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的圓舞曲(川端康成作品精選)
- (日)川端康成
- 5字
- 2025-08-13 15:12:28
花的圓舞曲
一
《花的圓舞曲》結束了。
剎那間,未等落下的帷幕全部遮擋她們的胸脯,友田星枝的姿勢猝然松垮下來了。
早川鈴子單腿腳尖獨立,一側的下肢正在向上大劈叉,體重的壓力集中于同星枝相牽的一只手上。就是說,鈴子和星枝兩副身子正在描畫一種共同舞姿時,仿佛半個身子被突然切割。正向地面倒去的當兒,鈴子突然抱住星枝的腹部。
星枝的一條腿趁勢打個趔趄,鈴子的臉孔緊貼星枝的腹部向下滑落。她想改變這種奇怪的姿態重新站直,不料一只腕子又猛然撲在星枝的肩膀上。
“混賬!”
鈴子扇了星枝一個耳光。
突然動手打人,連鈴子本人也驚呆了,她凝視著星枝的面孔。
“這輩子再也不和星枝一起跳舞了。”
鈴子說著,渾身沒了力氣,不由向星枝的肩頭靠過去。
星枝突然轉過肩頭,她并非想擺脫鈴子,也不是出于挨打的憤怒。然而,失去支撐的鈴子向前傾倒,兩手向地面沖去。
星枝仿佛不知道這是自己造成的,她頭也不回,呆呆站立著,厲聲說道:
“我這輩子也不會再跳舞啦!”
此時,大幕已經落到地面。
隨著布幕落地的響聲,觀眾暴風雨般的掌聲隨風遠逝,驀地靜止下來。
舞臺的照明也稍稍變暗了。
當然,這是為回應觀眾席喝彩,于大幕再度升起之時,使得舞臺重新恢復明亮與華麗做準備。舞女們也都等著這一刻,繼續保持剛才的舞姿,迅速跑動回去。舞臺兩側靜候著獻花的少女。
掌聲的波濤再次響起。
“不能那樣任性的啊!”
鈴子胡亂抱住星枝的肩膀,隨著大伙兒身后往回走。
星枝似乎忘記了走動,像個木頭人一樣呆然而立,一任聽從鈴子的擺布。
“對不起,我是打了你這里嗎?”
鈴子一邊笑著,一邊將手伸向星枝面頰,星枝轉過臉去,喃喃自語:
“我一輩子不會再跳舞了。”
“你想過沒有,要是被觀眾看到了怎么辦?我們會遭到恥笑的啊,報紙上也會報道的。今晚的演出就都前功盡棄了。觀眾應該確實沒看到吧,好在大幕遮蓋了一切,或許只露出腳來。最多看我搖晃一下,不過,肯定不會知道的。看那熱烈鼓掌,就是為了要我們返回舞臺啊!我們肯定也會謝幕的。”
鈴子搖晃著星枝的肩膀。
“咱倆應該好好向老師檢討,多虧老師今晚上沒有看到。”
兩人走近舞臺側面,蜂擁在一起嬉笑打鬧的舞女和少女們一時安靜下來。鈴子臉上稍帶羞赧,露出微笑;而星枝一味緊繃著面孔,默然無語。再說那樣的場面,有一種令人沉默的氛圍。
這時,大幕又拉起了。
舞女們相互示意,手牽手出現在舞臺上。她們讓鈴子和星枝走在最前頭。
她倆站在中間,所有人在舞臺上排成一列,向鼓掌的觀眾致意。
這時,少女們各人手捧鮮花,獻給鈴子與星枝。
這些獻花的孩子都是不到十一二歲的少女,其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六七歲,一律穿著振袖和服[1]。她們的母親、姐姐,以及沒有參加《花的圓舞曲》演出的舞女們,都身穿其他舞臺的服裝,撫摸著少女們的頭發,給她們整理好腰帶,提前在舞臺一角照料著,叮囑她們不要在舞臺上出差錯,告訴她們應該把鮮花獻給誰。
花束集中到星枝和鈴子手里。
《花的圓舞曲》是專門為她們兩人編排的舞蹈,動作設計也一樣。其余舞女都是作為兩人的背景或舞蹈的陪襯上場的。為了突出她倆的形象,服裝也和其他舞女不同。
觀眾為獻花的少女們送上熱烈的掌聲。
鈴子和星枝懷里揣滿鮮花,遮蓋了前胸。
眼看一個腳步蹣跚的最小的孩子,獻花獻遲了。她手捧一束纖細的淡藍色鮮花,似乎比大圓盤的向日葵小一些。女孩兒雖說站在星枝面前,但孩子的身材與花束都很小,星枝似乎沒有看到。
“星枝,這么美麗的鮮花,是送給你的呀。”
鈴子從旁提醒她。女孩遲疑地望著星枝的臉,聽到鈴子的聲音,就把花獻給了鈴子。
“不是的,是給星枝姐姐的呀。”
鈴子說著,用眼神向女孩兒示意,但那女孩沒明白她的意思。這樣一來,星枝也不好從旁邊奪去。鈴子高高興興接過藍色的花束,摸著女孩兒的頭低聲說:
“謝謝你,回去吧,媽媽在那兒叫你呢。”
穿著振袖和服的少女們,完成獻花的使命退了下去。舞臺上的舞女們再一次向觀眾鞠躬致意。幕徐徐落下。
“這是星枝你的花。”
鈴子說著,將那一小束花插在星枝滿抱鮮花的胸前。
“你為何不接呢?就連那樣的小孩子,你都讓她在舞臺上出丑,太過分啦。看她都要哭了呀。”
“是嗎?”
