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河畔。
鷂兒嶺中。
周遭山巒起伏,山勢高聳陡峭,奇石乖張如刀似林。
夕陽淹沒于天邊,黑幕襲來。
烽火狼煙,陡然大亮,暴露于蒼穹之下。
“殺!”
“左營敵眾,請中軍部派兵支援!”
“右哨營來敵,請援!”
“河邊伏兵來襲,刀盾兵前出!前出抵御!”
“殺!”
“殺!”
戰鼓擂擂,號角聲聲。
火銃在黑夜里迸發出璀璨的煙火,刀槍相擊電石火花。
這里沒有江南的煙雨朦朧,沒有十里秦淮的歌舞升平。
唯有金戈鐵馬,血與火的詩篇。
黑夜里。
兩萬明軍,死死的將四方陣扎在了鷂兒嶺的谷地平原上,死死的在洋河邊攔住了瓦剌大軍的不知第幾次的進攻。
整個戰場,已經血流成河,尸骸遍地,雙方都沒有時間去收拾同袍遺骸。
血水順著溝壑流入洋河。
月光下。
往日這條水量不大,流水清澈的河流,已經在皎白月光照耀下,泛著詭異的血紅色。
霧氣升騰。
瓦剌精銳的勇士,裹挾著被打服了的韃靼部士卒,一次次的從黑霧中沖出,重重的撞在明軍的四方陣上。
火光中。
血花綻放,潑灑大地。
大明恭順侯吳克忠,已經從駕馬掠陣殺賊,變成持槍穿梭在軍陣最前列。
血水順著他那開裂的戰甲向下流淌,每一步都伴隨著嘀嗒嘀嗒的滴血聲。
敵人的碎肉斷骨,嵌進了甲胄的接縫處,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散發出刺鼻的惡臭味。
吳克忠不敢有半點喘息的念頭。
每一次敵人都突然而來,想要用車輪戰,將這里的明軍用磨盤磨成粉碎。
可他每一次回過頭看向中軍處,便能看到月光下,中軍處豎起的高桿上,一件龍袍正在迎風飄揚著。
那是皇帝今日派來的斥候和一萬援兵送來的。
皇帝的斥候還說了,后續還會繼續有援兵趕來,要在鷂兒嶺死死的咬住瓦剌大軍。
吳克忠不知該如何評說。
只覺得皇帝有些糊涂。
明明自己擋在這里,瓦剌人就越不過去,皇帝就能帶著所有人趕快逃離,卻偏偏臨陣更改主意。
自己即便戰死又何妨?
今日早間接到率軍斷后的命令后,自己就已經做好馬革裹尸還的準備了。
父輩的榮光,自己丟不起!
可是龍袍懸于高桿之上,立于月光之下。
吳克忠卻又覺,這一次就算是死了,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皇帝,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當吳克忠胡亂的想著事,將眼前最后一個瓦剌人捅翻在地。
他手中的長槍槍桿也應聲斷裂。
丟掉長槍,不等他再從戰場上尋找兵器。
左右已經傳來了歡呼聲。
“退了!”
“瓦剌人退了!”
“敵軍終于對了!”
左側山脊上,傳來了嗚咽的號角聲。
那是軍中眼力最好的斥候們發出的訊息,預示著敵軍已經開始大部向后撤退了。
也表明,今夜或許不會再有戰事了。
哐當一聲。
吳克忠癱坐在了血泊中。
“兄長!”
“父親!”
接連兩聲。
同樣一身染血的都督吳克勤,提著一把卷了刃的刀,趕到兄長身邊,伸手將已經脫力的吳克忠托住。
而另一位更加年輕,卻與吳克忠有七分相像的吳瑾,同樣披著戰甲,從中軍處趕來過來,與叔父一左一右架住父親。
吳克勤面露擔憂:“兄長,若瓦剌再來,下一戰我上,您先去中軍處歇息?!?
身為兒子的吳瑾,亦是滿臉擔憂。
父親和叔父已經帶著人,在這鷂兒嶺與瓦剌人從上午廝殺到現在了。
若非皇帝加派一萬援軍,他們當真是要擋不住瓦剌人了。
吳克忠卻是渾然不顧:“本將還能殺敵!”
說完后。
他看向不在中軍待著,卻跑到前面來的兒子,虎目一瞪。
“你怎么來這里了?”
吳瑾這才反應過來,臉上大喜:“是皇上!皇上帶著樊將軍來了……”
不等吳瑾說完皇上現在就在中軍處。
吳克忠已經臉色大變,前一刻他還因為脫力癱坐血泊之中,這一秒他已經是沖到軍陣后面,尋了一匹戰馬就往中軍處狂奔而去。
一旁的吳克勤趕忙拍了侄兒一把:“還不快去護著你爹,這里有我在,便不會丟!”
恭順侯部中軍處。
朱祁鎮剛剛坐下,便是眼前一黑,一道充滿血腥味的身影跪在了自己面前。
駕馬一路狂奔回到中軍處的吳克忠,重重的跪在地上,不由分說,便雙手抱拳道:“臣吳克忠拜見皇上!此地兇險,今日瓦剌沖陣十數次,兵戈交橫,臣請皇上退回中軍。臣即便戰死,也必當為皇上守住鷂兒嶺!”
吳克忠不知道皇帝為什么會突然跑到前線來。
但自己絕不能讓皇帝留在這里。
自己可以死,皇帝不能死!
然而。
朱祁鎮只是默默的注視著眼前這位披甲染血的將軍。
吳克忠的戰甲上早已布滿傷痕,胸前更是從肩膀到小腹處裂開一條條裂痕,而他的手臂上更是戰袍破裂,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血水從他的甲裙上滴下,很快就在地上匯聚出一灘血泊。
他甚至能看到對方的衣領下,還夾著一塊黃白之物。
見此情景。
朱祁鎮亦是情難自禁,他忍不住的長嘆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上前,也不顧吳克忠滿身的血水,伸出手一把重重的托住對方抱起的雙臂。
血水開始從朱祁鎮的指縫間滑過。
還殘存著余溫!
朱祁鎮眼眶不由一顫。
“將軍辛苦了!”
他鄭重的說了一句。
吳克忠渾身一顫,抬頭看向臉色凝重的皇帝。
他趕忙低頭退后兩步:“臣渾身污穢血氣,沖撞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朱祁鎮卻是再次上前,依舊不加嫌棄的拉住吳克忠那張滿是血痕的手:“將軍為朕率軍阻敵,舍生忘死,縱橫血海,朕又豈會嫌將軍?”
血水味真的腥臭無比。
可朱祁鎮也是真的毫不顧忌,無有反應。
吳克忠深吸一口氣,眼里多了幾分茫然:“臣實在不知皇上為何親臨險陣,但此地兇險無比,瓦剌人如今雖然暫時退卻,但必然會再次聚兵沖陣。如今瓦剌人鋒芒畢露,敵軍勢大,還請皇上暫避鋒芒,撤回中軍,早去懷來,早回關內?!?
說話間,脫力感卻是一股股的襲來,讓吳克忠的身子變得搖搖晃晃起來。
朱祁鎮眼角一跳,趕忙拉住吳克忠,強硬的將其按在自己原本坐著的地方。
隨后他看向左右。
有已經在此血戰一整天的恭順侯部將士,也有今日那一萬援軍,更有樊忠及護衛自己的官兵們。
朱祁鎮冷哼一聲。
“朕避他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