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紛擾,人心惶惶。
不足百年的帝國,卻如何都壓不住滿朝臣子心中的恐慌。
而在雞鳴山下。
朱祁鎮剛剛視察完整座雞鳴驛,琢磨著此等地形,確實應當盡早將雞鳴驛擴建為雞鳴堡,成為宣府與懷來之間一座可以駐扎兵馬的堡壘。
以此來守護東起居庸關、中至懷來,西至宣府的大明兵糧道。
伴駕巡營的朱勇面帶笑容:“皇上圣明,軍機藏心,此地比鄰洋河、北控雞鳴山、遙指鷂兒嶺,西南又臨桑干河,前有宣府、后有懷來,確實可營造堡城駐兵相機策應東西。”
英國公張輔亦是贊同道:“此地建堡,便可在宣府與居庸關之間再多一道屏障,懷來方圓六十里內,便可自成一體。日后一番宣府、萬全方向有敵,此地便是整座宣府鎮進可攻、退可守的要地。”
朱祁鎮面帶笑容,自己不過是將雞鳴堡的設想提前數十年而已。
他隨意的擺了擺手,看向如同一座屏風的雞鳴山:“待此戰之后,朕與也先老賊有了了結,不光是雞鳴驛,整個宣大三邊都要好好查一遍,將往日里那些漏子盡數補上!”
如今他和這些人都綁在了一起,因此也不怕這些人會有不同的想法。
而朱勇、張輔等人聽到皇帝如此說,心中也明白。
這一次皇帝御駕親征能出現現在這種局面,皇帝的責任已經領下來了,為此更是決意要和三軍并肩而戰。
可皇帝之外,其他人的責任呢?
眾人各自心思流轉,擁護著朱祁鎮返回驛站。
而朱祁鎮剛回驛站內。
卻立馬被首輔曹鼐、大學士張益、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等人圍住。
曹鼐率先開口:“皇上,臣聽聞了些方才皇上巡營時的事情,不知……”
這位今日提著刀險些落了淚的首輔,滿臉憂慮。
朱祁鎮卻是笑面迎人,看向曹鼐周圍的文官們:“是真的,朕決意今夜親赴鷂兒嶺,再親率兒郎們借夜色掩護繞道避開賊寇,趕往宣府城下。”
除了自己,沒人能敲開宣府的城門。
更沒有人能讓楊洪派出宣府城中的兵馬。
從雷家驛趕到雞鳴驛這一路上,朱祁鎮已經想過無數次,唯有自己再次親赴宣府,這場必須要打的仗才有了五成勝算。
然而,忽的一下。
朱祁鎮只見自己眼前一空。
他趕忙低頭看去。
只見曹鼐等人已經是整齊的跪在了地上。
兵部尚書鄺埜更是雙眼布滿血絲,滿臉漲紅:“陛下!是臣等無能,是臣等之過,如今戰局至此,皆因臣等無德,方致皇上身陷險陣,還要不顧兇險親率將士夜赴宣府城下。”
說話間。
這位兵部尚書已經是雙手向前一拍在地,額頭重重的磕在黃土地上。
他的身子顫抖了起來。
聲音也多了幾分哀痛和哽咽。
“皇上是大明的天子,是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億兆黎庶的君父,大明離不開皇上,天下更不能沒有君父。”
“臣為兵部尚書,伴駕親征,安能坐視皇上以身犯險?”
“臣讀書一生,今已老朽,已成無用之人。臣百斤血肉不值一文,此番赴宣府求得援兵從后圍堵賊寇,臣請代皇上往赴。”
“若援兵不來,臣提頭來見!”
朝堂上的爭斗歸爭斗。
現如今,所有人都綁在了一起。
皇帝能做到如今這些事情,鄺埜哪怕是不滿之前的事情,此刻也必須要護住了皇帝不能出半點危險。
而在他之后。
在場所有人,都泣聲痛哭,大喊著要從瓦剌大軍中間穿插,闖過敵軍的圍堵,去宣府求援。
便是朱勇、張輔等人,亦是跪拜在地。
驛站里的動靜,也引來了外面官兵們的注意。
有鑒于今日皇帝與他們的誓言,不少人大著膽子悄悄靠近過來,想要聽一聽皇帝又要做什么。
朱祁鎮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們,他不由的輕嘆一聲。
然后便俯身伸手,想要將哭的最厲害的鄺埜攙扶起來。
可鄺埜卻是執拗:“兩軍會戰,要軍中將士們沖鋒陷陣,國家萬年,需要皇上袖藏乾坤。臣已老邁,無用之軀,若死于此事,此生無憾!”
他固執的跪在地上,一副皇帝不同意,他便長跪不起的模樣。
朱祁鎮只能放棄將其攙扶起來,而后來回踱步,一聲聲輕嘆響起。
他終于停下腳步,目光堅定的看向眾人:“朕過往行事多有偏激,諸卿如今待朕以忠孝,皆舍生忘死,欲慷慨赴義。朕……朕又豈能不顧?朕今日與諸卿定誓,此番國難之后,只要諸卿不負朕、不負大明,朕絕不負諸卿!”
