭發展起來?其他國家相對快速地接受了英式的體育運動,這好像表明:其他國家也同樣需要受到更嚴格管制、更不暴力,但又是令人愉快的、需要大量升華了的技能的競爭型的體力運用。這一需求很顯然得到了滿足。其他社會相對快速且容易地采用了多種——雖然不是全部——類型的英式體育運動,而且在一些情況下,這些英式體育運動還與特殊的社會條件相適應并得到進一步發展。這里仍然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相對非暴力的身體競賽的模型首先在英格蘭發展起來,而且是帶著對這些模型的新穎且獨特的明顯感受的象征式呈現,通過對一個更古老的“體育運動”(sports)概念的新的、更專門化的運用。對體力運用及技能有要求的、在參與式及觀賞型的形式中都表現出了“體育運動”特點的、受到高度管制的競賽,為什么首先出現在18世紀的英格蘭社會上層即擁有土地的貴族及紳士之中?
因為從這些早期階段開始,“體育運動”這個術語就從未被僅僅限制于參與式體育運動:它總是包括為了觀眾的愉悅而進行的比賽,而且首要的體力運用既可以是動物,也可以是人。板球比賽可以安排在兩個有土地的紳士的侍從之間進行。但是,年輕的紳士偶爾也會自己參加這類游戲。在那個時期,英格蘭的富裕地主,也就是貴族及紳士之類,不再對從事農業生產的下層人民的反叛有太大恐懼。圈地運動幾乎已經全面摧毀了英格蘭自耕農作為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的基礎。大體上說,富裕鄉紳的侍從及其他依附者都知道自身的位置。這就使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更簡單了。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有些情況下按照紳士們的需求修改了的民間游戲的習俗規則,在體育運動的發展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在這本文集之中,可以看到對18世紀的英格蘭土地所有者而言具有體育運動性質的一種消遣的簡要研究:獵狐。在當時,獵狐被認為是一項體育運動,并且已經很清楚地展示出一些結構特征,這些特征將被視為體育運動的那類消遣與不具有這些特征的更早期的消遣區分開來。在它出現的那個時代,英式獵狐是一種高度規范的打獵形式,與特定的行為準則緊密聯系在一起。人們可能喜歡獵狐,也可能不喜歡。但是不管喜不喜歡,獵狐都提供了體育運動發展早期階段的生動圖像,也能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一般意義上的體育運動的生成及其特征。這就是本書之中關于獵狐的那篇文章的任務。考慮到我們這個時代的脾氣,可能并不容易以實事求是的方式對這種類型的狩獵進行研究,將獵狐作為與其他群體性體育運動一樣的一個社會過程,作為人類形成的處于變動之中的一個型構,就像足球比賽的發展過程。我并非沒有意識到這種取向內在的困難,它要求相當高程度的疏離,而拉開自己與自己的研究對象的距離,這在社會學研究中仍然不是很常見。但是我們會發現它很有效。它打開了被過多的介入所阻礙的遠景。[4]以參與者的享受的性質所發生的有特色的轉變為例——如果有人對英式獵狐這一有特色的模式與更早的狩獵形式進行比較,就會發現這種轉變。在更早的形式中,殺戮的愉悅,也許再加上食用被殺戮的動物的愉悅,經常使得狩獵的所有其他方面都黯然失色。就像我已經努力展示的那樣,獵狐體現了享受性質的一種變化,這一點過去是——現在也是——許多種類的體育運動的特征。正因如此,如果有人觀看一場足球比賽,并不僅僅只有自己這方勝利所帶來的高潮能夠提供興奮和享受。事實上,如果比賽本身很無趣,即便是勝利的凱歌也可能會帶來一些失望。如果一方比另一方強很多,一個接一個地進球得分,亦然。在這種情況下,比賽本身太短暫了,而且沒有能夠恰當地發展起來:也就是說,比賽是令人失望的。
獵狐展示了相同的模式。對狐貍的殺戮在某種程度上貶值了,因為狐貍不會作為一道菜出現在餐桌上;盡管狐貍仍然是狩獵的對象,但它們不再被人食用。狩獵的高潮,也就是戰勝狐貍,成為唯一真正可享受的,是對狩獵的足夠長久的期待階段的完成。在足球的例子中,如果沒有相當大量且激動人心的“前戲”,勝利的高潮就失去了它魅力中的一些東西。盡管相對不顯眼,對“前戲”之中令人享受的緊張—興奮的更多強調,也就是人們試圖延長體育運動的模擬戰斗之中的勝利的點狀愉悅,這是人類的人格結構的深遠變化的體現。反過來,這也跟整個社會的權力結構的特定變化有密切關聯。
二
自引起人們關注體育運動的英格蘭起源的《作為社會學難題的體育運動生成》這篇文章第一次發表,我就經常被要求提供能夠幫助解釋這個事實的更進一步的信息。我在本書研究獵狐的那篇文章之中,已經給出了對這個問題初步的、簡要的回答,同時,我也要利用撰寫這篇導言的時機至少提供一個簡明的概要,以表明帶有體育運動性質的消遣的發展與英格蘭社會的權力結構的發展這兩者之間關聯的其中一個中心方面。我們恐怕難以找到對本書主要目標之一的更好闡釋——此目標即說明不對社會進行研究的體育運動研究,是脫離了情境的研究。日益提升的專門化導致諸如“體育運動”或“社會”這樣的事物,似乎都具有了它們自己的身份認同。有研究體育運動的專家、研究社會的專家、研究人格的專家以及其他各種專家,每個群體都好像是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工作。在其范圍內,每個群體無疑都產生了重要的研究成果,但有很多問題不能局限在單一的專門領域進行探討。18世紀英格蘭權力結構的發展與帶有體育運動性質的消遣的發展這兩者之間的關聯,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從本質上看,作為一種相對非暴力類型的身體對抗形式的體育運動的出現,與社會整體相對罕見的一種發展有關:暴力循環有所緩和,利益沖突和信仰沖突也得到解決,方式是允許政府權力的兩個主要競賽者完全通過非暴力手段,并按照雙方共同商定的、遵守的規則來解決他們的差異。
暴力循環是兩個及以上群體所形成的型構,是雙重束縛過程,這樣的過程使得這些群體陷于相互恐懼與不信任,每個群體都想當然地認為,一旦另一群體把握住時機和手段,其成員可能會被他們傷害甚至殺害。這樣的人類群體的型構通常具有強烈的自我升級的慣性。結果很可能是一種特別致命的暴力的爆發,致使一方或另一方勝利。而最終可能的結局則是所有參與方的累積式削弱或相互摧毀。
在英格蘭,如果說暴力循環存在一個明確的循環開始的日期,那么應是始于1641年——那一年,國王查理一世帶領一群朝臣進入下議院,逮捕了違背他意愿的一些議員。這些議員設法逃脫。但是,國王使用暴力的企圖帶來了另一方的暴力。革命拉開序幕,國王也在革命過程中被清教徒處決。清教徒的領導人克倫威爾(Cromwell)取代了國王;雖然在克倫威爾死后,被處決的國王的兒子得到了王位,而且多次試圖緩和社會上層的許多成員對中層及下層清教徒的憎恨、恐懼及不信任,但是,暴力循環持續滾動,盡管是以不那么致命、爆裂的形式。被擊敗的清教徒不僅屈從于法律上的障礙,而且經常被騷擾、被迫害,有些時候還受到暴力攻擊。清教徒的處境使得他們產生了非常強烈的移民去美洲殖民地的意愿。那些留下來的英格蘭“非國教徒”則學會了在他們革命過往的陰影下生活。盡管“非國教徒”的權力機會已大為減少,有土地的上層階級的許多成員仍將他們當作叛亂的可能策劃者。
如果有人想探索為什么消遣之中的暴力緩和——這是體育運動的突出特征之一——首先出現在18世紀的英格蘭上層,那么就不能不相當密切地關注在社會整體上涉及這些階級的緊張及暴力的發展。一旦一個國家已經經歷了暴力循環——革命就是一種暴力循環——卷入其中的群體通常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忘記他們的經歷。要經過許多世代,這些敵對的群體才能彼此充分信任,并肩和平相處,如果他們是同一個國家的成員,也只有這樣才能讓議會政體正常運作。因為這類政體對其組成者有相當特定的要求。遵從這些要求并不容易,卻經常被認為很容易。人們普遍相信:所有樣式的社會都可以很容易地采用并維持多黨政體意義上的民主制,無論這些社會之中的緊張程度以及其成員承受緊張的能力如何。在實際情況中,這類政體要發展并延續自己,需要一些特殊的條件。這種政體非常脆弱,而且只有整個社會達到這些條件,政體才能夠繼續運作。如果社會緊張到接近或達到暴力的臨界點,議會政體就會處于崩潰的危險之中。換句話說,這類政體的運作依賴該國對身體暴力壟斷的有效性,依賴社會內部和緩的穩定性。然而,這種穩定在某種程度上有賴于組成這些社會的那些人的個人約束水平。約束水平對所有人類社會的成員來說并不相同。總的來說,我們可以認為與晚近社會的成員相比,早期社會的成員的暴力臨界點較低。但是,即使是在晚近社會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在容忍緊張的能力方面存在的巨大差異,這被認為是通常所說的“民族性格”的一個方面。而且,持續緊張帶來眾多遵循嚴格既定規則的非暴力戰斗,這構成了議會政體不可分割的部分,由此而言,緊張—容忍的水平,作為一個民族的社會慣習的一部分,就會對這類政體的正常運作有所影響。
在這一方面,議會政體顯示出與體育比賽的某種親和。這種親和不是偶然的。特定類型的休閑活動,包括狩獵、拳擊、賽馬和一些球類運動,具有了體育運動的特征。而且事實上,它們也是最早被稱為體育運動的活動。這發生在18世紀的英格蘭。正是在同一時期,代表少數、享有特權的社會部分的古老的等級會議,即上議院和下議院,構成了決定誰應當組織政府的首要戰場。當議會政體在18世紀出現于英格蘭時,其主要要求是:如果在議會的一次重要投票或者整個社會的選舉中失利,政府中的派別或黨派就要遵守議會游戲規則的要求,準備好將權力移交給對手,而不使用暴力。只要國內的競爭雙方以及他們在議會里的代表之間存在的敵意及仇恨沒有接近或者突破使用暴力的臨界點,這個基本規則就有機會被遵守。為了和平地把政府部門賦予其占據者的巨大權力資源移交給對手或敵手群體,人們不得不對彼此抱有非常大的信心。人們必須相當確信:他們的對手一旦上任,并不會有報復之心。人們不得不絕對確信:他們的對手或敵手不會使用政府資源來控告前任官員,騷擾并威脅他們,強迫他們流亡,或者將他們投入監獄或殺害。
17世紀晚期曾有一些杰出的人物,比如被別有深意地稱為“修剪者”(the trimmer)的哈利法克斯侯爵(Marquis of Halifax),他們努力治愈傷口,緩和不信任、恐懼和憎恨。這是清教革命造成的,特別是對國王的處決;也是斯圖亞特王朝及其追隨者造成的,他們曾反復嘗試,試圖在英格蘭建立類似法國路易十四那樣的、實際上廢除了等級會議影響力的專制政體。在18世紀早期,17世紀那些暴力事件所產生的巨大的恐懼及憎恨仍然非常鮮活。信仰新教的異見者仍然被與反叛及獨裁專制聯系在一起,而斯圖亞特王朝的國王們及其追隨者詹姆斯黨人則力圖建立絕對專制主義的天主教政體。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是來自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群體——聯合王國的土地所有者——的阻撓,他們已經主導了議會兩院。但他們自己內部也分裂了。正如所料,輝格黨人由相對新興世系的非常富裕的貴族領導,持更加堅定的反對立場,他們反感斯圖亞特王朝的僭越,更傾向于同情非國教徒。而托利黨人由大量無頭銜的鄉紳家族所組成,他們通常比大貴族出身的輝格黨人的家族要古老得多,但財產規模更小,他們對非國教徒的敵意更加強烈,同時也通常保持著對斯圖亞特王朝的眷戀。然而,即使是他們,也跟輝格黨人一樣,從根本上反對斯圖亞特王朝建立絕對君主專制的天主教國家的傾向。
