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傅青山抱著白紓水冰涼的身體，緩緩走向保姆車所在位置，周圍的群眾也被有序疏散。
意識模糊間白紓水能感覺到他堅硬有力的臂彎和胸口傳來的沉穩心跳。
最后的意識里，她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灼燒感，以及男人低沉到幾乎聽不見的呢喃：“真魯莽?！?
然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視野的盡頭，黑暗中突然炸開刺目的光團，那是繡繃上“護”字的光暈在放大。
緊接著，一道蒼老、威嚴，卻又帶著無盡悲涼的女子聲音，跨越數百年時光，直接在她腦海深處轟然炸響——
“豎子！你母以命相護之物，你竟敢忘？！”
那聲音不似人言，更像金石相擊，帶著古老的回音。每一個字都化作一根無形的繡花針，狠狠刺入白紓水的靈魂。
母親……用命相護的東西？
那聲音如同驚雷，炸得白紓水魂飛魄散。
母親用命相護？護什么？護這枚繡繃？護蘇繡？還是……護著她？
這個認知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筑了十年的心墻上——那堵以“被拋棄”為基石的高墻。墻垣劇烈搖晃，碎石簌簌落下。
如果母親是在“護著”什么才離開，那她護的是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嗎？那場大火……那枚芯片……自己這些年對母親的怨懟……難道都是錯的？那個“護”字灼燒著她的掌心，也灼燒著她的靈魂，仿佛要將她過去十年的認知徹底焚毀。
……
不知過了多久，白紓水在一陣顛簸中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消毒水味兒和一絲熟悉的桂花糖甜香鉆進鼻腔，她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保姆車寬大的座椅里，身上蓋著傅青山那件帶著冷冽氣息的黑色風衣
“紓紓！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還難受嗎？要不要緊？”
Amy帶著哭腔的臉湊近，眼底是未散的驚恐和如釋重負，“哦對了，剛剛是傅顧問把你送回來的，他說你體力透支需要好好休息，他那邊有緊急任務先走了。”
白紓水張了張嘴，喉嚨卻干得發不出聲音。她下意識地想抬手，發現左手正死死攥著一個東西，是她的梨花木繡繃。
而她的左手掌心，被那繡繃烙上了一圈淡淡的紅痕，那滴血珠，已經完全滲入木紋之中，消失不見。
她沒有做夢，也不是壓力過大產生了幻覺。
“我沒事......”白紓水的嗓音干澀沙啞，她松開繡繃，將其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她失而復得的珍寶。
她抬起頭，看向Amy，那雙一向帶著幾分疏離和迷茫的杏眼，此刻卻燃著一簇從未有過的火。
這一次，她清晰地聽到了那個聲音，也明白了它的含義。這繡繃，這針魄，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守護，也是她必須肩負起的責任。
“他們不僅僅是在惡意競爭，而是在動搖我們蘇繡的根基！”白紓水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帶著刺骨的寒意。
“紓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Amy壓下心頭的驚疑，經紀人的專業素養讓她迅速冷靜下來，
“沒錯，星熠這次做得太絕了。公關部那邊已經炸了鍋，全網都在討論AI和手工蘇繡的優劣。我們的粉絲和黑粉吵得不可開交，但路人盤......大部分都倒向了星熠。畢竟，他們打出的‘非遺平民化’‘科技普惠’的口號太有煽動性了。”
她劃開平板，一條條刺目的評論跳了出來。
【笑死，一群守舊的老古董還想跟人工智能斗？時代變了！】
【白紓水不就是個流量明星嗎？她懂什么蘇繡？別是團隊買的熱搜，想立非遺傳承人人設吧？】
【支持星熠！讓那些天價繡品見鬼去吧，以后我穿聯名款T恤，也算弘揚傳統文化了。】
每一條評論，都攜帶者慢慢的惡意與嘲諷。
Amy憂心忡忡地看著白紓水：
“現在的情況對我們非常不利。星熠明顯是有備而來，他們不僅公開了‘綾影芯姬’的部分算法，證明其‘原創性’，還請了一堆所謂的專家站臺，論證AI學習是‘數字時代的傳承’。我們現在發聲，只會被打成‘阻礙科技進步的既得利益者’。紓紓，我們必須冷靜，從長計議?！?