這種話,已經等同于是給了曹鼐等人一塊免死金牌。
不過朱祁鎮依舊給了。
因為這里面,前不久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
曹鼐抬起頭,看向當真是大不同的皇帝,心中帶著動容,卻又滿是憂心道:“皇上,還請納臣等今日之諫,萬不可以身犯險。如今軍心振奮,皇上決意破敵,三軍同唱,三山可越,已是一切皆有轉機,何須皇上涉險?”
朱祁鎮卻搖了搖頭,目光中透著明銳:“諸卿所言,朕何嘗不知?可若非朕親臨宣府,楊洪豈會開城門,又豈會派兵依策圍堵瓦剌?”
眾人一陣默然。
卻又知道皇帝說的就是事實。
別看他曹鼐是當朝內閣首輔,張益是大學士,鄺埜是執掌天下兵馬的兵部尚書。
如今的宣府,還真的就只有皇帝能號令的動那個宣府總兵官楊洪!
張益滿目愴然:“可……皇上,如今瓦剌大軍必定已在鷂兒嶺附近,皇上即便是趁夜繞道宣府,可一旦……一旦……臣等便是死罪!”
朱祁鎮從容一笑。
他知道張益想說的是什么。
無非是一旦自己帶著人繞道宣府,被瓦剌散布在外的斥候看到,必然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朱祁鎮擺了擺手,上前先是托住首輔曹鼐,將這位已經將護衛將軍樊忠那把刀插在腰上的老倌兒攙扶起來。
他才繼續說道:“朕欲效太宗,可朕自知安能比肩太宗皇帝?可即便如此,太宗當年能身臨險陣,能為三軍表率,朕總也要做到。”
“朕說了,此次朕或許會死,但大明不會!大明江山還在!日月山河還在!”
“朕若死,卻能引來宣府出兵,前后圍剿瓦剌,便值得!”
“朕若死,還有皇子見深可嗣大位,還有母后、皇后和郕王監國,諸卿輔國。”
他已在樊忠的護衛下,翻身上馬。
西風再起。
艷陽西斜,化作夕陽,播撒金黃滿地。
驛站外的官兵們,無不是神色莊嚴,虔誠的握拳擊胸,頷首禮拜。
朱祁鎮看向驛站里的一眾文武,臉上是數不盡的瀟灑坦然。
“朕若死,不過是黃土埋骨!”
“朕只求……”
“不負諸卿,不負列祖列宗,不負大明山河!”
嘶!
戰馬嘶鳴,揚蹄而去。
皇帝終究是走了,帶著護衛將軍樊忠和屈指可數的一千兵馬,向著瓦剌大軍環伺的雞鳴山北面去了。
另有兩萬步軍營的官兵,也在加快準備,將要攜帶火炮等重器前往鷂兒嶺,替換下恭順侯部兵馬,要將瓦剌人死死的擋在鷂兒嶺。
驛站內。
曹鼐等人趕忙沖出驛站,卻已經不見皇帝蹤影,只有遠方的坦途大道上,籠罩著一層濃煙。
終于。
這位已經在朝為官二十多年的首輔,淚水奪眶而出。
周圍一片哭聲。
兵部尚書鄺埜望著遠去的皇帝,語氣擔憂道:“此次出京前,巡邊御史便有奏報,軍中貪腐嚴重,屯田被邊將侵占,楊洪身為宣府總兵官不可能不知情,甚至……”
他想說楊洪也參與了邊將貪墨一事。
大學士張益目光一沉:“陛下如今前往宣府,老夫實在不知如何能讓楊洪出兵。他若據城不出,陛下如何處置?”
“那就殺!”
首輔曹鼐忽然一聲冷喝。
他目光兇狠的看向眾人:“今日陛下能斬王振,老夫堅信陛下也能斬了楊洪,安定宣府軍心!圣駕親臨,必當三軍歸心!”
曹鼐渾身顫抖的看著眾人,看向那些神色莫名的將士們。
“啊!!!”
他忽的怒吼一聲,拔出腰上的刀。
此刻。
這位文官首揆,已是滿目猙獰,握著手中明晃晃冷颼颼的刀。
他捉著手中的刀,弓著腰,目光兇狠的看向左右。
“傳令三軍,挖溝立墻,結最硬的寨!”
“尋甲!”
“尋甲來!”
“為老夫披甲!”
“此刻起,皇上一日未歸,老夫便一直披甲,坐鎮軍中,誰敢犯律,老夫親斬!”
“八百里加急,傳令京師,再無兵馬、軍糧來,老夫伴駕回京之日,無需陛下旨意……”
“老夫必當揮刀奉天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