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時，是紐約時間凌晨三點半。

天仍未亮，窗外一片黯淡，城市的燈光稀稀拉拉，像某種仍在熟睡中的巨獸。林淮拖著行李走出甘乃迪國際機場時，空氣是潮冷的。他裹緊外套，呼出的霧氣在街燈下飄散，就像他整個人一樣，帶著一種即將沉入異地生活的虛浮感。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中國。不是短期旅行，也不是交換三個月，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出走”。他背著一個背包，行李箱里只塞了半年的衣物，還有一只被壓扁的行李秤和幾包速食掛面。

留學生，世界的漂泊者之一。人群中的異類。

林淮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那是江堰手寫的“生活提示”，密密麻麻寫了四頁，從美國插座形狀到紐約地鐵換乘，再到感冒藥名、超市品牌、學簽種類，她像是擔心他連走路都會迷路一樣。

他坐上機場巴士時，心頭忽然一緊。因為他想起在來之前，他們有一個小約定：等他安頓下來，要拍窗外的夜景發給她看。江堰說，她想知道紐約凌晨的燈是什么顏色的。

可他現在卻沒有一點想發消息的沖動。不是不想，而是覺得一發，就像是又重新扣住了那根已經開始松動的情感鏈。他害怕自己會因此一直回頭。

一小時后，他站在了皇后區一棟灰撲撲的三層樓前。這是房東簡太太的住宅，頂樓隔出來幾間小房租給留學生。

他拖著箱子上樓，屋子里彌漫著陳舊地毯和咖喱混雜的氣味。走廊昏暗，像某種小說里描寫的廉價美國生活。

簡太太人很熱情，說著不太標準的中英夾雜口音，幫他換床單、裝熱水器，還特地交代，“晚上最好別太晚回來，前幾天樓下出過小偷”。

林淮禮貌點頭，心卻空空的。他站在屬于自己的那間10平米房間里，窗戶貼著一棟臟兮兮的紅磚樓，白天沒有陽光，晚上只有霓虹燈光折射進來，像某種拙劣的電影濾鏡。

他坐在床邊，整整靜了一小時，連箱子都沒打開。

夜快亮的時候，他終于開了手機，點進朋友圈。江堰發了一條限時動態——是她窗臺上的那盆仙人掌，配文只有一句：

【你走后，它還沒開花。】

林淮盯著那句話許久，才默默退出，換了一首播放列表，是英文老歌——他想讓自己快點適應這里的一切。

接下來的幾天是繁雜的注冊、選課、體檢、銀行開戶，他一個人跑遍整座城市。從下城到上城，從唐人街的包子鋪到華爾街的高樓，他像個穿梭在夾縫中的棋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紐約人”。

但只有他知道，每天最難熬的時刻，是夜里十點到十二點。

江堰會在那個時候上線。而他，總是像個逃兵一樣，既盼她發消息，又害怕看到她的名字亮起。

有一次她發了。

【你今天吃飯了嗎？】

他盯了十分鐘，最后只回了一個“嗯”。

【紐約的風，有BJ冷嗎？】

他沒有回。

消息停了下來，像某種試探被溫柔地撤回了。

林淮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忽然意識到，原來人在異國他鄉最寂寞的，不是聽不懂服務員說什么，也不是坐地鐵找不到方向——而是你曾經最親密的人，開始慢慢不敢再靠近你。

那晚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站在BJ的街頭，四周都是熟悉的街景，可江堰站在對面馬路上，始終不過來。他喊她，她也喊他，但他們之間的聲音都被一種無形的玻璃墻隔開。

醒來時，他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早晨，他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是助教發的英語聽力測試通知。

他突然感到一種極強的被驅趕感：這座城市不等他緩一口氣。他必須立刻切換頻道，立刻學會思維跳躍、處理人情、快速翻譯腦內語言。

而愛情，卻沒有辦法加速適應。

又一個晚上，他拎著便利店的速食面回房，在路過樓下垃圾桶時，看到有個女孩蹲著哭。她穿著?；胀馓祝L發垂在臉邊，眼神空洞。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低聲問：

“你還好嗎？”

女孩抬頭，眼神一閃，“……你說中文？”

林淮點頭。

她輕輕一笑：“原來這棟樓還有中國人?！?

他們沒有更多的交流。林淮幫她找了創可貼，陪她走了一圈，最后她回頭說了一句：“以后可以一起吃飯嗎？”

林淮愣了一下，說：“可以?！?

但那晚，他還是沒吃下去太多東西。

他想起江堰做飯時的樣子，喜歡一邊剁蒜一邊哼歌，偶爾還會故意往他碗里多夾一塊雞腿，然后得意洋洋地說：“林淮你就嘴硬，身體最誠實?！?

他想，她也許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蛟S也有男孩正在對她好，給她買熱水袋，陪她下班路上捏肩膀。也可能沒有。

但她不會等太久的。他知道。

而他，也開始意識到：

紐約不是任何人的救贖之地。

它是沙漠，誰來，都會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