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國(川端康成作品精選)
- (日)川端康成
- 6827字
- 2025-08-13 15:12:09
三
“那時候”——指的是過了雪崩危險期,進入新綠滿眼的登山季節的那段時間。
不久,木通[5]新芽也要從飯桌上消失了。
游手好閑的島村自然地對自己失去了真誠,他想借山野喚回真誠,于是一個人就到山間散心來了。那天晚上,他在國境的群山游蕩七天之后,下山來到溫泉場,吩咐召一位藝妓陪夜。那天舉行修路工程竣工典禮,十分熱鬧,連村里的蠶房兼劇場都臨時當作宴會廳了。十二三個藝妓,本來就人手不足,哪里還能臨時叫得到?聽說師傅家的姑娘也到宴會上幫忙了,跳上兩三輪舞就回來,要不就叫她來也行。島村又仔細問了一遍,一位侍女大致講了下面的情景:三味線和舞蹈師傅家的姑娘雖說不是藝妓,可大宴會也時常請去,這里沒有年輕的雛妓[6],許多人年齡大了,不愿意出去跳舞,所以姑娘就顯得特別寶貝。她倒很少單獨去旅館應客,但也不是個純粹的素身子。
侍女的話聽起來有些怪,島村沒放在心里。過了一小時光景,女子在侍女的帶領下竟然來了,島村一驚,立即端坐著。侍女正要離開,女子拽住她的衣袖,又叫她坐下來。
女子給他的印象是出奇地清潔,看來就連腳趾丫里也很干凈。島村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雙眼看了太多山里的初夏,才有如此聯想。
她雖然有幾分藝妓的裝扮,但裙裾自然不會拖在地上,里面也規規矩矩穿著一件柔軟的單衫。高價的腰帶似乎有些不合身份,但看上去反而使人頓生憐憫。
先是談了一些山中見聞,侍女出去了。村子周圍可以看到的這些山峰,女子大都叫不出名字,島村也無心再喝酒了。女子便出于意外地直接對他說,她就生在這個雪國,到東京做陪酒女期間,被人贖出,打算將來做個舞蹈師。哪知一年半后,那位恩人就死了。打從那人死后到今天為止,那也許才是她的真實的身世,可她也不急于全部抖落出來。她說自己十九了,要是真的,那么十九歲的她,看起來像是二十一二歲的人了。島村開始找到了輕松自在的話題,便談起歌舞伎來。對于俳優的藝風和信息,女子比島村更精通。也許渴望著這樣一位可以傾訴衷腸的人,她一個勁兒說著,不由露出花街女子的根性來。她似乎很熟悉男人的心思,但盡管如此,島村一開始就把她當作淑女看待。一個星期沒有開口和人說話了,他心里充滿了對于人世的思戀和溫情。島村首先從女子身上感受到一種類似友誼的東西。甚至山野的感傷也牽連到女子身上來了。
翌日午后,女子將入浴用具放在廊下,順便到島村屋里來玩。
她身子尚未坐穩,他就突然說想叫她幫著請個藝妓來。
“幫忙請人?”
“你明白的。”
“這怎么行?我到這里來,做夢都沒想到,您會叫我干這種事情。”女子嗔怒地轉身走到窗前,眺望國境的群山,面頰泛起紅暈。
“這里沒有那種人啊。”
“撒謊!”
“是真的。”她又猝然轉過身來,坐到窗臺上。
“絕對不可勉強人家的。藝妓都是自由身,旅館一概不做這種事。不信,您隨便找個人問問就知道了。”
“我想托你幫幫忙。”
“為何非要托我干這種事情呀?”
“我把你當朋友啊!既然是朋友,怎么好意思跟你調情呢?”
“這就叫朋友啊?”女子被他的話激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接著,她甩出這么一句:
“您真了不起,這種事兒也能托我。”
“這又算什么呢?我在山上養好了身體,可頭腦還是不清晰,即便和你也沒法說知心話兒。”
女子低眉沉默不語。這樣一來,島村也顯現出一個男人的厚顏無恥,不過她對這些早已習以為常,十分通達地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島村凝望著她,也許眉毛太濃密了,她低俯的眼睛顯得那般溫婉而嬌媚。女人的臉龐左右稍稍搖動著,又染上薄薄的紅暈。
“您找個可意的吧。”
“這事得問問你呀。我初來乍到,怎么知道誰長得漂亮?”