“Amy，你看這條?！卑准偹穆曇舢惓Ｆ届o，但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的火山熔巖。她將平板推到Amy面前，屏幕上，一條被頂到熱評第一的留言格外刺眼：
【蘇繡？老掉牙的東西！就該鎖進博物館當標本！AI才是未來，綾影芯姬完美復刻一切，效率高，成本低，還要那些繡娘干嘛？是時代淘汰了你們，懂嗎？】
這條評論精準地刺穿了白紓水心中最后一絲猶豫，她看著那條評論，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繡繃邊緣，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如霜，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的目光越過平板，望向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星熠傳媒那棟標志性的雙子塔在遠處若隱若現，“我們不能等。等下去，就什么都晚了。”
“可我們能做什么？”Amy急道，“發律師函嗎？怎么告？告他們抄襲針法？法律上根本沒有針對針法抄襲的明確界定！更何況，他們用的是AI“綾影芯姬”，可以完美規避所有的法律風險！”
“誰說我要跟他們打官司了？”
白紓水緩緩轉過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拿起那只尚有余溫的梨花木繡繃，用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那個已經看不見的“護”字，仿佛能觸摸到母親留下的力量。
“他們不是說，AI的繡品更完美，更沒有瑕疵嗎？”她輕聲說，像是在問Amy，又像是在問自己腦海中那個蒼老的聲音，“他們不是說，‘綾影芯姬’能復制一切技法，甚至超越人類嗎？”
“對......對啊，他們就是這么宣傳的?！?
“那好?！卑准偹难凵穸溉讳J利起來，“我就要讓所有人親眼看看，有些東西，是數據永遠無法計算，是AI們永遠無法復制的。”
她頓了頓，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直視著那虛假的完美核心：“它們沒有繡娘指尖的顫抖，沒有心緒起伏時的頓挫，沒有傾注其中的愛、恨、思念和守護！它們不懂為什么一根線要這樣捻，一個轉角要那樣回！它們繡不出……‘針魄’！”
“針魄？”Amy茫然地重復著這個陌生而玄妙的詞。
“對，”白紓水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篤定，她攤開手掌，仿佛虛托著某種無形之物，“是針尖下的呼吸，是絲線里的魂魄，是千百年來，一代代繡娘用生命光陰、用悲歡喜樂，一針一線繡進這經緯山河里的……不滅心魂！
Amy怔住了，她感覺自己快要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孩了。那種決絕和自信，仿佛與生俱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
“你......你想怎么做？”
“直播?！卑准偹敛华q豫地回答，“我要開一場直播?！?
“直播？”Amy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現在開直播？會被黑粉罵癱瘓的！而且，你要播什么？繡花嗎？紓紓，這太冒險了！”
“是在懸崖邊起舞?！卑准偹驍嗨?，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不跳下去，難道等著被他們推落深淵嗎？Amy，你看看現在！”
她指著平板上那些惡毒的評論和星熠囂張的宣傳，“沉默，就是認輸！就是看著蘇繡被釘死在‘過去’的十字架上！看著那些靠針線吃飯的繡娘流離失所！看著我媽……看著她們用命護著的東西，被碾入塵埃！”
Amy看著白紓水眼中那團幾乎要焚盡一切虛妄的火焰，又看了看平板上星熠傳媒那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輿論洪流。
作為經紀人，她太清楚這場直播的風險：一個沒弄好極速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但她也看到了白紓水身上那股從未有過的力量，那是一種洞穿了虛妄、直指本心的光芒，一種讓她這個見慣了娛樂圈浮沉的老江湖都為之動容的赤誠與決絕。
也許……也許置之死地，真的能后生？也許這個女孩，真能在這片被數據洪流沖刷的荒原上，點燃一盞不滅的燈火？
良久，Amy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好！我來安排。但是紓紓，”她緊緊抓住白紓水的手，眼神銳利如刀，“這場仗，我們只能贏！必須贏！”
“我知道。”白紓水的回答平靜而堅定，“有些人，用一輩子守護一樣東西。我不過是，才剛剛開始而已。”
她的話音落下，腦海中那道蒼老的聲音似乎發出了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隨即沉寂下去。
白紓水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她知道，從她握緊這個繡繃，感受那股灼熱開始，她的人生軌跡，就已經被徹底改變。她不再是那個被公司包裝、在舞臺上唱跳的頂流偶像白紓水，而是蘇繡的繼承者，是一個即將走上戰場的執針者。
這場戰爭，無關流量，無關名利。
是為母親，為那些失業的繡娘，為所有被資方陰影籠罩的傳統手藝，更是為了......那被篡改的，祖國山河。
“Amy，”她收回目光，語氣恢復了一絲平日的柔軟，卻更顯力量，“幫我準備最好的金線，還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白描繡稿?！?
“你要繡什么？”
白紓水的目光落回懷中的平安鎖上，指尖輕輕劃過那個緋紅的“安”字。
“我要繡一幅《山河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