因此,英格蘭在18世紀的首要政治劃分是擁有土地群體的派別——輝格黨人與托利黨人——之間的劃分,他們的較量并非根植于有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社會目標及經濟利益的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敵意。無疑,這個事實在傳統的英格蘭等級會議轉換為當前意義上的議會兩院并發展為議會政府的這個轉型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18世紀,在許多歐洲大陸國家中,城市中產與有土地的貴族之間存在著強烈且公開的劃分。在法國,前者的后裔是以“公職貴族”(office nobility,法語表達為noblesse de robe,即“穿袍貴族”)為領導的世襲公職人員階層,其成員在法律上仍然是平民,將自身置于商業中產與土地貴族之間。在英格蘭,城市手工業者、交易商和商人在一邊,土地貴族在另一邊,他們之間的類似的中間群體的位置,由鄉紳所占據。這是一種獨特的社會形態,是英格蘭社會的發展及結構的特色,正如“穿袍貴族”是法國社會的結構及發展的特色那樣。不屬于貴族的土地所有者階層,無法在法國發展起來,在德國也同樣不能。因為在這些國家,土地財產所有權是部分地與封建傳統關聯在一起的,這類傳統將對大量土地的占有與在戰爭中追隨君主這兩者連接起來;土地財產所有權或是保留給貴族,或是貴族身份的頭銜及特權所附帶的。而在英格蘭,情況并非如此。
我們雖無必要說明構成英格蘭鄉紳這種獨特社會形態的各種狀況的整體關聯。但如果不涉及這些,我們就不能很好地理解英格蘭在18世紀所經歷的和緩過程的性質,這個和緩過程也與議會政府及體育運動形式的消遣在英格蘭的出現緊密地綁定在一起。當時的英格蘭有一個土地所有者階級并沒有貴族身份,而且他們在上議院也沒有席位,但其代表在下議院里數量可觀。這個階級的存在給這個國家權力機會的分布帶來了重要的影響。在許多更大的大陸國家,貴族的等級會議通常代表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平民會議通常代表城市群體的利益,有時也代表農民的利益。但是在英格蘭,部分由于鄉紳的存在,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在下議院中也得到了強有力的代表。到18世紀末期,鄉紳代表占據了下議院五分之二的席位。另外還有五分之一是由貴族家庭的年輕人或者愛爾蘭貴族占據,愛爾蘭貴族在法律上的地位也屬于平民。換言之,土地所有者的利益不僅主導了上議院,也主導了下議院。英格蘭自耕農作為社會階層的完全消失,部分是由于這樣的事實:在伊麗莎白一世之后,英格蘭君主的權力機會從來沒能像歐洲大陸的君主那么大,而且英格蘭君主也不那么依賴本國自耕農作為其軍隊的招募基礎。大陸國家的統治者在一定程度上要保護自耕農抵抗貴族通過圈地運動的方式來占據土地的企圖,盡管確有一些例外。英格蘭18世紀后半期圈地運動的加速,進行圈地的新方法是私下的議會法案,這些體現了有產階級,也就是輝格黨人和托利黨人、貴族和鄉紳這些人,相對于小土地所有者群體,具有共同利益。而小土地所有者群體自己與他們的家人,可能還有少量雇工,一起完成了擁有土地所需的大量工作。對體力勞動的忍受是將耕種土地的自耕農與鄉紳農場主區分開的決定性的特征。這表明:英格蘭有土地的社會上層有很大的權力比率,他們成功地消滅了自由的英格蘭自耕農,并通過將國王置于議會的控制之下來限制國王的權力,壓制清教徒,還成功地保持了對城市法團的控制,包括那些資本法團。擁有土地利益,也就意味著擁有地產的鄉紳及貴族群體,不僅控制了上議院,也控制了下議院。這一點必須重視為18世紀大部分時間及19世紀早期,擁有地產的階層占據了這個國家的主導位置的重要因素。正是在他們之中,早期的消遣發生了向帶有體育運動特征的消遣的轉型,這個事實與上述情境有某些相關。可以認為體育運動在18世紀的英格蘭出現,構成了英格蘭上層和緩的必要部分。
可以說,英格蘭傳統等級會議[5]的轉型也是一樣的。英格蘭傳統的等級會議在很多方面與其他地方類似,但在英格蘭轉化為了現代意義上的兩級議會,進而轉型為議會制政府必不可少的部分。而在當時的其他地方,幾乎沒有任何相似的轉型。這種政府形式的發展也與地主階層在英格蘭的強大地位有密切關聯。英格蘭的地主階層之中存在許多劃分。最顯著的是等級與財產的差異。大土地所有者,多數是公爵和伯爵,可能每人擁有多于一萬英畝,甚至可能多達兩萬英畝的土地,他們從中所獲的收入比歐洲大陸的許多小君主都要多,也遠多于英格蘭最富有的商人的收入。而在標尺的另一端,鄉紳可能擁有一千英畝土地或者更少,并且生活在優雅的貧窮之中。但大土地所有者與鄉紳是聯合的,不僅是因為他們作為獨立地主的共同利益,也是當時土地制度下的社會常規,就是將擁有土地的階層——貴族和鄉紳等——與其他社會階層區分開的他們自己的文化傳統,而其他社會階層的男性成員,考慮到他們的社會等級以及行為舉止,則不會被認為是“紳士”。
土地所有者的這種基本聯合,當然是使得英格蘭在18世紀能夠逐步平靜下來的條件之一。盡管這些階層之間存在嚴重的分歧,特別是輝格黨人和托利黨人之間的分歧是最為嚴重的,但是,作為革命動蕩時期特點的17世紀的高度緊張,還有作為其遺產的憎恨及恐懼,都逐漸平靜下來。通過“紳士式的”(gentlemanly)情操及行為舉止的準則而聯合起來的敵對派系,學會了充分地彼此信任,確保了議會中非暴力的競爭類型的出現。在18世紀,英格蘭土地所有者階層中的兩個主要派別不但改變了他們的性格,也改變了他們的功能。輝格黨和托利黨中都有貴族及鄉紳階層的成員。擁有土地的階層分成了不同社會派別,將這種分化簡單地歸因于他們在等級與財產方面的區隔是錯誤的。但是,以下說法可能是正確的:在傳統上,貴族在輝格黨中占據主導位置;而不屬于貴族的紳士,盡管他們可能有騎士或者準男爵的頭銜,則主導了托利黨。
在18世紀,最初使雙方產生分歧的一些議題,失去了之前的重要性,或者完全從人們的視野之中消失。隨著時間流逝,很明顯的是,斯圖亞特王朝再也不會回來了。漢諾威王朝已經穩定下來。異見者教徒顯然沒有機會,也沒有意圖要用武力推翻政府。社會上層的兩個首要的世襲派別逐步將自己合法化,并將自己認同為不同政治原則或政治哲學——即黨派綱領的前身——的代表。以這些原則為名,兩個派別在議會中相互競爭,以獲得政府職位,并且在選舉階段于整個國家之中展開競爭。他們之間的競爭遵循紳士準則所商定的規則和要求,而這些關于情操及行為舉止的準則為輝格黨人與托利黨人所共享。在這一階段,遵循議會準則與遵守紳士準則,是緊密關聯的。
熟悉程度可能會影響后來世代對這一事實的理解:兩個本質上有敵意的群體為組成政府的權利而進行的非暴力競爭式的斗爭,這在當時是相當新的事物。這里容易出現一種有關社會發展的相當常見的誤解。人類可能經常被巧合的狀況推向了新的制度安排或組織安排;如果這些安排運轉良好的話,很快就會被其中的參與者認為,這些安排明顯是“自然的”“正常的”,或者簡單說是“理性的”。正是如此,英格蘭的統治群體在18世紀轉向了相當新穎的事物,議會型的政府,卻未注意到其新穎性。
18世紀的前25年,大約一直到羅伯特·沃波爾(Robert Walpole)在1722年獲得對政府的控制,英格蘭的緊張程度一直相當高。英格蘭社會中敵對群體之間的深刻怨恨及不信任,是17世紀動蕩的遺產,在當時仍然非常鮮活。繼承了清教革命的異端分子,盡管幾乎不再是活躍的政治勢力,卻仍然帶著他們革命過往的污名。托利黨的紳士們堅定地認為他們仍然在籌劃暴力推翻君主制及政府。托利黨人并不能夠真正忘記這些人與斯圖亞特王朝的聯合,并且無法擺脫他們陰謀通過武力使斯圖亞特王朝重回王位的想法,不管這陰謀是真實存在抑或只是想象。在18世紀早期,執政方從輝格黨人變為托利黨人,或者從托利黨人轉為輝格黨人,仍然會引發恐懼,擔憂掌權的政府會惡毒地報復其反對者。任何一方都不能確定的是:另一方一旦掌權,會不會騷擾他們,將他們投入監獄,或者以某種借口將他們處死。于是,當安妮女王任命了一個托利黨政府后,其成員對輝格黨前政府成員展開了激烈的報復,竭盡所能地對輝格黨人的領導成員進行羞辱。而女王去世后,一次選舉使得輝格黨人重新掌權。現在輪到輝格黨人折磨羞辱他們的托利黨敵人了。結果托利黨的領導成員大都逃到歐洲大陸,追隨老僭王詹姆斯·斯圖亞特,并開始密謀入侵英格蘭,以武力推翻輝格黨政府。
羅伯特·沃波爾1722年掌權,他開始將政府這艘船駛離暴力。沃波爾在相當程度上具備了議會政府的領導人所必需的外交技能和操縱技能,而且他強有力地推動了政府向非暴力方向的發展。但是,他偶爾仍會相當粗魯地對待托利黨反對派。在掌權之前,沃波爾和他的朋友們試圖流放一位托利黨領袖,譴責這位領袖參與了斯圖亞特王朝復辟的陰謀。而在大約半個世紀之后,一位下議院議長告誡其成員:爭論的目標不應該是強調差異,而是產生商定的決議,以此作為內閣政策的指導。[6]又過了一段時間,伯克使不同黨派的存在正當化,因為政府需要規律的反對派。伯克甚至建議人們可以組織起現任政府的反對力量,這樣就總會有一個看得見的可供替代的政府。
社會上層的兩個派別,輝格黨人和托利黨人,在暴力時代經常粗魯地,有些時候是暴力地對待彼此。在不到一百年間,他們已經將自身轉化為依賴特權群體中相對少數的選舉人的精英政黨,相互之間的斗爭也許不能排除出售選票與賄賂,但這些方式幾乎完全是非暴力的。這是文明化迸發的一個有說服力的例子。社會上層的緩和,實際上也是英格蘭社會整體的緩和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上層土地所有者的日益繁榮也是如此。
文明化迸發的表現形式很容易辨認。政府能夠和平地移交給反對派,是以高度的自我約束為前提的。就新政府這一方的意愿來說也是如此,新政府不會使用其強大的權力資源來羞辱或摧毀有敵意或者反對自己的前任政府。就這方面而言,議會制政府,以及對立群體之間按照商定的規則相對平滑的輪換,在18世紀英格蘭的出現可以充當一次實踐教學。這是相當罕見的暴力循環的例子之一。暴力循環是一種雙重束縛過程,是在相互恐懼彼此暴力的情況下,將兩個或更多的人綁在一起,但這里的暴力循環在沒有絕對勝利者與絕對失敗者的妥協條件下自行解決了。這是由于雙方都逐漸丟棄了他們對彼此的不信任,放棄了依賴暴力以及與暴力相關的技能,相反他們學會了——事實上是他們發展出了——非暴力型的對抗所需要的新技能和新策略。軍事技能讓位于辯論中的語言技能,也就是依靠修辭與說服力的語言技能。所有這些都要求整體上更有力的約束,并非常清楚地將這一變化確認為一種文明化的迸發。正是這一變化,即暴力使用方面的更高敏感,不但反映在個人的社會慣習之中,也反映于他們的消遣的發展。英格蘭土地所有者階層的“議會化”(parliamentarization),可以在他們消遣的“體育運動化”(sportization)中看到對應。[7]
