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洛伊德: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病理學
- (奧)弗洛伊德
- 4080字
- 2025-08-08 15:25:53
第一章 專屬名的遺忘
1898年,我發表了一篇名為《論遺忘的心理機制》[1]的小文章。現在,我想先復述一下這篇文章的內容,再以此為起點,開始進一步的探討。
在這篇文章中,我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了一個普遍案例,這個案例中的患者會暫時忘記那些專屬名。另外,我還觀察到一個意義重大的實例。于是,我得出結論:記憶減退,是一種時常發生,但實際上并不那么重要的心理功能缺失;對于它,我們完全可以給出一種超乎常規的解釋。
人們常常回憶不起自己知道的名字,如果讓普通心理學家來解釋其中的原委,他可能會沾沾自喜地回答說,相比其他內容,名字的確更容易被遺忘。對于這種“遺忘傾向”,他可能會給出一些合理的推論,但關于這個過程中的深層決定因素,他就不得而知了。
我觀察過一些特例,詳盡透徹地研究過暫時遺忘的現象。當然,這些特例并不普遍,但在某些個案中卻表現得很明顯。患者不但會遺忘,還會誤記:雖然他竭盡全力想記起某個名字,但進入意識的卻是另一些名字——一些替代名。雖然他馬上就能意識到這些名字是錯的,但它們還是會強行冒出頭來。記憶過程本該指向那個被遺忘的名字,但這個過程好像發生了偏移,因此,他最終記起的,是一個不正確的名字。
于是,我做出了一個假設:這種偏移并非隨意出現,而是遵循了某些規律和原理。換句話說,我認為這個替代名(也可能是一些替代名)與被遺忘的名字之間有直接關聯。如果我能成功地證明這種聯系,就有望揭示人們遺忘名字的根源了。
在1898年的那篇文章中,我分析了一個案例,即我怎么也記不起在奧維多大教堂[2]穹頂上畫《末日審判》的大師叫什么名字了。那個被我遺忘的名字本應是西諾萊利(Signorelli)[3],但另外兩個藝術家的名字——波提切利(Botticelli)[4]和博爾特拉菲奧(Boltraffio)[5]——卻不斷出現在我腦中。我立即判斷出這兩個名字是不對的,并堅決地否定了它們。最后,有人說出了那個正確的名字,我沒有遲疑,立馬知道那個名字是對的。
是什么讓西諾萊利(Signorelli)變成了波提切利(Botticelli)和博爾特拉菲奧(Boltraffio)呢?我研究了引發這種偏移的作用和其中的聯想關系,得出了以下結論:
(1)記不起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個名字,我知道,既不是因為我對這個名字本身很陌生,也不是因為這個名字所附著和關聯的心理特征。我對被遺忘的這個名字和其中的一個替代名——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熟悉程度相當。比起另一個替代名——博爾特拉菲奧(Boltraffio)來說,我可能對它還更熟悉一些。我對博爾特拉菲奧(Boltraffio)知之甚少,只知道它屬于米蘭派。它們的聯系——在這種聯系中,發生了我忘記這個名字的事情——在我看來,沒有什么害處,我也不知道該怎樣進一步解釋。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一個陌生人同坐一輛馬車,從達爾馬提亞的拉古薩[6]去黑塞哥維那[7]的一個車站。我們不知不覺談到在意大利旅行的事,然后,我問這位同行者,他是否去過奧維多[8],看過那幅著名的壁畫。
(2)我一直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忘了這個名字。后來,我想起了我們在本次對話前討論的話題,這才恍然大悟。這種遺忘應該被歸結為“前一個話題干擾到了新的話題”。簡言之,在我問我的旅伴是否去過奧維多之前,我們一直在討論居住在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的土耳其人的習俗。我講述了從一位同行那里聽來的事,他就在那個地方為這些土耳其人治病。那里的土耳其人非常信任醫生,同時表現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如果有人告訴他們,某位病人已經沒治了,他們會回答說:“先生(Herr),我能說什么呢?我知道,如果他還有救,你一定會救他的!”
