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忠看著傲立眾人面前的皇帝,想要站起身,卻因為脫力而幾次嘗試之下都沒有站起來。
他只能憂心忡忡的盯著皇帝。
朱祁鎮看向了他。
“朕可以避開,但你們呢?”
“朕的將軍,朕的軍中兒郎們能避開嗎?”
“朕若是避了,大明又能否避開?”
吳克忠嘴唇蠕動,便要出聲勸阻。
朱祁鎮卻是打斷了他的話,看向吳瑾:“快去為你父親弄些吃食熱水過來,朕的恭順侯是悍不畏死的大將軍,但朕的大將軍不是神仙,也要吃喝!”
吳瑾趕忙躬身領命,去為父親尋找吃食。
這邊。
樊忠也開始為吳克忠介紹起皇帝的計劃。
為其解釋,皇帝要去宣府城帶回援兵,要從后面堵住瓦剌大軍,將鷂兒嶺變成也先老賊的埋骨地。
他更是詳細的將今日皇帝從雷家驛開始的表現一一說明。
吳克忠聽的是目暈眼花。
皇帝當真是不一樣了?
光是那番軍前講話,便不是往日的皇帝陛下能做到的!
更不要說,皇帝本人竟然還當眾斬了王振那奸宦!
朱祁鎮這時候又說:“想來天明前,那兩萬步軍營的將士便能帶著火炮等重器趕來,只要將這里堵住,不尋求與瓦剌沖鋒對決,我大明的將士依仗火器之威是能守住此地。待朕自宣府接掌兵馬,便是破局之日。”
吳克忠已經不知道如何說了。
他是太宗靖難功臣勛貴子弟,但同樣是軍中的老將。
如果說是昨日,皇帝這等想法,自己只會當做是天方夜譚。
但是在聽了樊忠的解釋后。
如今的他,竟然覺得皇帝的法子,不得不說是可行的。
如今軍心重振,前出殺敵或許難說能與瓦剌匹敵,但光是守住鷂兒嶺卻必然能做到。
一旦將瓦剌大軍拖在這里,再等宣府城出兵。
皇帝所說的前后夾擊瓦剌大軍,自然就能做成!
這時候。
吳瑾已經帶著人,將冒著熱氣的飯菜送來。
吳克忠見到兒子,當即強撐著起身,一把就將吳瑾抓住拽到自己面前。
而后他上腳便是踹在兒子的后腿上。
在眾人疑惑之際。
吳克忠已經壓著兒子吳瑾的肩頭,沉聲冷喝道:“為父知曉皇上雄心不改,為父身為臣子,勸諫不成,便只能累你一趟。”
“皇上今夜便要翻越群山,趕往宣府,引來援兵,促成大計。”
“皇上是萬金之軀,尚能身臨險陣,親率兵馬穿梭敵軍之中,你是恭順侯府的世子,更是大明朝的臣子,皇上的臣子。”
“此次你隨皇上親赴宣府,一路護衛。”
“你可以死!”
“皇上絕不能有事!”
“若皇上有事,而你逃回。”
“為父亦會親手將你斬于軍前!”
一番訓斥和叮囑后,吳克忠便按著兒子吳瑾的肩膀,將他向著皇帝的方向一推。
吳瑾雙手撐著,叩拜在地。
吳克忠這時候也已經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高舉,帶著渾身的血水看向皇帝。
“皇上,臣子無能,唯有一軀,可為皇上探馬于前,擋槍避箭,還請皇上成全!”
吳瑾也已經是重重的磕頭在地。
“臣必當誓死護衛皇上!”
“臣必當沖鋒在前,阻敵在后!”
“絕不叫皇上有半分危險!”
說完后。
他重重的三拜五叩首。
危難之際見忠誠。
朱祁鎮此刻深切的體會到了這份忠心和舍生忘死,他當即沉喝一聲:“吳家滿門忠良!精忠報國!天下楷模!”
“賜恭順侯年俸三千石!”
“恭順侯吳克忠加勛柱國,加少保銜,加中軍都督府左都督,蔭一子世襲錦衣衛千戶。”
“加吳瑾中軍都督府僉事,賜車騎將軍名,掌京師城防衛戍兵馬!”
