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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縱橫圖表析興替,朱黃卷簽理繁蕪

“此為何物?”

幾位在臺內行走辦事的書佐和令史,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好奇地圍在角落的一張案幾旁。

案幾的主人,是新來的令史劉奚。

而他們議論的中心,正是劉奚面前那塊半人高的木板。

木板被仔細打磨過,上面用墨線畫出了縱橫交錯的格子。

一些格子里還填上了數字和文字。

這東西的形制,他們前所未見。

劉奚一整個上午,都在做這件事。

他將《鞏縣倉谷簿》從里翻了出來,然后就在這塊木板上寫寫畫畫。

一個圓臉、身材微胖的中年官員背著手,也踱步過來。

他便是掌管天下倉廩賬目的倉部郎杜彥。

杜彥為人隨和,此刻臉上也帶著一絲溫和的好奇。

“劉令史,你這畫的是何物?莫不是什么新的六博棋譜?”杜彥笑著問道。

劉奚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郎官,此非棋譜。在下不才,斗膽想了個整理賬目的新法子。我稱這些墨線為經緯線,經線記時,緯線記物,縱橫交錯,可使條目一目了然。”

說著,他將那卷已經破破爛爛的《鞏縣倉谷簿》竹簡攤開在一旁。

杜彥捻著胡須,低頭看去。

那竹簡上的文字他再熟悉不過了,正是倉曹官吏標準的記賬格式:

“倉谷出入月言簿。承上月余粟三百石,麥一百二十石。正月入粟一百八十石,出二百石;二月入粟二百一十三石,出二百五十石……”

文字密密麻麻,枯燥繁復。

想要從中看出某一月的具體收支,或是全年的盈虧趨勢,需要耗費大量心神去逐字逐句地閱讀、摘抄、心算。

杜彥與這樣的文書打了半輩子交道,深知其苦。

而此刻,他再抬眼看向劉奚那塊木板時,卻發現了不一樣的地方。

只見木板的左側,從上到下清晰地標著粟、麥、豆等糧食品種。

而頂部,則從右到左,依次是正月、二月……直至十二月。

每一個格子都對應著一個月份和一種糧食,里面填寫的數字,正是那一月、那種糧食的實際入庫數。

僅僅是這個被劉奚稱為統計表的東西,就已經讓杜彥感到無比新奇。

它將一整卷竹簡的冗長文字,變成了一張清晰無比的圖表,所有數據都擺在明面上,無所遁形。

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杜彥震驚的。

在木板的下半部分,劉奚用同樣的經緯線畫出了另一個更加奇怪的圖形。

劉奚看出了他的震撼,再次開口。

“杜郎官,請再細看。此圖之妙,在于形與勢的結合?!?

他先指向那些高低錯落的朱、墨方柱。

“此乃形。每月皆有兩根方柱,一朱一墨。朱者,是朝廷下達的月度目標;墨者,為庫倉存入的月度實績。一月之內,是朱高過墨,還是墨勝于朱,高下立判,功過得失,無所遁形。此為觀一月之靜態?!?

接著,他的手指輕輕劃過那兩條蜿蜒起伏的曲線。

“此乃勢。這兩條朱、墨二線,將十二個月的目標與實績之頂點相連,勾勒出一年用度的起伏大勢。何處為峰,何處為谷,其勢是昂揚向上,還是頹然滑落,便一目了然。此為觀全年之動態。”

劉奚頓了頓,做出總結:“以柱觀其形,可知一月之功過;以線察其勢,可斷全年之走向。形勢結合,則庫倉一年之全貌,盡在此圖方寸之間?!?