與“體育運動化”類似,“議會化”也有其經濟方面的意義。商品化的發展有助于更富裕人群——更謹慎地說是小土地所有者——的繁盛。這也有助于和緩他們的派系激情。但是,孤立地考慮發展之中的經濟性是錯誤的。非常值得懷疑的是,如果英格蘭有土地的上等階層與國王之間的權力斗爭有不同的走向,那么,他們是不是能夠利用商業提供的經濟機遇呢?如果他們跟在法國屬同階層的群體一樣服從于絕對君主及其大臣,沒有在與國王及宮廷的關系方面上升到一個平等甚至事實上有優勢的位置,實現一定程度上的寡頭政治,情況又會如何呢?議會制政府的出現,作為英格蘭國家形成過程[8]——具體地說,是國王與有土地的上等階層之間的權力平衡的轉換過程——的一部分,在英格蘭社會的發展中起到了積極的,而不僅僅是從屬性的作用。如果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體育運動形式的消遣在英格蘭發展起來了?那么回答時就不能忽略議會制政府的發展,還有因此或多或少自治的貴族及鄉紳的發展,這些對體育運動的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里要插幾句話,說說我在這篇導言中為自己設定的任務。我已經指出了體育運動的英格蘭起源所提出的難題。提出這樣一個難題既不是想要贊揚,也不是為了責備。追蹤人們生活于其中的、看起來不言自明的制度的起源及發展,本身就是一項令人興奮且很有價值的工作。但它無法在短時間內,或在狹隘的視野中完成。也就是說,如果像某些專門人士那樣,將體育運動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一項社會制度,完全是自發形成并存在的,且獨立于人與人形成的、處于發展中的社會的其他方面,那么這項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體育運動是人類的一項事業。而許多人類事業在學術上被作為不同的研究對象探討,似乎這些事業存在于不同的分區之中。但事實上,這些事業是人類共同的事業。同樣的這些人,有其政治屬性,會選舉或當選議員;也有其經濟屬性,通過工作來謀生;其宗教屬性讓他們與其他人一起祈禱;在休閑時間,他們也作為運動的參與者去航海和滑雪。因此,如果有人已經很確定在18世紀,體育運動這個概念逐漸與英格蘭上流社會的某種可識別的標志聯系在一起的話,那么他/她就不會將自己的探究限制于孤立的體育運動。他/她必須考慮構成這些階層的人們的時運、發展,特別是對暴力的敏感程度引起的人格結構的變化。如果研究者接下來發現,在18世紀的英格蘭,上流社會的時運導致他們在長期的和緩中突飛猛進,那么他/她很可能就會覺得自己是在正確的軌道上。
若要在這類議題上獲得更大的確定性,比較總是很有幫助的。看看法國的類似發展,就可以從更好的視角來明確英格蘭發展的特征。我已經在其他作品里表明了國王的宮廷在法國所起到的文明化的代理機構的作用。[9]我已經簡略地說到了武士們的和緩化。有土地的武士貴族這個強有力的階層,原是相當獨立的大地產主,后變成了一個全面依賴國王的朝臣及軍官階層,或者成為幾乎完全喪失他們之前的軍事功能的鄉村貴族。這一轉型在法國社會的和緩化及文明化中起到了中心作用。法國上流社會的首要文明化機構,特別是在17世紀,是國王的宮廷。正是在宮廷中,文明化過程作為一種迸發的特征得以完全展現,這種文明化的迸發不單強調更有效的約束,也推崇更具差異化的行為舉止及情操的升華模式。學習朝臣所需的高度特定的技能、養成朝臣的社會慣習,是在宮廷生活競賽中實現生存并獲得成功不可或缺的條件。這要求個人整體上有特色的模式化,且對身體活動的要求不亞于對外表與情操的要求,而模式化則需遵循那些將朝臣與其他群體區分開來的模型及標準。在那個時代的資料中發現的證據可以非常清楚地說明,這些標準以及人們由此對諸如羞恥或厭惡的感受,在以文明化的迸發為特征的方向上,以何種方式、在什么時間,在宮廷社會以及更廣泛的圈子里發生著變化。在法國,正是16世紀的動蕩帶來了17世紀的內部和緩時期。在這個例子中,暴力循環由一系列的勝利引向了終點,這些勝利表明:與擁有土地的上等階層和城市里的中等階層相比,國王及其代表在權力資源上具有絕對的優勢。正因如此,國王的宮廷在17世紀的法國成為了主要的,而且可能是最強有力的文明化機構。
這非常適合我們將之與英格蘭地主階層的發展及特征進行對比。18世紀英格蘭與17世紀法國的社會最上層在時運及特征之間存在差異,這些差異的結果可以在今天法語與英語之間的差異、在講英語的人與講法語的人之間的社會慣習——有時被稱為“民族性”——的差異中感受到。
正如17世紀法國的和緩化及文明化的迸發并不是朝向那個方向的過程的開始,所以,在英格蘭,18世紀出現的類似迸發只是這類迸發中的一個,盡管可能是最具有決定性的。亨利八世馴服貴族的成功努力,只是向這個方向邁出的一步。伊麗莎白一世及詹姆斯一世時期強有力的宮廷生活也有相同的功能。但在18世紀,國王及其代表與有土地的上等階層和城市中等階層之間長期、持續的斗爭,導致有土地的社會上層,即貴族和鄉紳,取得了相對于國王及宮廷而言即便不算至高無上也是平等的地位。議院及每個政府的主導位置也給予了他們相對于城市中等階層的優勢位置。然而,他們權力資源的優勢還不足以使他們無視國王及宮廷的利益,也不能無視城市法團的利益。要維持對國家的控制,而沒有暴力動蕩的暗流——許多人可能已經對此感到厭倦——這就要求仔細權衡他們自己的利益相對于其他群體的利益,并且做好妥協的準備。議會政體在18世紀的發展,是對這類權力平衡的回應,這樣的權力平衡確保了英格蘭國王沒有像法國國王那樣,英格蘭國王永遠不會將上層精英轉化為朝臣,也不會恣意侵犯他們的利益。但是,王朝的權力資源在18世紀仍然相當可觀,并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內得以保持。大臣們必須小心地培養國王以及在宮廷中有影響力的那些人的善意。另一方面,18世紀英格蘭的國王們不再強大到足以確保他們的宮廷是國家事務的安全插銷之核心,對國家的統治出自于此,所有的決策都在此做出,好的品位也出于此。這類功能大都轉移到了大貴族們輝煌的房屋之中,尤其是轉移到了議會。英格蘭傳統的等級會議轉化為現代意義上的議會,這不僅是制度性的變化,也顯示了英格蘭上等階層人格結構的變化。這種未經計劃的發展,使得英格蘭有土地的上等階層能夠擊敗所有建立君主專制政體的企圖,不管是來自社會下層,還是來自上層,不管是來自清教徒,還是來自國王。這種未經計劃的發展,為從這些斗爭中出現的、實際上是作為統治階級的各個群體提供了一個強大的誘因,以打破暴力循環、緩和派系爭吵,而且還要學會按照共同商定的規則,只采用非暴力的手段來互相爭斗。這是法國上層社會與英格蘭上層社會發展中的重大差異之一。在法國,由于國王的至高無上和統治形式的君主專制,派別之間的分歧及斗爭通常并不被允許公開化。而在英格蘭,議會政體不僅允許對立派別之間公開競賽,而且使得這種公開做法成為必需(necessary)。在議會社會中,社會生存以及最確定的社會成功,都有賴于爭斗的能力,但并不是使用匕首和劍的爭斗,而是運用論證的力量、說服的技能和妥協的藝術。然而,競選戰斗或議會競賽之中的誘惑無論有多大,紳士們都應該永遠不會無故發脾氣,永遠不能在同僚之中訴諸暴力,除非是按照規定的形式進行決斗。我們可以看到議會競賽與體育運動競賽之間的親和性。后者也是競爭式的斗爭,紳士們在這里不使用暴力,或者在諸如賽馬或拳擊之類的觀賞型體育運動中,則盡可能地努力消除或緩和暴力。
如果對英格蘭與法國的發展進行比較,可以更清楚地理解體育運動的其他方面。在法國,國家形成過程將國王戰勝貴族及平民奉為神圣的國家制度,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這導致了宮廷貴族與鄉村貴族之間鮮明的分野。與宮廷貴族相比,鄉村貴族的地位明顯更低,因為他們缺乏通向權力席位的途徑,無法接近行為精致的中心。在英格蘭,國王與地主階層之間的權力平衡有所不同,這帶來了一種傳統:在17世紀,至少是在更富裕的貴族及鄉紳之中,鄉村生活與宮廷生活之間已經建立了緊密的連接;在18世紀,這種緊密連接存在于鄉村生活與更富有的、有土地的家庭在議會召開時在倫敦的社會生活之間。將鄉村生活與城市生活連接起來的機制是“倫敦季”(the London Season)。所有能負擔得起的鄉村家庭,在“倫敦季”都會去倫敦,在他們城里的連排別墅里住幾個月,享受城市生活的愉悅——賭博、爭論,還有社交圈的流言蜚語。通過這種方式,有土地的貴族及鄉紳的生活方式,或者至少他們之中更富裕的那部分的生活方式,將城市生活與鄉村生活緊密連接起來了。這也就可以解釋:在18世紀,戶外消遣諸如板球結合了鄉村的習俗與上流階層的行為舉止,城市的參與式比賽諸如拳擊將社會下層的習俗納入了上流階層的愉悅——為什么這些都經歷了有特色的轉型,成了體育運動?即使地主階級對體育運動發展的形成式影響已經成為過去,而且這種影響已經傳遞到了城市工業階級的手中,但是,這樣的傳統仍然延續著。
另一個通常被稱為“政治發展”的方面,也對體育運動發展有影響,值得在這里進行討論。同樣,如果比較英格蘭的發展與法國的發展,會更加清晰。在法國,和許多其他君主專制王朝一樣,人們自己選擇結社的主體權利如果沒有被廢除的話,通常理所當然地受到限制。在英格蘭,紳士們只要愿意就可以結社。紳士們自由結社權利的表現之一是“俱樂部”(clubs)制度。一個足夠明顯的例子是,法國革命者在他們也能夠宣稱具有自由結社的權利時,采用了“俱樂部”這個英文術語。君主專制統治的法國傳統既沒有為這種類型的聯合提供程序上的先例,也沒有提供特定的概念。
在體育運動的發展中,俱樂部的形成起到了關鍵作用。俱樂部是由有興趣作為觀看者或參與者參加多種體育運動中的人組成的。在前體育運動的層次,諸如打獵以及多樣的球類游戲等消遣,是按照地方傳統制定規則的,而這些地方傳統通常各不相同。可能一些年長的村民,或一個地方贊助人,會確保年輕一代遵守傳統習俗;也可能沒人這么做。
帶有體育運動性質的新興消遣的顯著特點之一是:對它們的管控超越了地方層次,是通過我剛剛提到的紳士們自由組成的那些協會中的一種——也就是俱樂部來進行的。板球的早期發展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因為板球隊要從一個地方旅行到另一個地方,超越地方層次來組織游戲—比賽已成了一種習慣,這就需要確保這項游戲的一致性。開始可能是在一個郡的范圍內,因此,紳士們組成了一個郡級的俱樂部,俱樂部的成員們就當地傳統達成了一致。在這個較高層次上的整合,可以就規則達成一致;如果這些規則并不令人完全滿意,還可以就規則的改變達成一致。這是將傳統的消遣發展為體育運動的一個主要條件。就規則框架以及與這個游戲相關的社會習俗框架達成一致,通常與監管實體的發展是同步的。這個監管實體會確保規則被遵守,如果被要求的話,也會為比賽提供裁判。這是通向發展的道路上的第一步,這種發展在今天通常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作為結果也就缺乏恰當的概念。我們可以說:各種的體育運動開始具備它們自己的特征,都會給參與這些體育運動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傳統的地方室外比賽沒有硬性的固定規則,在這個層面上,游戲與選手大體上仍然是等同的。一個即興的舉動,選手取悅其他人的心血來潮,可能會改變這項游戲的傳統模式。負責監管的俱樂部具有較高的組織水平,這就賦予了這項游戲相對選手而言的一定程度的自主性。而且,當在更高層次整合層次上的監管機構獲得了對游戲的有效控制,這種自主性也會提高。比如倫敦的馬里波恩板球俱樂部從郡級俱樂部手中接管了對板球的有效控制。我們并不需要繼續深入。若想了解以下內容,并不困難:一項英式體育運動的發展,是否達到了以及什么時候達到了地方俱樂部的級別,達到全國聯合會對所有對地方俱樂部進行協調的級別,在一些情況下,還達到了發展出一些國家的聯合會,且同時由一個國際聯合會來協調這些國家聯合會的級別?