“要找漂亮的?”
“年輕就行。年紀輕輕,就不會出大差錯。只要嘴不狂、不嘮叨個沒完就好。傻乎乎的也不要緊,要干凈些的。閑聊時我可以叫你來嘛。”
“我才不來呢。”
“別瞎說!”
“哼,就不來,還來干什么呀?”
“我想和你清清爽爽地交往下去,所以才不打你的主意啊!”
“真會說!”
“要是有了那種事兒,明天就不愿意再見到你,說起話來也不自在了。我從山上來到村子里,好不容易有個親近的人,所以我不想作踐你。不過,我到底是個出門在外的人啊!”
“嗯,這倒也是。”
“不是嗎,從你來說吧,假如我找的是你討厭的女人,以后見到了,也會惡心的。要是你替我挑,那就好多啦。”
“那誰曉得?”她沖了他一句,又驀然轉過臉去,“說的也是。”
“要是咱倆熱絡了,就糟啦。那多難為情,也不能長久相處了。”
“是啊,大家都這樣。我生在港鎮,這里是個溫泉場哩。”想不到女子說得很直率,“客人大都是來旅行的,我雖說還是個孩子,可也聽好多人說過,他雖然喜歡你但當面不肯說,這種人才叫人時時想著他,永遠不忘記。分別后也一樣。對方一旦想起你,給你寫信來的,一般都是這一類人。”
女子離開窗戶,這回輕柔地坐到窗下的榻榻米上了。看她臉色,似乎想起遙遠的往日,急急滑向了島村身旁。
女人的聲音滿含真情,這倒使得島村感到內疚,想到不該輕易欺騙了她。
但是,他沒有說謊。女人本來是個淑女,他雖然想找女人,但也不必對她有所欲求,就能問心無愧地得手。她太清純了!從見到她第一面起,他就將她另眼相加。
況且,那時他還沒有選定夏天的避暑地點,他打算帶家屬到這個溫泉場來。這樣一來,這女子幸好是個淑女,就可以陪伴妻子游玩,教妻子學習跳舞,消煩解悶兒。他確實這么想過。他雖然對女子產生一種情誼,但還是相應地渡過了這一關。
不用說,在這里也有一面島村窺看黃昏暮景的鏡子。他不僅不愿意和這種身份曖昧的女子藕斷絲連,而且他認為,這也和夕暮火車車窗上映射的女子面顏一樣,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影像罷了。
他對西洋舞蹈的興趣也是如此。島村出生于東京下町[7],幼小時就迷戀歌舞伎和戲劇,學生時代偏愛流行舞和歌舞。他富有鉆研精神,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涉獵古代記述,遍訪流派宗祖,不久,又結交日本舞新人,寫作研究和批評的文章。這樣一來,無論在日本舞沉滯時期或者自以為是的新的探索之中,他都有一種切實的不滿足感。于是,他打定主意,決心投身于實際運動之中。但當他受到日本舞蹈青年演員招請時,又猝然換馬,轉向西洋舞蹈了。日本舞蹈完全不看,而開始搜集西洋舞蹈的書籍和照片,甚至不辭勞苦從國外將宣傳畫和節目單之類弄到手。他絕非僅僅出于對異國和未知世界的一顆好奇心,他由此重新獲得的喜悅,在于目無所見的西洋舞蹈。島村根本不看任何日本人跳的西洋舞蹈。借助西洋印刷品寫寫談論西洋舞蹈的文章,沒有比這更輕而易舉的事了。未曾一見的舞蹈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只能是紙上談兵、天國之詩。名為研究,實際是憑空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鮮活肉體跳躍的藝術,而是欣賞西洋語言和照片所浮現出的本人空想跳躍的幻影。這是一種捕風捉影的情戀。況且,他寫一些介紹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算個文人。他有時借此解嘲,以撫慰自己隨處漂泊的心靈。
他的這些有關日本舞蹈的話題,使得女子對他更加親近起來。可以說這些知識相隔多年之后又在現實中發揮了作用。然而,這或許因為島村不知不覺將這女子當成西洋舞蹈對待了。
所以,當他覺得自己含有淡淡旅愁的話語,觸及到她生活中的隱痛時,他覺得欺騙了這個女子,心里十分后悔。
“這樣的話,下回我帶家屬一道來,你們可以好好玩玩了。”
“噯,這個我知道了。”女子放低聲音,微笑著說,隨后帶著幾分藝妓的神色調笑道:
“我也很喜歡那樣,味淡而情長嘛。”
“所以請你代我叫一個呀。”
“現在?”