在我們的談話中,出現了以下詞語和名稱:波斯尼亞(Bosnia)和黑塞哥維那(Herzegovina),以及先生(Herr)。我想,這幾個詞,可能與西諾萊利(Signorelli)、波提切利(Botticelli)和博爾特拉菲奧(Boltraffio)有關。
(3)我猜測,有關土耳其人在波斯尼亞的習俗等一系列想法干擾到了之后的思考,因為在它停止之前,我就轉移了注意力。我記得,我本想再講另一件關于土耳其人的事。這些土耳其人把性快感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性生活有礙,他們會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這一點與他們聽天由命的生活態度,形成了奇妙的對比。我同行的一個病人曾經告訴過他:“你要知道,先生(Herr),如果沒了那東西,生活也就沒意思了!”
我極力控制著,不去說土耳其人的這種性格特征,因為我不想在和陌生人交談時觸及如此微妙的話題。不僅如此,我還把自己的注意力從可能與“死亡和性”有關的想法上移開了,不讓這種念頭延續下去。其實,那時候,我仍受到一則消息的影響,說有“后遺癥”也不為過。就在幾周前,我短暫地在特拉福伊(Trafoi)逗留了一下。那時,我得到一個消息:我的一個病人死了。我為他費盡心力,希望能夠治好他,但他終因無法治愈的性功能障礙而結束了生命。我明確地知道,在黑塞哥維那旅行時,這一不幸事件,以及與它相關的一切,并不在我的意識范圍內。然而,特拉福伊(Trafoi)和博爾特拉菲奧(Boltraffio)這兩個詞有重合之處,我不得不猜測,雖然我有意地想移開自己的注意力,但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發酵。
(4)因此,我不能認為忘記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個名字只是偶然事件。我必須找出動機在這個過程中所產生的影響。這些動機打斷了我交談過程中出現的想法(如與土耳其人習俗相關的想法等),隨后又影響了我,讓我把與之相關的想法排除在意識之外。這些動機也可能會引向我在特拉福伊聽到的不幸事件,這也就是說,我想忘記一些事情,我壓抑了一些東西。可以肯定的是,我希望忘記的,一定不是在奧維多大教堂作畫的那位大師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些東西,但大師的名字與它有著某種聯系,會讓我聯想到它。因此,我的意志行為失去了這個目標,違心地遺忘了“我想記起的名字”,但事實上,我有意想忘記的卻另有內容。不愿意記起的,是一些內容,但記憶力卻指向了另一些內容。如果不愿記起的心理狀態和內容指向同一個地方,情況顯然會簡單一些。這些替代名似乎不再像我給出這種解釋之前那么不合理了。它們(以折中的形式)提示我,我想記起的內容,正好就是我想忘記的,并且向我表明,我想忘記某件事這個目標,既沒有完全成功,也沒有失敗。
(5)被遺忘的名字與被壓抑的主題(死亡和性等)之間存在著聯系,因為波斯尼亞(Bosnia),黑塞哥維那(Herzegovina)和特拉福伊(Trafoi)這幾個詞有重合的地方,但這種聯系并非那么簡單。我試著用下圖來標示這些聯系。在1898那篇文章中,我也曾用過這張圖。

如圖所示,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個名字可分為兩部分。其中,“elli”這部分音節保留在了替代名中,而另一部分音節“Signor”(先生),被翻譯成德語中的先生,“Herr”與被壓制主題中所包含的名字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也因此被忘記了。替代名的形成方式表明,同樣的聯想——“Herzegovina and Bosnia”,且不論感官和聽覺的界限,也導致了想法的偏移。因此,在這個過程中,這些名字如上圖所示,仿佛變成了字謎(rebus)。但是,對于整個過程,我完全沒有意識。于是,這幾個替代名冒了出來,我怎么也想不起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個名字了。乍一看,包含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個名字的主題和前一個被壓制的主題之間似乎并沒有明顯的關系。