對組織化發展的簡要了解,可能有助于更好地聚焦我剛剛提及的體育運動的這個方面。有人可能會說,每一個類別的體育運動都有其自身的樣貌,會吸引帶有特定人格特征的人們。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體育運動有相對的自主性,不僅相對于在某個特定時間內參與這項運動的個人而言,而且相對于這項運動發展于其中的社會而言。這就是在英格蘭首先發展起來的一些運動可以轉移到其他社會,并被它們采納,作為它們自己的運動的原因。承認這個事實,可以為進一步調研打開更廣泛的領域。比如,為什么最初在英格蘭出現的某些類別的體育運動,如英式足球(association football)和網球,在世界范圍內被許多不同社會所采納,而板球的傳播則主要局限于英聯邦國家這個排他的圈子?為什么拉格比(rugby)足球(即通常所謂橄欖球)沒有像英式足球傳播得那么廣?為什么沒有完全拋棄英式類型體育運動的美國卻發展出了他們自己類型的足球?
理解一項體育運動的相對自主性,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社會遺傳學及心理遺傳學的此類觀察任務。人們普遍認為:社會學的探究必須具有還原論的特征。社會的某些方面諸如科學或藝術,可以從其他方面來解釋,比如從經濟方面。這類演示好像窮盡了社會學家的研究項目。我在這里簡要展示的是社會學的一個更寬廣的方案。我已經努力展示了事件的相互關聯,或者至少是這種相互關聯的一些方面。在英格蘭,這些方面有助于體育運動的形成。就英格蘭體育運動的形成而言,許多事件都是巧合。因此,如果要像我在這里所做的這樣,試圖對體育運動為什么會在英格蘭發展的原因進行探討,那么,就要呈現出發展的圖景,這個圖景體現為在一個特定方向上的循序漸進。如之前已經說過的,在體育運動這個個案中,即使人們可以表明后面的步驟之前有一系列特定的早期步驟作為其必要條件,也很難確信從這一系列的早期事件出發,之后的事件注定(bound)會出現。[10]其中還有通常被認為是社會發展的不同領域之間的關聯,在這個個案中,是上層階級議會式的統治方式與上層階級以體育運動為形式的消遣之間的關聯,這些關聯并不具有因果(causal)關聯的特征。可以簡單說,參與了議會派系競賽的和緩化以及更大程度的規范化的這群人,在其消遣的更大程度的和緩化及規范化中起了重要作用。但不能認為在這一個案中,英格蘭古老的上議院及下議院的議會化是原因,而體育運動是它的結果。當體育運動和議會在18世紀出現時,它們既是英格蘭權力結構變化的特征,也是因之前的斗爭而成為統治群體的那個階級的社會慣習同步變化的特征。
三
一些人認為,在高度工業化的社會中,體育運動具有一定補充功能——它為從事久坐不動的職業、缺乏足夠消耗體力的機會的人們提供了身體鍛煉。這可能是其補充功能的一個方面。但它還有一種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補充功能,即便從對人類的功用而言,重要性可能也不算低。我相信這個功能的發現將照亮體育運動及其他業余時間活動中被忽略了的一些方面。
在我們這個時代相對發達的社會中,只有所有相關人等都能夠相當平衡且穩定地控制他們自發的原欲的、感情的和情緒的沖動,還有他們波動的心境,那么,許多職業的和許多私人的關系及活動,才會得到滿足。換句話說,在這些社會中的社會生存及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有賴于個人自我約束的可靠盔甲——不要太強,也不要太弱。在這樣的社會中,只有相對有限的范圍可以展示強烈的感受,可以展示對人強烈的同情與厭惡,更不要說盛怒、瘋狂的仇恨,或者擊打某人腦袋的欲望。若人們被強有力地鼓動起來了,受制于他們不能控制的感受,便會成為醫院或監獄中的個案。對個人而言,高度興奮被認為是不正常的,對人群而言則是暴力的危險序曲。然而,克制強烈的感受,也就是維持對人一生中持續出現的驅動力、感情及情緒的平穩控制,很可能會加劇一個人的緊張度。
有些人很幸運。他們有幸發現可以很容易地將他們的驅動力及感受轉化并引流到一些活動之中,這些活動對其他人是有益的,也能很好地滿足自己。然而,在另一些情況下,人們會發現要調和以下兩種要求,即便并非不可能,也仍是非常困難的:一種是與其他人一起生活的要求,它需要一種平穩且溫和的約束及其個體表達,即以“良知”或“理性”之名而為人熟知的自我約束機制;而另一種要求則是滿足人們本能的、感情的及情緒的沖動。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兩組要求——或者其中的一些——永遠處在相互沖突之中。一些社會通過對身體暴力的高度有效的國家—內在控制來全方位保護并維持相當高的文明化標準。總的來說,在那些社會之中,這類沖突所造成的人們的個人緊張,或稱之為壓力—緊張,是廣泛存在的。
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多數人類社會都發展出了一些對策來對抗他們自己產生的壓力—緊張。文明化水平處于相對后期的社會具有相對穩定、平穩且溫和的全方位約束,而且有強烈的升華要求,在這樣的社會中,我們通常可以觀察到種類繁多的具有這類功能的休閑活動,體育運動便是其中之一。但是,為了滿足為壓力—緊張提供釋放的功能,這些活動必須符合對身體暴力的相對敏感,這是人們在文明化過程后期階段的社會慣習的特征。如果將當代休閑活動與之前的那些休閑活動進行比較,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只有能夠按照在正常情況下相當強烈的、反對傷害彼此身體的厭惡來進行調整的那些體育運動,才保留了下來。角斗士之間或者人類與野生動物之間的比賽,是羅馬帝國的城市人口長達數個世紀的令人享受的消遣。還有中世紀的一些娛樂,諸如燒貓、斗雞或公開的絞刑,則幾乎不能給當代觀眾帶來愉悅,而且可能會讓一些人感到難以忍受的恐怖。
在我們時代這個更加分化的社會中,休閑活動的范圍也很廣泛,同時也具有相當大的差異。然而,多數休閑活動都具有共同的基本結構特征,而且這些共同特征都指向它們作為高度分化且復雜的那類社會之中的休閑活動所能滿足的功能。這些社會之中的生活例行事務,不管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都要求人們對自己的心境及驅動力、感受及情緒保持相當穩固的控制。而作為一項規則,休閑活動允許這些感情在活動所特別創造出的想象場景之中、以某些令人想起非休閑的現實的方式,更自由地流動。在后一種情況下,感受的展現范圍是被縮小或限制在了一些特殊的局部空間,但多樣方式及多種程度的休閑活動正是為直接喚起人們的感受并激發它們而設計的。盡管在那些通常被認為是生命里的嚴肅事務——除了被更嚴格地限定為隱私的性興奮之外——的追求之中,興奮是被嚴格限制的,但是,許多休閑活動都提供了一種想象的場景,以引發某種興奮,這種興奮模擬了現實生活處境下的興奮,卻沒有現實興奮的危險和風險。電影、舞蹈、繪畫、卡牌類游戲、賽馬、歌劇、偵探故事,還有足球比賽,等等,這些休閑活動都屬于這個范疇。
如果去研究休閑活動是如何激發感受、引發興奮,就會發現這通常是通過制造緊張來實現的。想象的危險,模擬的恐懼與愉悅、悲傷與快樂,都是通過消遣的場景產生的,可能還要通過消遣的場景來消解。不同的情緒被喚起,而且可能還被對比,諸如悲痛與興高采烈、焦慮不安與心情平靜。正是如此,在人類休閑活動的想象處境之中被激發的那些感受,是現實生活處境之中被激發的那些感受的兄弟姐妹——這也是“模擬”(mimetic)的意思。但現實生活中的感受是與脆弱的人類生活中永無止境的風險及災害連接在一起的,而休閑活動中的感受則瞬間解除了圍繞人類生存的風險及威脅的負擔,不論大小。正如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所揭示的那樣,在劇場中上演的悲劇,可以喚起觀眾恐懼及遺憾,這些感受與人們目睹其他人悲慘地陷入生活陷阱的真實情況的經歷密切相關。但戲劇式悲劇的想象場景是人為創造的。在這里,人是世界的創造者、人類命運的主宰者。人類苦難的無與倫比的負擔所產生的感受的沉重程度減輕了,感受本身被提純了,通過音樂或詩歌、身體動作或面具等模擬符號,通過人們在人造悲劇的想象場景之中見證苦難及痛苦所經歷的模擬緊張。因此,一個小孩被扔到空中,然后安全地落入父親張開的手臂,這個場景可以讓人享受危險及恐懼的模擬興奮,觀眾知道危險是想象出來的,父親的懷抱則代表著安全。正是如此,足球比賽的觀眾可以品味球場上來回搖擺的戰斗所帶來的模擬興奮,同時知道這種興奮不會給球員或是自己帶來傷害。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可能會在成功的希望與被擊敗的恐懼之間糾結;而在足球比賽中,想象的場景會激發非常強烈的感受,并且這些感受可以在許多其他人的陪伴下公開表現,這些都是更令人愉快的,而且可能是解放式的,因為在整個社會之中,人們一般是更孤立的,也很少有機會集體表現出強烈的感受。
然而,如果緊張在更廣泛的社會中產生,如果對強烈感受的約束在社會中變弱,而且不同群體之間的敵意及仇恨的水平被大幅提升,那么,玩耍與非玩耍、模擬與現實的戰斗的分隔線就會變得模糊。在這樣的情況下,賽場上的失敗可能會喚起現實生活中的更痛苦的失敗感受,會喚起復仇的念頭。一場模擬的勝利則可能會喚起在賽場外的戰斗中繼續勝利的想法。
具有體育運動特征的消遣在英格蘭逐漸成型,是與其暴力循環的平息以及按照規則將其消解為非暴力政治競賽關聯在一起的。承認這個事實,就更容易理解:如果國家內部或國家之間的暴力與緊張的浪潮再次涌起,體育運動的功能及特征也會隨之改變。如果上述情況發生,模擬緊張以及與此相連的可控的興奮,還有作為休閑體育運動及許多其他休閑活動核心的令人愉悅的緊張的消解,都可能會失去它們的典型特征。它們往往會被整個社會之中的不同類型的緊張所籠罩,或者與之合流。今天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達到高潮的成就型體育運動(achievementsport)就是一個例子。在那里,世界紀錄的爭奪給體育運動的發展帶來了不同的方向。在成就型體育運動的形式中,休閑體育運動嬉戲式的模擬緊張,被不同國家之間的全球緊張及競賽所主導與形塑。在這種情況下,體育運動具有了一種在某些方面與作為休閑活動的體育運動顯著不同的特征。只有在休閑體育運動中,模擬緊張保留了一定方式的自主,在一定程度上與作為“現實生活”處境的特征的那類緊張有所不同。然而,就其作為觀賞型體育運動的能力而言,成就型體育運動可能會在一定范圍內保留其作為休閑追求的功能。考慮到它能夠提供令人愉悅的模擬興奮,這可以抵消各個社會之中的通常令人難以享受的壓力—緊張,并提供與此相關的一種形式的振奮。
與人們可以想到的其他社會相比,我們時代這個高度分化且富裕的社會所具有的突出特點之一,是有更加多樣的對休閑活動的追求。許多休閑活動,包括作為參與式或觀賞型活動的體育運動,都是為了提供令人享受且可控的不受約束的情感。這些活動提供了令人愉悅的模擬緊張,通常(雖然并非總是)會帶來累積式的興奮,還有強化了的感受頂峰;在它們的幫助下,就像體育競賽中己方獲勝一樣,緊張會被愉快地消解。休閑活動中的模擬緊張以及與此相連的、沒有危險或罪惡感的興奮,充當了壓力—緊張的解毒劑,而壓力—緊張是平穩且穩定的全方位控制很有可能會產生的,是復雜社會中的個體的共同特征。