毫無疑問。
只要吳克忠一家此次不死,那就是大明朝最為顯赫的功勛將門。
侯爵領公爵才可享受的三千石年祿,這已經超格了。
更不要說吳瑾這個年輕的恭順侯世子,已經官居正三品的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還得了一個前漢的三公級將軍名賞賜,執掌京師城防兵馬。
滔天皇恩!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注視下,吳克忠、吳瑾父子二人,同時叩首謝恩。
夜色下。
用過熱飯的吳克忠,身上甲胄依舊,黑夜里他望著跟隨皇帝離去的兒子,目光真切而又波瀾翻涌:“皇上當真不一樣了……”
在他身邊的副將側目看了過來。
吳克忠臉上露出笑容:“傳令各營,輪番休整,斥候前出潛伏,仔細戒備,本將這一次定要親手捉拿也先!”
同樣是在這個夜晚。
已經帶著人沒入燕山北麓余脈的朱祁鎮。
走的格外艱難。
山路崎嶇,一望無際,如浪潮一般顛簸起伏。
為了安全,樊忠幾乎是將半數人馬派了出去,化作斥候,在周圍警戒。
只要有異動,他就會拼了命擋在后面護著皇帝后撤。
朱祁鎮看向前方似乎沒有頭的山路,咬緊牙關。
如今瓦剌人大多被吸引在鷂兒嶺。
而通往宣府的路,也并非是有洋河岸邊那一條。
如今他就是走鷂兒嶺北邊二十里的山路。
從吳克忠處離開后,朱祁鎮不斷的詢問著自己,為什么要這么不要命。
明明可以有更舒服的選擇。
可所有的選擇都告訴他,如今的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
山路難走,已經不得不下馬,牽著馬繼續向前走。
馬匹不能舍棄。
二十里的山路走完,還有二十里的平原才能趕到宣府城下。
這里或許沒有瓦剌的兵馬斥候。
可一旦出了大山,保不定會有瓦剌的后軍。
而在平原上,沒了戰馬,他們在瓦剌人面前便是待宰的羔羊。
耳邊。
后面的隊伍,不斷的有嘈雜的動靜響起。
那是踏錯步子,連人帶馬滾下山坡的官兵們。
沒有人叫喊。
誰都清楚,若是叫喊的聲音大了,或許就會引來說不定就藏在某處的瓦剌小股斥候。
因為遠處靠近南邊,先前已經有刀兵聲響起。
那是護衛將軍樊忠散出去的斥候們,遭遇瓦剌人后發生的廝殺聲。
這一夜。
不知有多少人會死在這二十里山脈中。
樊忠不斷的看向走在前面的皇帝,心中激蕩不已。
三軍振奮,將士齊心。
這一幕雖然來的實在是有些太遲太遲了。
可到底是來了。
忽然,皇帝的聲音傳來。
“樊忠,你是不是覺得朕很糊涂?很愚蠢?”
樊忠趕忙搖了搖頭,沒來由的念叨了一句:“臣只是覺得皇上變了。”
朱祁鎮一愣,轉而臉上露出笑容:“朕發誓,這一生再也不走這樣的路了。”
腳底傳來的刺疼,讓他只能以此逗樂,暫時忘卻身體上的痛苦。
樊忠眉頭皺緊:“皇上萬歲,大明萬勝,此戰我軍必勝!”
朱祁鎮抬頭看向前方隱隱約約的地平線。
“三軍齊心,昆侖可越!”
“樊忠。”
“天亮了。”
走在最前面的大明新鮮出爐的第一位車騎將軍,吳瑾忽然低喝一聲,而后趕忙回頭:“皇上,我們已經翻過蟒頭山了!”
蟒頭山,是這二十里群山的最后一座山。
樊忠立馬看了過去。
果然。
前方再無群山阻攔,而是一望無際的平原。
在他的東側,更是有一線明亮升起。
忽的。
南側另一座山頭上,傳來一聲震怒暴喝。
“走!”
“快走!”
“瓦剌后軍斥候來了!”
吳瑾趕忙看向皇帝。
樊忠更是已經上前將朱祁鎮扶上馬背,而后自己一個箭步跳躍,翻身上馬。
朱祁鎮看向南邊。
貼著蟒頭山北路的山腳,一股不下千人的瓦剌兵馬正在向著這邊趕來。
他當即怒目虎視,大喝一聲。
“上馬!”
“沖鋒!”
“向著宣府城沖過去!”
所有人早已上了馬。
在皇帝一聲令下之下。
在皇帝的親自帶領下。
數百人騎著馬,從山崗上向著下方的平原沖去。
向著前方二十里外的宣府城沖去。
山巒平原相切。
戰馬奔騰滾動。
馬在咆哮,山在咆哮。
揚塵接地而起。
一切。
都發生在晨曦初升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