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看病要緊!”
林國富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通紅的雙眼看向林曉:“你讓我們知道小野的病是對的。曉曉,叔叔今天嚇到你了…我就是……我氣的是這小子這么大的事,一聲不吭地裝在心里,你說他眼里還有沒有我們這些當父母的?”
他沉重的目光轉向呆立一旁的林野,那嚴厲的斥責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只剩下一種深重的、混合著恐懼的疲憊,“那張單子呢?”
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醫院給的報告單……給我看看。”
林曉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立刻從貼身的包里掏出那份折得整整齊齊的報告單,遞了過去。紙張邊緣已經微微起皺,無聲訴說著它被反復查看和緊攥的過往。
林國富和李秀英幾乎是同時伸出手,兩張布滿皺紋的臉湊在一起,借助窗戶透進來的灰蒙晨光,瞇著眼,一字一頓地辨認著上面的蠅頭小楷。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紙張被粗糙手指捏緊的細微“咔啦”聲。
“病因不明……穿刺確診……”林國富喃喃念著那幾個關鍵的字眼,每一個音節都像重錘砸在他的心上。那曾經將他困住的農具維修費、妻子的藥費,此刻都顯得那么遙遠,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龐大得令人窒息的黑洞,兒子身體的秘密。
他不懂什么叫“淋巴結”,不懂“介入穿刺”意味著什么具體的操作,但“病因不明”四個字透出的深不可測的惡意,“穿刺”字眼帶來的冰冷聯想,還有底下那一串可能存在的檢查和手術項目名稱,都像猙獰的怪獸,張牙舞爪地撲向他。
李秀英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未語淚先流,成串的淚水砸在報告單上,瞬間浸開了墨跡。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野的腋下,仿佛那目光能穿透衣物,看到那個只有1.3mm×2.5mm、卻足以壓垮整個家庭的“小疙瘩”。
恐懼,是比憤怒更深刻、更徹底的恐懼,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
場面一時寂靜得可怕,只有李秀英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和林國富沉重粗糲的呼吸聲在回響。
林野只是一味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這沉重的氛圍讓小趙姑娘和李衛東主任都感到無形的壓力,原本就話語不多略顯拘謹的小趙姑娘此時此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不動聲色地拉了拉李衛東的袖子,用眼神示意。
“林大哥,嫂子!”李衛東連忙起身,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聲音放得很低很沉,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帶來一絲現實的希望,“難過生氣都沒用,眼下最要緊的,是給孩子看病。錢的事……這張表就是敲門磚。”
他又指了指林野面前那份“困難群眾臨時救助申請表”,“小趙在這兒,趕緊把表填了,遞上去。多少能管點用,總比沒有強!這政策就在這兒放著,能趕上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他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暫時分散了絕望的漩渦。
林國富猛地回過神,渾濁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種近乎絕望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光芒。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看向林野,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家長權威,徹底推翻了之前對“嬌氣”的指責:“填!林野,現在就填!把你的病……寫清楚!所有要花錢的地方,都寫上!即使不夠,老子就是去借,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給你治病!”
李秀英的哭泣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抹眼淚的動作。她掙脫開丈夫的手臂,踉蹌著走到林野面前,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撫上兒子的臉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野……疼不疼?難不難受?都怪媽……怪媽沒本事……”
她的眼神里沒有責怪,只有無邊無際的心疼和作為母親無法保護孩子的巨大自責。
林野再也控制不住,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他一把抓住母親冰冷的手,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悲鳴:“媽,不疼……對不起……媽……”
“你這傻孩子呀!”
林野在這時,卻又似犯軸似的緩緩抬起頭,看向林國富與李秀英:“爸,媽……其實除了頸椎,這醫院檢查出來的淋巴結腫大,我根本沒什么感覺,不痛不癢的,我感覺不治也行。”
“不治?”林國富聲音陡然高了幾個分貝,“林野,老子生下了你就得管你,你爹我種了一輩子的地,就連高中也沒上,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我也知道有病就得治。”
隨后,他的語氣微微緩和,目光落到林曉身上,再次對林野道:“小野,你也長大了,我們不能啥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今天曉曉也在這兒,我必須負責任地跟你說,男人不僅要學會過日子,還得有擔當,你不能啥時候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得給曉曉一個交代,人家小姑娘跟你在一起卿卿我我少說也有六七年了吧?一個女孩子的大好年華能有幾年?你覺得不治也行,但……人家一個女孩子,就連報志愿、實習都跟你去的同一個地方,你說她圖啥?不就圖你這人靠得住,圖你們倆能順順當當把日子過下去?你一句‘不痛不癢’,瞞著我們,現在又說‘不治也行’,你這是要讓她懸著一顆心跟你過日子,每天提心吊膽你那‘小疙瘩’哪天變成吃人的猛虎?”
“小野!”林國富指了指李秀英,“我們當爹媽的,苦了一輩子,不就是為了讓你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娶個媳婦生個娃,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嗎?你不僅得為自己著想,你還得給我們老兩口一個交代……你要真因為個‘不痛不癢’耽誤了,我們這當爹媽的……死了都閉不上眼!是,咱家窮,底子薄得像張紙!可再難,人命關天!砸鍋賣鐵,賣我這條老命去!也得給你把這條命看住了!”
最后那句話,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裹挾著一個父親所有無力的掙扎和決絕的愛意,沉沉地落在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