復雜社會所必須提供的一般意義上的休閑活動以及具體而言的體育運動,具有極大的多樣性,為個人提供了非常廣泛的選擇。人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情、體格、原欲、感受或情緒的需要來進行選擇。這些休閑活動中的一些可以模擬地喚起恐懼與悲痛、勝利與喜悅、仇恨以及喜歡與愛。通過允許這些感受在象征場景之中,如在戲劇或音樂會、繪畫或游戲的模擬情境之中自由地表達,減輕了人們在非休閑生活中受到全方位約束的負擔。
幾乎沒有人類社會可以缺少與我們所說的休閑活動相當的活動,舞蹈、假裝的打斗、雜技或音樂表演、召喚魂靈的儀式——簡而言之,這類社會機制在某種程度上能夠通過抵消平常生活中的張力和壓力,避免嚴重的斗爭、危險、風險及限制,以提供某種程度上的情感振奮。然而,這些限制的性質及功能很容易被誤解。它們經常被認為只是社會生活的必然結果。因為人類與其他人生活在一起,所以似乎人們不得不控制他們自己,不得不在他們的驅動力、感受和情緒的表現方面施加各種約束。但人類也必須學會為了他們自己而將這些欲望置于控制之下。無法做到的人,不僅對其他人而言十分危險,對他/她自己也是。無法控制這些欲望,至少與過度控制它們的后天需求一樣,是痛苦且令人無力的。
人類對他們強大的情感和急躁的本能驅動力,都沒有未經習得的約束。因此,如果社會成員遵從他們的情感及驅動力而沒有任何約束的話,人類的社會生活,人與其他人一起的生活,只能產生很少的愉悅。然而,人類是如此的奇妙。所以,通過學習來動員并模式化人類的自然傾向以獲得約束,對人類群體的生存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對每一個人類的個體成員的生存而言也是如此。不能通過學習來獲得自我控制模式的人,無法控制他/她基礎沖動的人,仍然會聽憑它們的擺布。無力控制內在涌動的動物需求,不能控制外在事件所引發的興奮,這樣的人不能將未滿足的欲望與能夠實現滿足的外部資源協調一致,不能夠根據現實處境來調整情感,也就因此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要忍受出自內在但指向外在的自發欲望所帶來的不可抵抗的壓力。因為不能控制也就無法調整,所以,這些欲望,以及被它們控制的人,將錯過或弄錯目標,也就因此不能得到滿足。實際上,這樣的人很難在幼兒早期之后活得長久,如果偶然活下來了,也很難說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換句話說,學習自我控制,是人類的一種普遍性,是人性的共同條件。如果沒有自我控制的學習,人作為個體就不能成為人,作為社會也會很快解體。自我控制的社會標準是可以改變的,并且在人性的長期發展過程之中已經有所變化,發生變化的還有這些社會標準被用來激活并模式化個體延遲、壓抑、轉化其自然潛能的方式,也就是以各種方式控制基本驅動力及其他自發的感受沖動的方式。簡單地說,發生變化的是在兒童個人學習過程中所形成的實施控制的機制,也就是“理性”或“良知”、“本我”或“超我”這樣一些現在為人熟知的名詞。在人性發展以及因此而出現的文明化過程的不同階段中,它們的結構和模式,它們的邊界,還有總體上它們跟原欲以及其他大體上是非習得的沖動的關系,存在顯著差異。實際上,這類變化構成了這個明顯可見的過程的結構核心,也是人們可以觀察到的更短期的文明化或去文明化迸發的結構核心。
正是如此,在人類物種的社會發展中,并不存在文明的零點,我們沒法說,就是在這里,絕對的野蠻結束了,或者就是在這里,人類文明化的生活開始了。換句話說,文明化的過程,是一種并不存在絕對起點的社會過程。一系列純粹的社會變化而沒有已知物種的生物變化,在沒有絕對間斷的情況下開始了,作為生物—社會進化且最終是生物進化的后續。與后一種進化不同,文明化過程和其他在特定方向上的社會變化序列一樣,可以倒擋后退。文明化過程可能會跟隨“去文明化”的過程,甚至可能朝著相反方向的迸發。
然而,文明化過程的方向經常會被誤解。因為體育運動與社會整體上的文明化狀況緊密綁定在一起,體育運動也就因此跟文明化迸發與“去文明化”迸發之間的相互影響緊密綁定在一起,這在今天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對這些過程的方向進行一些介紹會很有幫助。提到文明化過程的方向,人們很容易想到的一個說法是:朝向更大的自我控制的變化。盡管這個表達過于簡化,但并不能說它錯了。“更大”和“更小”雖不必然涉及數量關系,但卻很容易給人這樣的印象。因此,在這個情境中說“更多的自我控制”或“更少的自我控制”,似乎跟人們說“晚餐喝了更多的酒”還是“喝了更少的酒”是同樣的含義。當下的語言限制使得找到不那么帶有誤導性的表達有些困難。此外,如果有人指出文明化過程的方向不能準確地表現為數量變化,那么,當下的表達與思考的用法所提供的唯一選擇,就是假定它在性質上必然存在變化。這是許多例子中的一個,它可以清楚地展示出關于物理性質的知識的印記。對自然的研究給予以下表達以堅定的支持:將性質還原為數量,是通向發現的唯一道路,也因此是唯一有價值的科學程序。然而,即使是在高度組織化的物質中,比如染色體,這也不再被認為是絕對正確的了。在這個層面上,構型的模型已經必須在數量方面用性質的符號表征進行補充。將性質作為數量的唯一替代,這種所謂正確的語言用法開始顯示出其局限;如果涉及對社會群體的研究,則會暴露更多局限。如果有人使用可證明的人性發展——因為人們或早或晚必須進行這類研究——作為社會學研究的基本參考框架,如果有人關注人類走過的漫長道路,從早期以洞穴人群作為生存單元開始,到后來以工業民族—國家作為生存單元,那么,可以確定的是,此過程中組成生存單元的人的數量變化,是與這一發展緊密相關的標準之一。但是,如果繼續探索人類群體能夠還原為數量的“性質”,我們的研究其實并沒有走得很遠。“性質”這個術語,如果指涉物理存在,則有非常準確的含義,但如果指涉人類社會,就不再具有同等的準確性了。“性質”作為“數量”在語言性上唯一正確的替代而出現,這樣的自發性是眾多事例中的一個,它們表明:在對人類社會的研究中,人們目前都是語言的囚徒,而其最具形成式影響的是物理的或形而上學的那類經驗。并非它們所有的慣用語都適用于人類研究,不管是人類作為個體,還是作為社會。如果有人采用前面提及的那些例子,已知的人類社會最早的及最晚近的類型,那么,很容易就會發現,這里提供的作為規模差異——也就是形成這些群體的人的數量上的差異——的替代并不是群體性質的差異,而是這些群體結構的差異,是人們彼此連接方式的差異,或者換而言之,是人們相互之間以及人與非人的自然之間所形成的型構的差異。在這種情況下,使用“型構”這個術語是為了避免許多傳統術語所固有的印象:個體與社會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個體與社會這兩個概念只是表明了觀察者視角的不同,觀察者的眼光在某個時刻可以聚焦于形成群體的人,而在另一個時刻則可以聚焦于這些人彼此形成的群體。通過將或大或小的人類群體理解為人類共同形成的不同型構,可以使我們的概念更接近于可觀察的資料,這不是將個體與社會兩極化這種慣常做法所能做到的。我們可以確定地說:社會結構是由人形成的結構。這也表明,在對社會的研究中,定量取向的替代,即取代只將社會視為原本是孤立的個體的累積,并不是一種要辨明社會性質的努力,而是要確定社會結構的努力,也就是人們形成的結構或型構。人們會注意到“結構”這個術語相當抵制與人的這種結合。而要討論人類的型構就更容易,比如足球場上兩隊球員所組成的流動的型構。然而,型構是一個并不廣為人知的新表達。它的使用需要一定程度的疏離。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最好是舉例。與使用包含一個不熟悉術語的普遍陳述相比,舉例可以成為更容易接受的交流方式。
案例唾手可得,只需要看看之前對體育運動的社會生成的討論,對體育運動構成了其一部分的文明化迸發的討論,還有對體育運動與發展早期階段的那些消遣相比的典型特征的討論。
我們可以看到,關于議會中的對立派系之間的非暴力戰斗的規則,還有將政府和平地移交給獲勝的派系或黨派的規則,都或多或少出現在同一時期,這個時期對暴力有更嚴格的限制,對個人的自我控制有更強的要求,對賦予包括肌肉力量及靈活程度的休閑—比賽以體育運動特征的那些升華的技能有更高的要求。如果我們斷言,與之前沒有受到嚴格管制的而且通常更暴力的政治競賽相比,議會或體育運動的競賽要求更強的自我控制,那么,我們指的就不是自我控制的數量變化,這可能會被認為可以孤立地進行測量;我們指的也不是人類性質的變化;而是指人類相互形成了一些型構,諸如議會或板球隊,它們展示出了與之前相比更嚴格的管理,并要求形成這些型構的人們更嚴格、更公平且更穩定地控制自己。在議會競賽中,盡管口舌之爭和黨派陰謀可能會為并不深入參與其中的那些人提供一些令人愉悅的興奮、獲得財富的生活機會,但是,地位和權力才是關鍵。獵狐在18世紀出現時,即便獵人拒絕承認他們在殺戮中的愉悅,而且與之前的打獵形式相比,獵狐總體上受到更嚴格的管理,但是,獵狐讓參與其中的男士及女士都享受到了追逐的愉悅及興奮——在某種程度上,是在模擬意義上的享受,以野外戲劇的形式,他們自己是觀看者,演出者是獵狗和狐貍(參見本書第四章《關于體育運動與暴力的論文》)。在這種情況下,對文明化迸發的診斷也并不是基于對自我控制的孤立的數量測量,而是基于整個場景所要求的自我控制的增加,這也是人和在這個例子里的馬、獵狗及狐貍一起構成的型構的要求。
在特定的場景中,體育運動,與其他休閑追求一樣,可以通過自身的設計來喚起特殊類型的緊張,即令人愉悅的興奮,因此也就允許人們的感受可以更自由地流動。這有助于壓力—緊張的放松甚至解除。和許多休閑活動的場景一樣,體育運動的場景推動、攪動人們的情感來喚起一種以受控制的、非常溫和的興奮為形式的緊張,而沒有通常與其他生活處境中的興奮相關的風險和緊張。這是一種“模擬的”興奮,可以被享受,可能還具有解放、宣泄的效果,即便這種針對想象而設計的情感共鳴,也同樣包含焦慮、恐懼或絕望的元素。[11]
盡管體育運動與其他休閑追求一樣都具有模擬的特征,即喚起類似其他處境中所經歷的情感的一種能力,甚至具有“凈化”(catharsis)的可能,然而,體育運動又與多數其他休閑追求不同,尤其是與藝術不同,所有體育運動的中心都是斗爭,完完全全是活生生的人之間的斗爭。在各種體育運動中,活生生的人彼此直接或間接地斗爭。有些形式的體育運動,其設計最接近于對立群體之間的真實戰斗,這些體育運動有特別強的傾向,要攪動人們的情感、喚起興奮。因此,它們為許多體育運動的中心難題之一提供了生動的實例:如何通過一項體育運動的設計來調和兩種相互矛盾的功能?一方面是令人愉悅地對人類感受的“去控制化”(de-controlling),也就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興奮的完全喚起,另一方面是維持一套檢查,以確保愉快的“去控制的”(de-controlled)情感處于控制之下。