“嗯。”
“您真行,大白天虧您開得了口!”
“我不要被人揀剩的。”
“瞧您說的,您當這里是撈錢的溫泉場呀?那是打錯了算盤。您看看村里的樣子還不清楚嗎?”女人帶著一副意外認真的口氣,再三強調這里沒有那樣的女人。島村一懷疑,女子就一本正經起來,且退讓一步說:至于要怎么做,這得由藝妓自己決定,不過,要是不給主家打招呼就外宿,那是藝妓自己的責任,出了事主家[8]是不管的。要是跟主家打了招呼,那就是主家的責任,不論有什么事都會擔待到底。就這一點不同。
“責任是指的什么?”
“比如搞出了孩子,或者弄壞了身子什么的。”
島村對于自己這個頗為傻氣的問題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個山村說不定會有這種滿不在乎的事情。
游手好閑的他自然有心要找到一種保護色,他對各地的社會民風抱有本能的敏感,從山上下來,就能從這座村子樸素的景象之中獲取安閑和舒適。聽旅館人說,這里是雪國生活最舒心的村莊之一。直到前幾年鐵路未開通之前,這座村子就是農家百姓的溫泉療養地。有藝妓的家庭,掛著餐館或小豆湯店的褪色的門簾,看到那煤煙熏黑的舊式格子門,人們就懷疑,這里會有客人登門嗎?在所謂日用雜貨店和茶食店里,只雇有一名藝妓,主人除了店里生意之外,還到農田里干活。看來她是師傅家的姑娘,沒有營業執照[9],偶爾去宴會上幫幫忙。這樣做也不會使其他藝妓說閑話。
“一共多少人?”
“您說藝妓? 十二三個人吧。”
“什么樣的人好呢?”島村站起來去按門鈴。
“我回去啦?”
“你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屈辱地搖搖頭,“我要回去。放心吧,我不在乎。我還會來的。”
可是一看到侍女,她便若無其事地重新坐正身子。侍女問她想找哪一個,問了幾次,她都不肯提名字。
不一會兒,一個十七八歲的藝妓進來了,島村一眼瞅到她,下山來村里尋歡的熱情頓時涼了。她一雙黝黑的膀子,瘦骨嶙峋,看樣子帶著幾分稚氣,人也還好,所以他極力不顯露出一副掃興的神情,向藝妓那邊瞧過去。實際上,他的眼睛是被她身后新綠的群山迷醉了。他也不想再說什么,總之,這是一個山里的藝妓。看見島村悶聲不響,那女子頗為識相地默默站了起來。這時,場面更加尷尬,這樣,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島村心里琢磨,如何用個巧妙的辦法才能將藝妓打發回去。忽然他想到來過一張電匯單,就借口要馬上跑一趟郵局,伴著藝妓一同離開屋子。
島村走到旅館門口,抬眼看到新綠飄香的后山,心向往之,撒野似的奔山上跑去。
也許感到有些蹊蹺吧,他一個人大笑不止。
他太累了,又忽然回轉身子,撩起浴衣,猝然向山下奔跑。腳底下騰起兩只黃蝴蝶。
蝴蝶聯翩飛舞,不久飛過國境的山峰,隨著黃色漸漸變白,蝴蝶也越飛越遠了。
“怎么啦?”
女子站在杉樹蔭里。
“您笑得挺開心啊!”
“打發走啦!”島村又止不住大笑起來。
“走啦!”
“是嗎?”
女子飄然轉過身子,向杉樹林里走去。他默默跟在后頭。
這里是神社,布滿苔蘚的一對石獸[10]旁,有一塊平滑的巖石,女子在上面坐下來。
“這里最涼快,盛夏時節也有冷風吹來呢。”
“這地方的藝妓都是那副模樣嗎?”