“獨木不成林,記住這句話吧。”
鈴子說著,笑了。
小小的淡藍色花朵,夾在玫瑰和康乃馨的花束之間,反而顯得更加艷麗。
舞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可愛,有的說別致,有的說好看,有的說仿佛像神話世界的王冠,還有的說像夢幻之國的糕點,不約而同地一起好奇地注視著星枝的胸前。
“香嗎?”
有人接過去看。
“真想手拿這束鮮花跳舞啊。是什么花來著,星枝是什么花呀?”
“不知道。”
“這花從未見到過。這么使人印象深刻的花兒,獻花的到底是什么人?”
星枝隨手接過重新還回來的花束。
“這花枯萎了。”
那人吃了一驚,望著星枝的臉孔,星枝又說了一遍。
“花枯萎了。”
“沒有枯萎呀,在這里先不說這話,回去插在花瓶里就好了。要是給獻花人聽到了,多不好啊。”
“是枯萎了嘛。”
站在稍遠處看著這一切的鈴子開口了:
“要是你以為枯萎了,不喜歡,那就給我吧。因為我錯接了過來,毀了你的心情不是?”
星枝默然,忽地將花扔過來,這花雖然最后回到鈴子手里,但途中有個東西掉落在舞臺上了。那是綴著寶石的項鏈,看樣子是藏在花里,系在花枝上的。一兩枝鮮花也隨著項鏈墜下來了。
星枝幾乎在扔掉花束的同時,急忙穿過舞女隊列,跑到剛才獻花的女孩兒面前,跪下了,說道:“啊,對不起,是姐姐不好,原諒我吧。”
說著,連同懷里的花束,順手將女孩兒抱起來,跑步登上通往后臺的階梯。動作快捷,就連掉下的項鏈也未看見。
“星枝!”
鈴子帶著峻厲的目光望著她的背影,撿起項鏈后,看了看系在藍色花束上小小的名牌。一兩個舞女也過來盯著看。
“勝見,鈴子認識這人嗎?”
“知道。”
“是個男士?”
鈴子沒有回答。
星枝快步攀登,胸前的鮮花掉落在階梯上,她都很麻木。一只腳上的舞鞋帶子散開了,她一腳甩掉。鞋子落到下邊遠處的走廊上,她連頭也不回。
這期間,觀眾要求演員返場的掌聲不絕于耳。
樂隊走向樂池,掌聲進一步高漲。
鈴子猛地打開門扉。
“返場啦,星枝,返場啦!”
她一走進后臺,就把項鏈悄悄放在星枝的鏡臺角上,抬眼斜睨了一下星枝,故意朗聲說道:
“有什么悲傷的,返場啦!樂隊都坐好了,等著呢。你一個人在這里鬧情緒,真是不懂道理。”
抱來的女孩子不知去哪里了。星枝一個人站在窗前,眺望著夜間的大街。
“你不要惹惱了大家。”
鈴子伸手挽著她,星枝也不反抗,跟隨鈴子走了五六步,在穿衣鏡前站住了。
“哎呀,瘸腳丫兒,你的舞鞋呢?”
鈴子在鏡子里看到星枝的腳。然而,星枝只顧自己的臉。
“這張臉沒法再跳。”
“觀眾根本看不到臉。”
“鈴子,你不是說這輩子再也不和我一起跳舞了嗎?”
“這輩子還要跳,咱倆跳上一輩子。舞鞋丟哪兒了?”
“我可不想跳,我沒心情再跳舞啦!”
“那么,你考慮別人的心情了嗎?你絕對不可這樣。請你想想,今晚上不是老師專為咱們兩個籌劃演出的嗎?這么多人為咱倆忙里忙外,費盡心血,你一點都不知道?即使心里悲戚,臉上也要露出微笑。你看觀眾,他們多么高興!”
“真的高興嗎?可我心情那么糟,怎么能跳得好。”
“你沒有聽到鼓掌嗎?”
“聽到了呀。”
“好啦,快把鞋子穿上,鞋子在哪里呀?”
后臺是一間逼仄的西式房間,墻邊高起之處鋪著榻榻米,并排放置著鏡臺。有一面大穿衣鏡。墻上掛不下全部舞裝,中央低矮的桌子上也堆滿了。此外,桌子上還胡亂擺著觀眾贈送的花籃、糕點盒以及花束。
榻榻米下邊并排擺放著的脫掉的各種舞鞋,鈴子蹲在一旁,焦急地尋找星枝的另一只舞鞋。這時,門打開了。
她們的老師竹內來了。他一只手拿著星枝的舞鞋,走近星枝,若無其事地放在她的腳邊。
“掉了呀。”
他沉靜地說著。
“啊,老師!”
鈴子漲紅了臉,飛快跑過去,跪在星枝面前,給她穿上舞鞋。
星枝將腳完全交給了鈴子,凝神望著竹內。
“老師,我不想跳舞了。”
說罷,她轉過臉去。
“管你想跳不想跳,舞蹈總歸是舞蹈,這就像人的一生一樣。”
竹內笑著,坐到自己的鏡臺前,開始化妝。
他已經穿起了一半舞裝,就近瞅著他化了舞臺妝容的臉,比起將要年過半百的實際年齡,面孔掩蓋不住老境的凄涼。
鈴子和星枝走出后臺,當她們一條腿跨上階梯時,木管早已奏響了序曲。
觀眾的掌聲頓時靜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