杜彥徹底失語了,他的大腦甚至不需要思考,眼睛就替他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他伸出手,想要觸摸那塊木板,指尖卻在半空中微微顫抖。

看著圖中秋收時節那兩根沖天而起的墨色巨柱,將代表目標的紅色色遠遠甩在身后,一種無與倫比的豐足感撲面而來。

他仿佛能聞到烈日下粟麥的焦香。

又看到那條代表實績的墨色曲線,在青黃不接的三月后,昂首上揚,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與豪情,在他的胸中轟然炸開。

而到了年末,當那條高昂的墨線緩緩回落,與朱線再度纏繞、貼合時。

心中那份豪情又化為了一絲深沉的警醒,讓他下意識地開始盤算來年的用度。

盈、虧、盛、衰……

僅僅片刻的失神后,杜彥的腦海中,一扇全新的大門轟然洞開,無數念頭如山洪般奔涌而出:

如果將前些年的舊檔也制成此圖,兩圖并列,一年之功過,一載之進退,豈非如掌上觀紋,無所遁形。

若再將方才那份統計總表融入其中,標明各縣貢獻之多寡。

誰在盡力,誰在敷衍,又豈能藏于浩瀚卷宗之內。

甚至甚至可以加入人口、天時、兵事等更為復雜的變數。

想到這里,杜彥抬起頭,他知道,這是一種足以剖析國朝脈絡、預判天下大勢的治國利器!

表格這種東西,杜彥還能理解。

畢竟漢代就有了很原始的表格,比如太史公《史記》里面的年表。

但是那種表格很是簡陋,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的、被劉奚稱為表頭的東西來統領全局。

至于下面的統計圖,那就是聞所未聞了。

表這個字,既有計量列表之意,亦有圖形表達之功。

用這樣一張圖,竟能將計量與圖形兩種含義完美地融為一體,展現得淋漓盡致。

昨天劉奚拿出那所謂的貢墨時,杜彥倒是沒覺得有什么。

畢竟魏晉以來,世家大族遍布天下,哪個豪門莊園里沒養著些能工巧匠?有些壓箱底的絕活,并不意外。

往日里,他需要花費數個時辰,帶著兩三個令史小吏,在一堆竹簡中反復核算、對比,才能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

而現在,這所有的一切,都被濃縮在了這塊小小的木板上。

看著杜彥對于圖表的癡迷,劉奚并不意外。

對于他來說,超脫于時代的真正力量,最重要的就是生產力的進步。

這不是幾首風花雪月的詩賦所能比擬的。

雖然現在局限于人力,他能做到的,也只是搓一點手工產品,去割士族韭菜。

但是這些科學的方法所帶來的進步,卻遠比器物本身更加重要。

這些圖形統計表的雛形,要到一千多年后的十七世紀,才會被一個叫威廉·普萊費爾的蘇格蘭工程師創造出來。

對于劉奚這個曾經的游戲策劃來說,這種東西別說統計區區一縣的糧食。

便是用來統計數萬玩家的裝備道具、消費數據,都清晰明了,綽綽有余。

就在劉奚思索之時,杜彥發現周圍的幾名令史、郎官都還伸著脖子往這邊瞧。

他當機立斷,一把拉住劉奚的手腕,將他往自己那間更為僻靜的官署里拖了幾步。

那只剛才還在顫抖的手,此刻卻充滿了力量,緊緊地攥著劉奚。

“小郎君,”杜彥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音。

“此等經天緯地之法……此法……此法又是何處得來?”

劉奚心中念頭急轉,臉上卻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

他任由杜彥抓著自己的手,微微躬身,從容答道。

“回郎官,此法是我從故蜀的典籍之中,偶然窺得一絲脈絡,反復琢磨而出。”

“故蜀典籍?”杜彥一愣,顯然這個答案超出了他的預料。

蜀地偏遠,雖有奇巧之術,但何曾聽聞過如此精妙的計吏之法?

劉奚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不緊不慢地補充道。

“正是?!眲⑥傻恼Z氣沉穩,帶著一絲對過往先賢的追思與敬意。

“據殘卷所載,此法并非晚輩原創,而是源自一位故蜀的大才,博士李譔。”

他特意頓了一下,果然杜彥一臉茫然。

劉奚這才不疾不徐地解釋道:“世人多知武侯之神機,卻少有人知,這位李公,在術數與歷法上的造詣,實不在武侯之下。甚至就連武侯賴以名震天下的連弩,其最初的雛形,也是由李公所造,后經武侯親手改進,才有了那般神威?!?