體育運動是以模擬戰斗為中心的這一難題可能會更清晰地凸顯,如果人們再次記起體育運動與我們這個時代的許多其他休閑追求一樣,具有對令人享受的“去控制的”感受進行控制的功能。一場音樂會也能夠起到這樣的作用。但在音樂會中,表演者的身體動作——也許要將樂隊指揮的身體動作除外——并不是注意力的中心。觀眾也必須將其身體動作置于非常嚴格的控制之下,以免擾亂管弦樂隊的演奏。事實上,多年以來,束縛觀眾身體動作的傾向顯著地增加了。一種自我升級的文明化迸發可能在這里起了作用。如今,音樂會聽眾的行為準則明確地規定:在交響樂或任何多個樂章音樂的最后才能鼓掌。在一個樂章結束時就鼓掌,即便不被指責,也會讓旁人皺眉。然而,在海頓或貝多芬的時代,每個樂章結束之后就鼓掌,不僅是被允許的,而且是被期待的。許多樂章在寫作的時候就考慮到了要引發掌聲,將之作為音樂所產生的興奮—緊張的愉快釋放。然而今天,在本來是為掌聲而寫并期待掌聲的每個樂章的結尾,觀眾卻要保持沉默。
下面這段描寫提供了這種處境的生動圖景,也表明了產生一種受控制的但令人享受的情感興奮并不局限于體育運動:
節奏加快了;小提琴手的左手變得模糊了,同時,鋼琴演奏者的手指在鍵盤上上下翻飛。整個勢頭推向了最后的音階以及勝利的和弦:噠噠!咚咚咚咚!小提琴手拉了一個很長的高強度下弓;隨著最后的釋放,他的手臂興高采烈地揮向空中。
接下來卻是令人尷尬的沉默和零星的咳嗽聲,一些人從座位上站起來了,獨奏者看著地板,拿著琴弓的手臂靦腆地下垂。鋼琴演奏者好像正對一個音符或和弦重新調音;演奏者們都從他們所創造的興奮的頂點松弛下來了,沒有人聽到對此的回應。
我們這是在哪兒?在一個大型的音樂廳,在一群老練的觀眾中間。否則的話,就會有幾個受到這些演奏刺激的人已經做出了一些明顯的舉動;然后他們更有見識的鄰座就會把手指豎立在嘴唇前,讓他們保持安靜。為什么呢?因為這只是第一樂章的結尾。盡管音樂說的是“請鼓掌”,但20世紀后期音樂會的得體行為則要求“請等待”。[12]
以這種方式加諸于觀眾的約束相當重要,盡管他們的情感已經被攪動了,而他們的肌肉則要盡可能地不動。觀眾應該被打動,但身體不能動。只有在最后,觀眾可以通過鼓掌,通過掌聲的強度及長度來表明:在之前的沉默中,這種感動已經是多么的強烈。[13]
在足球比賽的情況下,身體動作與情感是密切地相互連接的,至少對運動員而言是如此。甚至觀眾也有大得多的范圍可以通過身體動作將他們的感受傳達給彼此、傳達給運動員,這些身體動作包括舌頭、嘴唇和聲帶的運動。然而,不單是足球,體育運動一般都具有受控制的且非暴力的模擬戰斗的特征。在斗爭的一個階段,也是戰斗—緊張和興奮的第一階段,這可能會對體力運用及技能方面有要求,但也能夠成為非休閑生活的日常及壓力—緊張的一種解放,這本身就是令人振奮的;這個階段之后通常是戰斗—緊張的決斷和釋放階段,要么是成功和勝利,要么是失望和失敗。
體育運動可以是人類之間單獨地或以團隊形式進行的戰斗;可以是騎著馬的、跟在一群獵狗后面的男男女女和一只快速奔跑的狐貍之間的戰斗;也可以是從山頂高處下降至山谷的滑道,這種形式的體育運動不僅是人類之間的戰斗,也是與大雪覆蓋的高山的戰斗。登山運動也是如此,人們可能被一座山打敗,或者在筋疲力盡之后,到達山頂,享受勝利。在所有的形式中,體育運動總是在想象場景之中的受控制的戰斗,不管對手是高山或大海,是狐貍或其他人。以足球為例,是人類的想象使得人們只用腳擺弄一個皮制的球——兩支隊伍之間激烈但受控制的斗爭的目標。與其他體育運動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要解決的難題是如何降低運動員受傷的風險,但又能使令人享受的戰斗—興奮保持在高水平。如果為一項體育運動提供想象設定的規則及技能框架在實踐中能夠維持,并保持相關平衡,這項運動就可以說已經成熟了。各種類型的英式足球經過一段時期的成長及功能調整后已經達到了上述成熟的狀態,比賽設計一再公平地給予運動員好機會,使得非暴力的戰斗—緊張持續得長到足夠令人享受,同時也使得緊張的累積和釋放以勝利或失敗的形式釋放告終。[14]如果太多比賽以平局告終,就意味著沒有可以消解緊張的勝利,那么比賽的規則就需要調整。同樣,如果勝利的獲得都相當迅速,那么體育比賽就會喪失它的功能。在這種情況下,令人享受的緊張—興奮消失了,或者太短促了。[15]正如我們可以看到的那樣,與其他休閑體育運動一樣,足球在沉悶與暴力這兩個致命的危險之間岌岌可危。一場精彩的足球比賽的戲劇性在于在比賽展開時具有與精彩的戲劇演出相似的方式。那也是一種令人享受的模擬緊張,也許是興奮,在一段時間內逐步累積,然后達到頂點,也因此達成緊張的消解。但是,戲劇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一位知名人士的作品。而多數體育運動是在未經計劃的社會發展中走向成熟。
這種發展的一些情況,體育運動的社會發生的一些方面,已在這里有所介紹呈現。我們可以把它作為一種副產品,部分照亮了社會發展本身的性質。有些事物起初就非常新穎,而且就其自身而言相當完美,如板球、足球、網球還有其他類型的體育運動,實際是在長期持續的無計劃的發展中形成的。這一點很有啟發性。棋類運動、英語和德語,還有議會政府的早期形式,都是如此。
關于所謂的“觀念”(ideas)的個人源起已經有很多討論。誰第一個說出某個觀念,會被當作一個研究主題受到高度重視。有學問的男男女女最喜歡的消遣,就是發現某個特定的“觀念”比此前專家們的共識所認定的更早問世。然而,人類社會的許多方面不能按照觀念史的模型來進行解釋。誰第一個說英語,這并不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同樣,下列問題也沒有意義:誰是第一個提出“議會政府制”這個觀念的英國人?或誰是第一個發明了板球或足球的英國人?人類社會的這些方面以及許多其他方面不能夠根據個人的觀念來解釋,也不能根據這些觀念的累積來解釋。它們需要根據社會發展來解釋。
我在其他地方舉過一個簡單的例子,以說明兩種類型的解釋之間的一個關鍵性差異。[16]我采用了一種特殊類型的游戲模型,以表明在游戲之中的一個動作——比如棋類游戲中的第二十步棋——不能僅僅根據兩個參與者中某個人的計劃或意圖來解釋。他們的計劃及行動的相互關聯所帶來的模式是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計劃過,可能也沒有預見到的。雖然是意料之外的,但若回過頭來看這個模式及其作為部分所構成的游戲過程,能夠很清晰地看出其中結構。這就是為什么如果不繼續深入討論,只簡單陳述籌劃好的行動會有意料外的后果,并不比姑息自己無知要好。想象一下計劃與行動之間的相互關聯,便不只是兩個參與者,而是兩千個或者兩百萬個相互依賴的參與者。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所遇到的進行中的過程,并不是獨立地發生于個體之間,但正是這些個體的計劃及行動使得這個過程得以進行。當然,這是有結構的,也要求自成一格的解釋,而無法用個人的“觀念”或“行動”來解釋。
“社會過程”(social process)或“社會發展”(social development)這些術語只是概念符號,它們反映了人類在群體之中的計劃及行動是連續相互交織的這一奇異的存在模式。這些概念是為了幫助探討類型獨特的結構,它是個體行動及經歷相互關聯的結果,是在多種群組中的個人行動者的功能相互依賴的結果。流行的術語“互動”并未能正當化人們的經驗和行動的相互交織。它也與一種關于社會的傳統模型密切,即認為社會是眾多最初孤立的人類個體的純粹聚積單元。
對一場進行中的足球比賽進行觀察,對理解諸如“相互關聯的計劃及行動”這類術語,是相當有幫助的。每支隊伍都已經根據他們對自己及對手的技能與不足的了解,制定了自己的策略。然而,隨著比賽的進行,經常會出現任何一方都沒有計劃過或預見到的組合。事實上,足球比賽中球員與足球所構成的流動的模式,不僅是“型構”概念,也是“社會過程”概念的圖示。準確地說,比賽過程是人們行動及經歷連續相互交織的流動型構,是微縮的社會過程。足球比賽快速改變的模式中最具啟發性的一個方面,是這個模式由處于運動中的球員雙方(both)共同構成。如果只把注意力放在一支球隊球員的行動上,而未能注意另一支球隊球員的行動,那么就不可能看懂比賽。如果人們試圖以孤立且獨立于其他人的行動及感知的方式來觀察球隊成員的行動及經驗,也仍然難以理解一場比賽。在一場比賽的進行中,兩支球隊相共同成了一個單個型構。只有具備使自己與比賽保持距離的能力,才能認識到:每一方的行動都與他們對手的行動持續地相互關聯,而對立雙方也就因此形成了一個單個型構。敵對的國家也是如此。社會過程經常是無法控制的,因為它們是由敵意所推動的。對一方或另一方的黨派偏見能夠輕易地模糊這個事實。
足球比賽中,對手之間的相互依賴,也就是他們的活動的相互關聯以及對立群體因此而在行動中形成一個單個構型這個事實,可能不難認識到。當下,可能更難認識到的是:在社會整體上,許多競爭對手群體也是完全相互依賴的,而且,如果不把這些對手理解為一個單個構型,也就不能理解他們關于彼此的行動和感受。在這方面,最有說服力的例子可能是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軍備競賽。這是一個自我持續過程的例子,如果試圖孤立地理解一方,認為一方與另一方是相互獨立的,就不能理解這個過程。在這個例子中,就雙方領導群體的目的及意圖而言,游戲過程的對等物,也就是自我升級的軍備競賽,也具有相對自主性。每一方都相信自己是自由的行動者,但事實上,雙方都是“游戲”過程的俘虜;在這種情況下,游戲過程很可能會進入超出雙方意圖的軌跡。
困難的是,人們個人投入的深度及強度,對這一方或那一方的偏愛,不僅會阻礙對由雙方構成的處于變化中的型構的理解,也會阻礙對這種型構的相對自主的動態機制的理解,而這種動態機制推動了被鎖閉在扭斗中的相互依賴的敵人們走向不是他們任何一方所計劃的情況。要將相互關聯的對手處于變化中的型構理解為一個統一的過程,這需要相當高程度的疏離。如果是觀看足球比賽,還相對容易做到疏離。就政治對手而言,即便對社會學家來說,要達到更大程度的疏離,并將雙方理解為一個過程,這仍然相當困難。
另一個與這種情境有些關聯的例子是足球暴力的難題。毫無疑問,比賽已經變得粗野,但球員們通常都會確保他們的暴力行為處于界限之內。公然打破規則所帶來的處罰相當高,足以阻止過分違規,阻止球員自我控制的過多裂痕。但如果孤立地看待職業足球比賽,那么,即使是比賽變得粗野這件事,也是不能解釋的。原因幾乎很確定,必須在社會整體上的緊張水平上升中尋找;可以很明確地說,事關民眾相當經常實施的暴力行為。我已經努力表明:體育運動,特別是由職業選手在業余觀眾面前進行的游戲—比賽,其中包括對感受及情緒的受控制的但令人享受的“去控制化”。受控制的興奮構成了體育運動所帶來的享受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但是,如果社會整體的情況未能在全部環節都配備充足有力的控制來容納興奮,如果社會整體上的緊張已經強大到足以使個體放松對暴力的控制,而且事實上已經引發了去文明化的迸發,導致一部分人發現暴力是令人愉悅的,那么,會發生什么呢?