“大體都差不多。中年里頭倒有長得挺漂亮的。”她低著眉淡淡地回答。她的脖頸上印著一小團兒杉樹的清蔭。
島村仰望著樹梢。
“算啦,體力全耗盡啦,真好笑啊!”
這棵杉樹很高,只有將兩手向后支在巖石上,挺起胸脯才能望見梢頂。樹干筆直而立,濃密的樹葉遮蔽著天空,寂然無聲。島村背靠著的是其中一棵最古老的樹干,不知為什么,北面一側的樹枝,到頂端全部干枯,一排光禿的丫杈如尖樁倒刺進老干內部,猶如兇神的刀劍。
“我打錯了主意。下山來初次見到你,還以為這里的藝妓都很標致呢。”他笑了,本來他想,七天里在山間養精蓄銳,從而可以順利地宣泄一番了。島村到現在才明白,此種感覺,實際上也是因為初遇這位清純無垢女子的緣故。
女子凝神眺望遠方夕陽下光閃閃的河水,她有點寂寞難耐。
“啊,差點兒忘記了。這是您的香煙。”女子極力表現出一副輕松的樣子,“剛才到您房間,看到您不在,不知出了什么事。您一個人拼命向山上跑,我是從窗戶里看見的,好生奇怪。您忘記帶香煙,我給您拿來了。”
她從袖袋里掏出香煙,給他點了火。
“真對不住那孩子啊!”
“沒事兒,叫她什么時候走,還不是全憑客人一句話。”
布滿石子的河流發出圓潤、甜美的響聲。透過杉樹可以窺見對面山間襞褶的陰影。
“找不到一個和你相當的女子,以后見到你會后悔的。”
“我才不管呢,您倒是挺逞強的啊!”女子嘲諷似的說。和叫藝妓前大不相同,他們兩個之間已經有了一種別樣的感情。
一開始就想尋求這樣的女子,又偏偏圍著她遠遠繞圈子,當島村徹底明白過來之后,他對自己甚感厭惡。同時,他發現這個女子異常美麗。女子站在杉樹蔭里呼喚著他,那窈窕的倩影使他渾身感到爽適。
細長而稍高的鼻梁雖顯一般,但下面小巧而緊湊的嘴唇,宛如時伸時縮的水蛭漂亮的環節,細嫩、柔軟,沉默時仿佛也在不停蠕動。要是有了皺紋或顏色失當,就會給人不潔的感覺,但并非如此,而是顯得滑潤而晶瑩。眼梢既不上挑,也不下垂,著意描成橫直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大自然,卻恰到好處地包裹在一雙濃密而微微低俯的眉毛下邊。豐腴的桃圓臉輪廓平凡,但皮膚猶如細白瓷上略施薄紅,頸項也不顯得肥滿。因而,她是個美人,更是個潔女!
作為一個有過陪酒經歷的女子,她的胸脯微微前挺。
“瞧,不覺間飛來這么多蚊子。”女子抖了抖裙裾,站起身來。
靜謐之中,兩個人面孔上都顯現出百無聊賴的神情。
大約夜間十點鐘,女子在廊下大聲呼叫島村的名字,她一頭闖進他的房間,立即倒在桌子上。她喝醉了,雙手在桌面上亂抓一氣,大口大口地喝水。
聽說今冬在滑雪場結識的一幫老相識,越過山嶺來和她相會,他們把她請到旅館,招來藝妓大大熱鬧了一場。她被灌醉了。
她頭腦昏昏沉沉,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接著又添一句:
“這不好,我得回去。他們不知出了什么事,會到處找我的。”她踉蹌地走出屋門。
約略一小時后,長長的走廊又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她東倒西歪地走進來,高聲喊道:
“島村先生——!島村先生——!”
“咦,不在嗎?島村先生——!”
這純粹是一個女子呼喊自己的心上人的聲音。島村大吃一驚。這尖厲的嗓音響徹整個旅館,他迷惑不解地正要出去,女子一把戳破格子門,抓住門框,“咕嚕”一聲向島村身上倒過來。
“唔,在屋里呀!”