其他心理學家也設想過記憶再現和遺忘的條件,但我想說的是,我的解釋和他們的假設并不矛盾。我所做的,只是在某些情況下,在長期以來被認為是導致遺忘人名的因素之外再加上一個動機因素,從而揭示誤記的機制。在我這里,這些假設傾向也是必不可少的,這樣才可能讓被壓抑的因素在聯想上控制住需要被想起的名字,把它壓制下去。如果回憶條件更加有利,這種回憶不起名字的情況也許不會發生,因為被抑制的元素會不斷反抗,以其他方式顯現出來。但是,只有在條件適宜的情況下,這種事情才會成功。其他時候,壓抑是成功的,也不會引起功能紊亂,或者換句話說,不會產生癥狀。
在歸納總結因為誤記而忘記名字的條件時,我們發現了以下幾點:有共同點的地方更容易被遺忘;近期有壓抑;相關名字和先前被壓抑的因素之間會引發非主觀(outer)聯想。我們不太可能高估第三個條件,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聯想都非常容易發生。但是,這種非主觀聯想是否真的可以提供適當條件,讓被壓抑的因素阻礙人們回憶起所需的名字,或者,兩個話題之間根本就不必有什么密切的聯系,是一個完全不同且影響深遠的問題。如果只是粗略思考一下,你可能會否決后一個必要條件,認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內容有短暫的交匯就足夠了。然而,經過認真研究,你會發現,這兩部分因素(被壓抑的和新出現的),除了內容上的聯系之外,還由一種非主觀聯想聯系在一起。這一點,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一案例就可以證明。
分析西諾萊利(Signorelli)一例時所獲得的認識是否具有價值,取決于我們認為這個過程是具有普遍性的,還是這個案例中特有的。我堅持認為,大多數情況下,由誤記引起的姓名遺忘都與西諾萊利(Signorelli)這個案例中呈現的過程一致。每當我在自己身上觀察到這種現象時,都可以用上述方式來解釋:壓抑是其驅動力。
我還必須提及另一個觀點,它會證明我們的分析具有典型性。我認為,把誤記引起的姓名遺忘,與不正確替代名沒有強行出現而產生的姓名遺忘分開,是不合理的。這些替代名在許多案例中都會自發地出現;在另一些案例中,它們不是自發出現的,需要通過集中注意力才會浮現出來。但是,它們與自發冒出來的替代名一樣,與被壓抑因素和被遺忘的名字具有相同的聯系。
在替代名進入意識的過程中,發揮作用的似乎有兩種因素:
(1)注意力的不懈努力;
(2)依附于心理的內在決定因素。
就后一種因素而言,人們的能力有大有小,但正是這種能力,構建了兩個因素之間所需的非主觀聯系。在許多案例中,遺忘姓名并不是由誤記引起的,這類案例屬于形成替代名的情況,其機制與西諾萊利(Signorelli)一例中的機制相對應。但是,我不敢斷言,所有遺忘姓名的案例都屬于同一種情況。毫無疑問,在某些案例中,遺忘姓名的過程要簡單得多。因此,對于遺忘專屬名這種情況,我們可以說,除了純粹地忘記了,也有因為壓抑引起的遺忘。我想,這樣的陳述要更加嚴謹吧!
[1] 見《精神病學月刊》。——原注
[2] 意大利最具標志性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3] 盧卡·西諾萊利(1445—1523),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
[4] 波提切利(1445—1510),15世紀末意大利佛羅倫薩著名畫家。
[5] 博爾特拉菲奧(1466或1467—1516),意大利畫家。
[6] 克羅地亞東南部港口城市。
[7] 位于巴爾干半島,緊鄰克羅地亞。
[8] 意大利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