此類的問題絕非只在足球情境中才顯示出其相關性。議會形式的政府也只有在某些社會中才能運轉得相當良好,在這些社會中,相當穩定且平穩的自我控制,構成了絕大多數人的社會慣習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部分人口穩定的自我控制能力減弱了,如果暴力經由自我升級循環使人們避免實施暴力行為的意識衰退了,那么議會政府也會衰弱。如果人口的不同部分之間的敵意及仇恨上升到一定水平,按照既定規則進行的和平的政府輪換,也就不再能夠正常進行。如果一個社會有非常悠久的君主專制傳統,人口中的大多數都習慣于通過外在控制來約束公共事務,而且從來沒有機會發展多黨政體順利運轉所不可或缺的個人的自我控制,以及發展黨派之間的競賽和由此導致的政府改變都必須嚴格遵守的非暴力策略——議會政體同樣無法在其中正常運轉。
正因如此,在足球觀眾的例子中,暴力策略的反復爆發,也應該放在更寬泛的情境中理解,作為社會整體某種缺陷的體現,而不是簡單認為有特定人群享受實施暴力行為——好像暴力行為只是一種已出現惡果的缺陷。
為什么一些觀眾采取了這類行動,埃里克·鄧寧及其合作者對這個問題已經進行了大量的探討。他們對理解這個難題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我們可以在本書中看到他們的一些研究結果。也許我還可以增加一兩點。我希望討論的觀點跟我之前與約翰·斯科特森(John Scotson)合作的一項研究有關,內容詳見名為《建制者與外來者》(The Established and the Outsiders)的著作。[17]這是對年代久遠的定居者與附近一個相當新的住宅區居民之間關系的一項調研,揭示了古老的定居者家庭對新住宅區居民的蔑視態度,以及他們抱團反對新住宅區居民、拒絕與后者有任何社會接觸的強烈傾向。更令人吃驚的是,這兩個家庭群體都是英格蘭人,而且都是工人階級。就他們對清潔或德性的標準而言,兩者沒有任何可觀察到的差異,除了新住宅區里一個相對較小的家庭群體,屬于鄧寧及其合作者所稱的“更粗野的”工人階級。他們的家庭生活更不那么井然有序;與住宅區里的其他家庭相比,他們的房屋更不整潔。與附近的其他孩子相比,他們的孩子也更粗野一些,更不那么容易控制。對這群孩子及青少年的細致觀察,使得他們的困難得以顯現。他們被附近的所有其他人當作外來者對待。孩子們很清楚整個社區如何輕蔑地對待他們的父母。如果他們日復一日地看到他們的父母被其他人輕視,那么,對孩子來說,可能就不容易培養出穩定的自尊以及某些驕傲的感受。無論這些孩子什么時候出現,他們看到的都是冷眼,還會被趕走。所以他們特別喜歡在自己最不受歡迎的那些地方,帶著特殊的愉悅表現自己。他們最喜歡的游戲場地是老居民居住的街區。在那里,他們盡可能地吵鬧,享受著鄰居們試圖把他們趕走時所受到的關注。他們進入那里的年輕人俱樂部,在隨意嘗試各種玩具及設施之后,就開始竭盡全力使自己惹人討厭,開始盡可能地毀壞玩具及設備。
這個例子清楚地表明,使用“攻擊性”來解釋這些年輕人是不夠深入的。他們為什么這么有攻擊性?即便“無業”也不會讓理解走得更遠。這個例子有助于表明,用一個孤立的原因或者一大捆孤立的原因來進行解釋都是不準確的。這些解釋需要包括所關注人群的處境,還有他們的經歷。事實上,不考慮建制者—外來者關系(the established-outsider relationship)及其對外來者人格結構的影響,就不可能完全理解這些人的攻擊行為及破壞行為。可以肯定的是,與根據建制者—外來者關系進行的解釋相比,用“攻擊性”來解釋,似乎更容易找到合適的補救方法。但是,這么做只是給出了一個病癥的表面原因。
卷入足球暴力的多數人似乎都來自工人階級的下層。但是,為了理解這種關聯,我們必須將“地位”(state)翻譯為“經驗”(experience)。他們中的多數不僅來自其社群中聲望較低的家庭,而且他們自己也被大多數居于更確定社會位置的人所輕視。毫無疑問,失業與此有很大的關系。但是,如果要找到對暴力爆發的解釋,那么就必須感受并記住帶有這種社會場景特征的個人經歷。在平常的生活中,這些年輕人屬于地位較低的小群體。他們在社會中的位置相當低。無論他們什么時候與既定世界發生接觸,他們都會感受到這一點。社會的忽視可能會更讓人難受,因為這些年輕人知道他們屬于被忽視的人群。他們知道,這里還有其他外來者,來自國外的以及外表就是外國人的外來者。他們不算,他們也會被輕蔑地對待。但這些年輕人認為自己屬于這里,他們知道自己是英格蘭人、蘇格蘭人或者威爾士人。然而,他們受到的對待就好像他們不屬于這里,就好像他們是外來者。他們平常生活中幾乎沒有什么讓人興奮的事兒;也許沒有體育運動,他們自己也沒有熱情進行體育運動。他們可能沒有工作,也許曾經有但失業了。通常情況下,他們的生活相當單調;沒有什么事情發生。也許有個女孩,也許看場電影;沒有前途,沒有目標。于是,當地足球隊的比賽就成了毫無波瀾的生活之中重大的、令人興奮的事件。在那里,他們可以向全世界顯示自己的歸屬,而且可以報復這個既不關注也不關心他的社會。在去看比賽的路上,不管是在主場還是客場,他已經不再是獨自一人,不再跟日常好友的小圈子在一起。那里有他的同類,成百上千,這會給一個人帶來力量。在日常的生活中,人是無力的,受到的關注非常少。而作為人群的一部分,人就有了力量。在火車站,在去看比賽的路上,在足球場場內更是如此,他可以將人們的注意引向自己。其他人的存在讓人敢于做某些事情,而如果只有自己的話,他們或許不可能做這些。就這樣,盡管并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卻能享受這種興奮,他就實現了對既定世界的報復。人會因為無希望且不滿足的生活而為自己復仇。報復是很強的動力。他們會搗毀火車車廂,在酒吧里砸桌子和酒瓶。而球場上有成千上萬的人,比警察這些既定秩序的代表要多得多。更妙的是,那里還有外國人,可以拿他們出氣。身處眾人之中給了他勇氣,無力的人似乎有了力量。于是,通常過著卑微的、可能是令人沮喪的生活的人們,把蓋子打開了,要雪恥了。他們擺脫了自我控制,這種自我控制通常會限制兩支球隊之間的游戲—比賽所創造出的興奮。他們會尋求真正戰斗的興奮,他們可以投入其中,而不必讓自己過分冒險。簡單地說,這是虛幻的時刻,外來者成了主人,被踐踏的占了上風。簡而言之,我認為,足球暴力,不管對此還有些什么解釋,也應當被視為一種外來者綜合征,作為這些年輕外來者群體能夠聚集并組成巨大的人群時所體現出的行為及感受的特征。
勒龐(Le Bon)的著名研究《烏合之眾》(The Crowd),受到法國人——可能主要是巴黎人——騷亂的啟發。[18]在那時,窮人們為了面包而發生騷亂仍然相當常見。這些騷亂激怒并嚇壞了體面的公民。盡管建制者—外來者這一角度不在勒龐的視野之中,這些騷亂還是使勒龐觀察到了許多仍可在足球觀眾的暴力中看到的角度。在更發達且組織程度更高的國家,面包騷亂已經完全消失了,而足球騷亂還在持續,這并非一個無趣的反思。根植于前一種類型的暴力中的某些不安,諸如餓死的危險,在這些豐裕社會中可能已經大體上消失了。其他一些同樣緊迫的不安現在在騷亂中表現了出來。面包匱乏的問題或多或少解決了,現在出現的是意義的匱乏。在更發達社會中,多數大城市都形成了灰色的外來者區域,那里的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是從這個區域出發來認識現存世界的。他們可以看到,比他們的生活更有意義、更有成就的生活是有可能的。無論其內在意義是什么,這對他們來說都是有意義的,而且他們知道,可能只是能感覺到,他們已被剝奪了生活的意義。而且盡管他們經常相信自己遭受了巨大的不義,但他們并不清楚誰該為此負責。因此,復仇就經常是他們的戰斗吶喊。有一天失控爆發,他們就會試圖為自己向某人復仇。
對足球暴力的幾個觀察,再次將注意力引向本書的主要主題之一,即體育運動作為參與者及觀看者的休閑活動與人們非休閑生活之間的互補性。體育運動事件之中的暴力控制的破壞與工人階級年輕外來者的日常社會存在之間的互補性,比起休閑體育運動中受到嚴格管制的戰斗所提供的更受控的令人愉悅的興奮與對情感的溫和控制之間的互補性,并沒有更為隱秘。而對情感的溫和控制已經成為更復雜社會的成員在所有非休閑活動中的第二天性,也就是社會慣習幾乎不可或缺的特征。就這方面而言,體育運動在18世紀英格蘭的生成,作為非常明顯的社會和緩化的迸發的一部分,是很引人注目的。政治競技場上對暴力的約束,在英格蘭的社會上層要比在法國或德國的對應人群中更多,這種對暴力的約束帶有自我和緩(self-pacification)的特征,是一種被強加的約束,不是來自君主及其大臣,而是由自我統治的寡頭政體成員加諸于自身及彼此。與政治競技場上對暴力的約束相對應的是對暴力更大的敏感,甚至體現于這些階層的消遣之中。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這些受到更高度管理的消遣,也就是當時越來越為人所知的體育運動,開始變得更加重要,是因為它們為這些階層的自我和緩提供了補充。休閑體育運動當時所提供的,正如今天它仍然提供的,是對一些社會具有特別重要意義的一道人類難題的解決方法。這些社會的和緩程度非常高,也因此對其成員反對暴力、反對任何人加諸于人的身體傷害的敏感程度相當高。體育運動形式的消遣所解決的難題是:在不傷害人的情況下,或是在身體傷害最小化的情況下,如何體驗到完整的戰斗愉悅?有人可能會問:為什么作為各種體育運動核心的戰斗會提供一種讓人們感到享受的興奮?