劉奚看著杜彥恍然大悟的神情,繼續說道。

“此圖表之法,正是李公當年用以推演軍糧調度、兵士損益的秘術??上г碓缫焉⒇?,在下得到的也不過是些許殘篇,見其法理精妙,便斗膽依其思路,反復推演,才有了今日這塊木板。說來慚愧,不過是拾先賢之牙慧罷了?!?

這個解釋,是如此的合情合理,又是如此的令人信服。

反正劉奚已經在心里盤算好了,今后只要自己掏出任何超越這個時代的東西,就一股腦兒地往三國那些技術奇人身上推。

諸葛亮和李譔負責數學、機械和圖表。

龐德公和黃承彥負責那些玄妙莫測的陣法和民生巧思。

至于冶煉鍛造的難題,就交給那位為蜀漢鑄造了三千把神刀的浦沅大師。

這些奇人異士,就是他最完美的擋箭牌。

杜彥激動得滿臉通紅,他松開劉奚的手,轉而抓住他的雙肩,用力地晃了晃。

“難怪難怪有如此鬼神之工,劉令史,讓此圖表重現于世啊!此乃大功,天大的功勞!”

面對杜彥近乎失態的激動,劉奚卻只是平靜地搖了搖頭。

“杜郎官謬贊了?!?

他后退半步,掙開杜彥的手,轉身指向那塊繪著圖表的木板。

“郎官,此圖表之法,若僅有孤年一圖,不過是奇巧之物。若要洞察興衰之律,預判豐歉之勢,需納近十年、數十年之數據以為參照。但此法亦需一物輔助,方能盡其全功。否則,它便只是空中樓閣,雖美觀,卻根基不穩。”

“哦?還有玄機?”杜彥的注意力立刻被重新吸引了過去。

“郎官請想,我度支曹案牘如山,每年皆有《倉谷簿》一卷。若要尋檢泰康元年的舊檔,與今日之數據對比,便需在一眾形制相仿的竹簡中逐一展開,辨認卷首文字。若是卷帙浩繁,動輒數百上千卷,尋找一卷之苦,郎官想必深有體會。”

杜彥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這正是他們這些案牘官吏每日都在經歷的折磨。

整個倉部堆積的舊檔,真要找起來,幾個書佐翻上一天一夜都是常事。

也就是現在紙張普及開來,不然每天搬竹簡都累的一身都是汗。

劉奚微微一笑,從案幾上拿起另外一小片木牘,遞了過去。

“此為何物?”杜彥接過,只見上面用工整的隸書寫著:

《度支曹·倉部簿籍總錄》

泰康元年·卷號叁拾柒·赤……

泰康二年·卷號叁拾捌·赤……

咸寧元年·卷號肆拾柒·黃……

杜彥還未細思這《總錄》的妙用,劉奚已指向墻邊那排巨大的書架,上面整齊地碼放著數十卷陳年舊檔。

只見每卷竹簡的頂端,都用麻繩系著一條小小的竹牌。竹牌被染成了不同的顏色,有赤、有黃、有玄,上面還用小字清晰地刻著編號。

“這……這又是……”

“此為卷簽索引?!?

劉奚的聲音清晰而沉穩。

“我已將倉部近年簿冊,按年號分色歸類。同一年號,皆用同色。譬如泰康年間,統一用赤色;咸寧年間,則用黃色。再按年份順序,為每一卷編上獨一無二的卷號。”

他指了指杜彥手中的木牘,又指了指書架上的竹牌。

“郎官欲查泰監元年,只需在此《總錄》上尋得其對應赤色叁拾柒號,再按圖索驥,于這書架千百卷中,只需尋其色、辨其號,一眼便可得之。無需再逐一展開辨認,省時省力,亦可避免竹簡在反復展閱中的損耗?!?

一個來回,不過十數息的功夫!

先有圖表,洞察全局之形勢;再有總錄與卷簽,檢索細節之經緯。

杜彥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手中的木牘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終于明白,自己今天所見證的,是一場足以顛覆整個晉國檔案管理體系的巨大變革。

國內現存最早的目錄書,是東漢班固所撰的《漢書·藝文志》。

那部巨著,為天下典籍分門別類,已是開天辟地之功。

但班固所做的,是為書分類,是對內部的歸納。

哪像劉奚這般,對書簡進行了更細致復雜的外部歸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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