女子小鳥依人,緊靠在他身上。
“我沒有醉!嗯,誰醉啦?我好難受,好難受啊!可腦袋很清醒。啊,真渴。那種混合威士忌不行,一喝就上頭,腦袋疼。那些人買的凈是劣質酒,我哪里知道?”說著,她用手不住揉搓著臉孔。
外面驟然響起雨聲。
女子稍稍放松膀子,一骨碌倒下了。他摟住她的脖子,女子的發髻幾乎被他的面頰壓得散開來。他順勢把手探入她懷中。
女子沒有答應他的要求,兩只膀子像鎖緊的門閂一樣,緊緊壓在他想要的東西上。她玉山傾倒,已經力不從心了。
“什么呀,這個玩意兒,是什么呀?畜生,畜生!我累了啊!這玩意兒。”說罷,她猛地咬住自己的胳膊肘兒。
他連忙將她拉開,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這時,她已經任他擺布了,開始胡亂地寫起字來。她說她要寫幾個喜歡的人的名字給他看,接連寫了二三十個影劇明星的名字,然后又寫了無數個島村的姓名。
島村掌心里那團難以到手的溫軟而肥腴的東西漸漸發熱了。
“啊,好啦,這下子放心啦!”他親切地說,他有了一種母性的感覺。
女子又急劇痛苦起來,她掙扎著想站起身子,又一頭栽到房間對面的一角里。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回去!”
“你怎么走?這么大的雨。”
“赤腳也要回去! 爬也要爬回去!”
“太危險啦,要走也得我送你。”
旅館在山丘上,有一段陡坡。
“松開衣帶,躺一會兒,醒醒酒。”
“那怎么行,就這樣,習慣啦。”女子坐正姿勢,挺起胸。然而,她很憋悶,打開窗戶想吐又吐不出來。她扭動身子,想一下子躺倒,但還是咬著牙堅忍住了。這樣持續了好長時間,她時時強打精神,反復說“要回去,要回去”,不知不覺過了凌晨兩點鐘。
“您睡吧,我叫您睡嘛!”
“那你呢?”
“我就這樣,醒醒酒就回去。趁著天未亮回去。”她膝行過去,拉住島村。
“別管我,睡下吧。”
島村鉆進被窩,女子趴在桌子上喝水。
“起來,聽見了?叫您快起來。”
“你想叫我干什么?”
“您還是躺下吧。”
“你都說些什么呀?”島村站起來。
他一把將女子拽過去。
女子不住轉頭,左右躲閃,突然她急劇地伸出嘴唇。
然而,其后她又像病中說胡話一樣,傾訴滿心的苦楚。
“不行,不行,您不是說好了要做朋友的嗎?”這句話她不知重復了多少遍。
島村被她那真誠的聲音打動了。他皺起眉頭,緊繃著臉,拼命控制自己。這種強烈的壓抑使他興味索然,他想信守和女子的約定。
“我還有什么可惜的呢?我決不是可惜我自己。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我不是那種女人啊!您自己不是說過嗎? 這樣就不能長久了。”
她醉意蒙眬,渾身酥軟。
“這可不怪我呀,都是您不好。您輸啦,都怪您,不怪我呀。”她雖然說得過于直露,但依舊抑制滿心喜悅,咬住袖子不放。
好一陣子,她顯得有些失魂落魄,安靜了下來。忽然,她尖厲地叫道:
“您在笑我,對嗎?您在嘲笑我呀!”
“我沒有笑你。”
“您心里在笑我!現在不笑,以后肯定還會笑我的!”女子俯伏著身體抽噎起來。
隨后,她又立即止住哭,緊緊依偎著他,溫婉而親密地詳細談起自己的身世。醉態里的那種痛苦仿佛一掃而光,對剛才的一切絕口不提了。
“真是的,只顧著說話,什么都不知道啦。”這回,她倒“撲哧”笑了。
她說趁著天還沒亮必須趕回去。
“夜還很黑,這里的人都起得很早啊。”她幾次站起來,打開窗戶朝外看看。
“還看不見人影呢。今早下雨,沒人下田吧?”
可是,雨夜里,等到對面山巒和山坡上的房屋依稀可見時,女子依舊不舍得離開,但還是趕在旅館的人起床之前,整了整頭發,又怕島村送她到大門口會被別人看到。于是慌慌張張逃也似的獨自跑了出去。島村當天也回東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