令人高興的緊張,也就是在令人愉悅的高峰以及緊張的釋放之中達到頂點的令人享受的興奮,眾所周知這是性行為的典型模式。有人可能會認為,一場最終取得勝利的戰斗之中的令人愉悅的緊張及興奮,是在該行為中起作用的自然力量的衍生物。這并非不可能,但是可能不夠。我更傾向于認為:一場比賽所產生的令人享受的興奮,是對非常基本的、可能由社會性引發的人類需求本身的滿足,特別是如果這種比賽需要體力的運用,就像在體育運動中那樣。換句話說,我認為,如果一個社會沒有為其成員,特別是更年輕的成員提供充足的機會以體驗可能包括但并不必然包括身體力量及技能的斗爭中令人享受的興奮,這個社會就有可能會使其成員的生活處于過分麻木的危險之中。它可能無法為社會生活反復出現的例行日常所產生的乏味的緊張提供充足的補充式修正。
我要趕緊補充一句,這不是哲學陳述。我并未就此斷定,斗爭以及由此產生的令人享受的興奮,為生活中同樣不可或缺的約束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補充。如果我可以自由選擇我的世界,我可能不會選擇這樣一個人與人之間的斗爭被認為是令人興奮且給人帶來享受的世界。而且我肯定不會選擇將此作為一種教義。我可能會選擇說:避免斗爭。讓我們大家都在和平中相處。但事情就是這樣,作為科學家,我不能以我希望它存在的方式來呈現整個世界。我不能隨意呈現,除非我發現世界確實如此。而且,我已經發現,正如我所能觀察到的那樣,人類還需要其他形式的可以享受的興奮,不同于性行為的那種興奮,戰斗興奮就是其中之一。我還發現,在我們的社會中,程度相當高的和緩已經建立起來了,避免斗爭的難題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通過提供模擬戰斗解決了,這類戰斗是以玩耍的方式在想象的情境下進行的,可以帶來令人享受的戰斗興奮,同時對人類的傷害最小。這就像是把圓形變成正方形,本來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它完成了,沒有任何計劃,就像完全是偶然。
人們經常會想當然地認為,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科學解釋中,驅動力以及其他自發的沖動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而對這些驅動力的控制則是人類社會習得的特性,因此也就不構成人類天性的一部分。事實上,對沖動的限制如今經常被認為是與人類天性相悖的,是“不自然的”。然而,如果人類的自然構成之中沒有包含必不可少的控制沖動的生物學傾向的部分,如果人的驅動力及其他基本沖動就其根本性質而言具有可以經由不同方式被限制、偏轉或轉化的潛能,那么,任何控制都不可能通過學習獲得,也不可能作為其永久特點之一置入人類框架之中。事實上,人類對沖動進行控制的自然傾向應被視為人類的獨特屬性之一,這些獨特屬性中的每一個都有很高的存在價值。考慮到人們事實上缺乏本能的或天生的控制力,如果人們不具有學習沖動—控制的自然傾向,不具有自我且相互文明化的自然傾向,那么群體中的生活——也就是我們說的社會生活——就不可能在人類中出現。正如我已經指出的,如果沒有一種對自發沖動進行控制、延遲、轉化的自然傾向,也就是通過習得的反沖動以多種方式將自發的沖動模式化,人也無法以個體形式存活。如果一個人像新生兒一樣完全任憑不可控制的欲望擺布,那么他/她將無法獲得人的本質特征。有一個研究任務擺在我們面前,對沖動—控制的動員和模式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得到充分理解,關于這些過程的知識還處在初期階段。至此,難題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學習社會控制的傾向是人類的自然構成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人類的自然構成顯然將沖動—控制的學習與一個人生命早期相當嚴格的時間安排連接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人類的自然構成,使得人類具有了特定的緩和機制及傾向,這些不是習得的,而是通過特定的社會處境或者通過社會學習過程在其時其地單獨激活,從而緩解緊張的壓力及張力;如果控制機制暫時或持續地與沖動斗爭,即沖動對抗控制,緊張就可能會出現。一些生物機制和傾向旨在提供對壓力—緊張這類重壓的緩解,有些時候是某種解放,這一發現在此情境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社會制度可以利用特定自然機制來抵消,也可能是消解,與沖動控制聯系在一起的壓力—緊張的出現,體育運動比賽的模擬戰斗所激發的令人享受的興奮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有一個廣為人知的笑話,講的是一個外星人偶然看到足球比賽,并說:“為什么不一邊給一個皮球來結束這一切?”足球、棒球、網球、冰球、自行車、拳擊、滑雪,以及我們這個世界的其他各種體育比賽,不管它們是不是模擬戰斗,而且盡管有各種過分或扭曲,人們可以從中一再觀察到解放的效應:首先是通過觀看模擬戰斗會帶來的壓力—緊張的釋放,接下來是通過達到壓力釋放的頂點,也就是一方或另一方的勝利。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通過獲得勝利來擺脫緊張,而不是通過暴力行為,或通過對其他人的身體傷害或死亡所引發的痛苦來達到目的。滿足人類對享受的需求,更明確的說,是對令人享受的興奮的需求,可以平衡非休閑生活中對情感的平穩控制,我相信,這是人類社會必須滿足的基本功能之一。
體育運動當然不是從壓力—緊張之中得到釋放的這種生物學傾向能夠在社會意義上被激活并模式化的唯一形式。這些生物學傾向中最基礎且普遍的是人類笑的習性。就像微笑,笑聲從根本上說是前語言形式的溝通,它并不是習得的,而且從進化論的角度來說,它的出現可能相當久遠。笑具有可塑性,也就是說,它可以通過經驗來改變,盡管與構成語言溝通的自然基礎的生物學傾向相比,其程度并不相同。作為一種生物學傾向,盡管笑毫無疑問源自前人類祖先,但它也具有人類的獨特性。笑聲相當生動地展現出,生物學傾向提供的方式及方法可以抗衡沖動—控制中的張力及壓力。
這里談及的一些難題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可能是因為這個領域的主要專家群體,即生物學家和心理學家,主要傾向于將人類與其他動物共享的那些構成特征視為自然的。[19]因此,他們更關注符合將“進化”視為直線過程這一概念的那些特征,而不是那些盡管從基因上說是持續發展結果的具有創新突破和新穎特點的人類特征,后者在進化過程的早期階段找不到對應物。必須通過學習來激活的那種沖動—控制的生物學傾向,還有可以帶來壓力—緊張的釋放的生物配置,都屬于這個范疇。它們都帶有從前人類到人類層次的進化突破的特征。
追尋令人享受的興奮,作為人們非休閑生活中的壓力—緊張的抗衡,可以在社會制度及習俗中找到表現;而其方式在不同社會中存在很大的差異。在羅馬社會,角斗士之間或者野生動物與人類之間的生死之戰所起到作用,相當于當下社會中的賽馬、足球比賽或網球錦標賽。短時段的視角很可能會只關注這樣一個事實:在一些體育運動中,針對暴力的約束標準已經變低了。這會使我們忘記,從長時段視角來看,在今天的消遣之中,約束的標準是很高的。升華轉型也是如此,對專業參與者技能水平的要求曾是一些體育運動作為休閑活動時的眾多追求之一。
體育運動中的專業主義的提高,可能已經將人們的注意力從休閑體育運動轉移開了。非專業人員參與的體育運動,與職業運動員所追求的體育運動相比,表現出的技能水平不可避免會更低。在另一方面,追求職業目標的體育運動,對參與者而言,可能相當無趣,因為和其他職業活動一樣要遵守同樣類型的約束。然而,這仍然可能帶來某種程度的完美,這是在休閑時間、只是為了自己的愉悅而進行體育運動的人幾乎不可能匹敵的。
然而,在我們這個時代更豐裕的那些社會中,休閑體育運動,不管是參與式的還是觀賞型的,都有廣泛實踐。與職業且高水平的成就型體育運動相比,休閑體育運動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可能并不那么吸引人們的注意。可是,就像其他休閑活動一樣,如果工作時間持續減少,休閑體育運動的重要性可能會大幅增長。我已經努力對休閑體育運動的社會功能及個人功能進行了一些澄清。在郊區花園里進行的網球比賽,在瑞士達沃斯的帕森滑雪場進行的長距離高山滑雪,或者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村莊綠地上進行的板球比賽,其中每一個都可以是相當愉快的經歷。如果自己這一邊贏了的話,那就更令人享受了。不過,如果是一場精彩的比賽,比賽本身就相當令人享受的話,即使自己輸了,也仍是令人享受的。
[1] 斯蒂芬·門內爾和埃里克·鄧寧幫助潤色了手稿,魯道夫·尼夫幫忙整理制作。我非常感謝他們。
[2] Norbert Elias, The Civilizing Process, Oxford, 1978.
[3] Norbert Elias, Uber die Zeit, Frankfurt, 1984.
[4] 對投入與疏離的難題的一個相當廣泛的討論可以在這篇文章中看到:Norbert Elias, “Problems of Involvement and Detachment”,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 no. 3, 1956, pp. 226-252。篇幅更長的探討,可參看Norbert Elias, Engagement und Distanzierung, Frankfurt, 1983。
[5] 如果有人不加區分地使用“議會”這個術語來指稱中世紀和現代的代議制度安排,而不使用“等級會議”,那將很容易忽略18世紀議會制度的具有革新意義的變化。
[6] J. H. Plumb, England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Harmondsworth, 1950.
[7] 我很抱歉要使用這些新詞匯。但是“工業化”這個詞作為新詞匯的時候,也毫無疑問地使人們坐立不安。議會政府和體育運動在18世紀出現,帶有過程性的特點。能夠促進人們意識到這一事實的更好方式是什么?
[8] 參見P. Corrigan and D. Sayer, The Great Arch, Oxford and New York, 1985, pp. 88 ff。
[9] Norbert Elias, The Court Society, Oxford, 1983.
[10] Norbert 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158 ff.
[11] 體育運動作為一種比賽,最終只是一場游戲,與人們生活中真實的比賽和斗爭有關系,但又有不同。體育運動的想象場景有些時候會引起這樣的看法:體育運動是對真實生活斗爭的模仿。模仿這一難題會出現在這種情境之中并不是完全不相干的,就像在藝術中那樣。
對人類藝術中模仿特征的最古老也許也是最知名的討論,出自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有很多關于這個文本真實性的質疑;這個文本在任何情況下都是片段式的。但是,我們所讀到的已經足夠表明,亞里士多德似乎是第一個對這樣一個難題進行考量的人:一部悲劇,究竟模仿了什么?“悲劇不是對人類的模仿,而是對行動與生活的模仿,是對幸福與悲慘的模仿。”(John Jones, On Aristotle and Greek Tragedy, London, 1962, p.30)盡管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并不明晰,但仍指出了一個方向,我相信至少能夠部分地回答人類休閑追求的模仿特征這個難題。在他關于雅典人的一些休閑追求的教導中,亞里士多德采用了,也可能鑄造了對這個難題領域的探究最有幫助的兩個概念——“模仿”和“凈化”。人們不能夠確定這兩個概念原初的含義,但可以討論這兩個概念今天意味著什么。“模仿”這個詞,如果不是簡單地作為一種更有學問的“模擬”的表達方式,那么它的含義就會更清楚。拉斐爾的《圣母像》、倫勃朗的《肖像》,還有梵高的《向日葵》,都不是對真實事物的簡單模擬。可以看到的是,被經驗的對象中的一些元素,進入了一幅畫作里的對同一個對象的呈現這一經驗之中。對所畫的對象的經驗,盡管在某些方面,類似于對真實對象的經驗;但是,與所畫的對象有關的經驗,也很難被稱為對真實生活中的對象的經驗的模擬。通過繪畫,這個對象被轉置到一個不同的場景中。對這個對象的經驗,特別是與其相關的復雜感受,在某種程度上,被轉移到了不同的擋位,就像從對真實物體的凝視,轉向了對作為一幅畫作的一部分的同一個物體的凝視。在這種情況下,這種經驗的感受方面尤其經歷了非常有特色的轉變,也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從一個類別轉化為另一個類別的改變”(metabasis eis alio genos)。“模仿”這個詞匯可以作為記錄這種轉變的一個概念符號。在這種意義上使用,它就可以彌平鴻溝。
如果對人類在體育比賽中的真實身體競賽進行比較,就會看到非常類似的事情。賽馬、拳擊或者足球運動,這類體育比賽的模擬特征,是由于與真實身體斗爭相關的感受—經驗的許多方面都進入了體育運動的“模擬”斗爭的感受—經驗。但在體育運動的經驗中,真實身體斗爭的感受—經驗被轉換到了不同的擋位。體育運動允許人們在沒有危險及風險的情況下,經歷一場斗爭的完整的興奮。興奮中的恐懼元素,盡管并沒有完全消失,但大部分都消散了,而且戰斗—興奮的愉悅也就很大程度地提高了。由此,如果論及體育運動“模擬”的方面,即是指體育運動有選擇地模擬了真實生活中的斗爭。體育運動—比賽的設計以及運動員的技能,允許了戰斗—享受的出現,卻沒有傷害或殺戮。
也正是在這一情境下,亞里士多德的“凈化”概念可以彌平我們概念裝備的鴻溝。體育競賽使人們可以在身體斗爭中擊敗了其他人,而沒有在身體上傷害他們。戰斗—緊張的消解和通過勝利實現的努力,具有令人振奮及凈化的效果。人們可以問心無愧地享受對自己價值的確認;人們確信比賽是公平的,就可以享受自愛的正當增加。體育運動以這種方式提供了問心無愧的自愛。
[12] Will Crutchfield, “To Applaud or Not to Applaud”,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1-2 June 1985.
[13] 各種例子表明:在文明化迸發期間,身體動作是傾向于被約束的,有些時候會被精細化。在處于文明化過程早期階段的那些社會之中,言談帶來的動作往往與一個人的四肢或其他部分的動作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在文明化過程的晚期階段,大幅度的以及熱情的姿態通常都不受歡迎。言說動作往往變得孤立了。在體育運動的發展中,也可以發現這種傾向。以我們現在稱為“拳擊”的這項運動的早期形式為例,如在法國和日本,使用腳和胳膊作為武器是被允許的。英式拳擊則限定了腿的使用,只能用于運動員向前或向后的移動。與此同時,英式足球的規則也禁止使用手來移動球,只允許用腿運球(除了守門員和“界外發球”)。
心理學家經常會對社會中的成年人的情感進行研究,就好像它們具有與生理資料相同的特征,而生理資料并沒有受到以習得的社會控制這種形式而建立起來的反沖動的影響。然而,人類的情感在它們的原初形式中,是與動作緊密連接的。嬰兒和小孩都非常清楚地展示了這一點。人類自我約束的潛能是逐步被激活的,只有當習得的反沖動將自己介入到感受沖動與運動器官之間,前者才會具有可以在某些社會的成年人那里可以觀察到的情感特征,在那些社會里,高度的文明化約束構成了被認為是“正常”的成年人的社會慣習的不可缺少的部分。我很懷疑,如果心理學家仍然把他們的學科當作自然科學來推進,那么準確的情感理論是否有可能。一般而言,不了解社會發展理論,具體而言,不知道文明化過程理論,就不能準確地探討人類諸如此類的面向。
[14] 參見Eric Dunning and Kenneth Sheard, Barbarians, Gentlemen and Players: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Rugby Football, Oxford, 1979。
[15] 對一項體育運動——以足球為例——的設計的各種平衡的詳細考察,可以參見本書第六章《體育運動群體的動態機制,特別是關于足球》。
[16] 參見Elias, What is Sociology?, pp. 71 ff。
[17] Herbert Elias and John L. Scotson, The Established and the Outsiders, London, 1965.
[18] Gustave Le Bon, The Crowd, New York, 1960, 1895年初版.
[19] 我知道其中存在例外,比如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的文章《人的獨特性》(“The Uniqueness of Man”)就令我記憶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