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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少年得志謀實缺,王侯爭位忘西陲

數日之內,劉奚的名字,在尚書臺悄然流傳。

他那間小小的吏房,竟成了各曹司吏員的必到之處,儼然一座學堂。

往日素有隔閡的令史書佐,此刻都擠在案前,神情專注。

劉奚并無藏私,將制圖的原理與范例娓娓道來。

眾人凝神傾聽,筆錄不輟,恍如回到了蒙學之時。

這股自下而上的風,終于吹進了郎官們的官署。

幾位身居高位的郎官,再難安坐。

吏部郎官荀藩,親自來了。

他靜立于角落,默然旁觀,眼神沉靜。

看著兩名書佐攤開五年的錢糧簿,竹簡堆疊,雜亂如麻。

一個時辰后,那堆雜亂的舊檔,便化為一張清晰的圖表。

無數枯燥的數字,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在紙上排列出秩序與美感。

荀藩依舊沉默。他的目光從圖上移開,望向了遠處的劉奚。

許久,他對身側的隨員說了一句。

“吾嘗謂少者多尚辭采,罕有沉潛經術者。然今觀劉奚,其學能經緯事物,若使之總錢谷,則能度倉庾之盈虛;使之裁轉輸,則能通江河之壅遏。”

話音落下,荀藩在心中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幾分自嘲,亦有幾分慶幸。

先前兒子荀蕤屢次提及此人,他只當是少年意氣,未曾深信。

畢竟安樂公府,幾代混帳一般的公侯,有何家學傳承?難道還能出什么麒麟兒。

今日親眼所見,方知珠玉混于瓦石,自己險些錯過。

荀藩此言一出,滿室靜默。

這番評語的分量,遠非尋常贊譽可比。

一次玄談的雋語,一首洛水邊的佳作,足以令一個士子名動京華,受人追捧。

荀藩之言,卻全然不同。

他執掌吏部銓敘,其分量,自然遠勝于十首名動洛陽的詩篇。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洛陽城南,一處酒肆二樓雅間內,氣氛正酣。

這里是專供貴客清談小酌之所。

幾張典雅的黑漆食案被拼在一起,形成一個回字形。

眾人各自席地坐在蒲團上,案上擺著溫好的美酒與精致的菜肴。

今日的東道主,正是劉奚。

坐在他對面的,是度支曹的三位郎官。

掌管倉廩的杜彥,此刻一張圓臉因酒而微微發紅,眼中滿是欣賞。

旁邊稍瘦一些的,則是衛釗,他不時熱情地向劉奚舉杯,口中連稱賢弟。

居于主位一人之側的,則是氣質雍容的鐘雅。

身為劉奚的舉主,此刻也不復嚴峻的神色。

而在劉奚身旁,坐著一位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正是秘書郎中荀蕤。

他與劉奚私交甚篤,正饒有興致地聽著他們交談。

“劉賢弟!”

衛釗顯得最為急切,他放下酒杯,身體前傾。

“你那圖表之法,可真是讓為兄開了眼界,快說說,你那神乎其技的貢墨,可還有存貨?我度支曹若有此等利器,核算天下錢糧,必能事半功倍啊。”

杜彥呵呵一笑,擺了擺手。

“莫急,莫急嘛。貢墨雖好,終究是器物。”

劉奚見眾人興致正高,便順勢起身,對著四人深施一禮。

“小子今日設宴,正是想借重諸位郎官的智慧。不瞞諸位,無論是貢墨,還是圖表,都只是小子胸中諸多想法的冰山一角。小子尚有一些新思,或可利農事、或可精工造、或可便算學,只是……”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苦惱。

“只是小子人微言輕,位卑職小,空有想法,卻無處施展,亦無名分去施展。這些想法,若不能變為實物、實法,終究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衛釗立刻接口道:“這有何難,賢弟需要什么,只管開口。需要人手,我給你調撥,需要場地,我去找。我可以請示臺輔,為你增設一監造所,只要能將這些好東西做出來,就是大功一件。”

衛釗的熱切幾乎要滿溢出來,之前劉奚就暗示過幾次,想要利用官方的力量開設工坊。

就在數日前,他忐忑地將那方貢墨獻給了衛氏的宗主衛璪。

未曾想,竟換回了一句贊許:“此物可用以結交貴人,亦可為我衛氏傳家之物。”

他猛然意識到,劉奚所能拿出的,絕非僅僅是器物之利,而是能為整個家族鋪路搭橋的無上之機。

此刻不傾力相助,更待何時?

“衛郎官,此事恐怕不妥。”一直含笑不語的鐘雅終于開口了。

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劉奚如今只是令史,你請示臺輔,以何名義?尚書臺內,各曹各署皆有定制,我等若無章法地擅自作為,便是逾制。此事一旦被御史臺抓住把柄,非但劉奚要受牽累,你我亦難辭其咎。屆時,功勞未見,攻訐先至。”

鐘雅話音落下,衛釗臉上的熱切頓時冷卻了幾分。

魏晉以來,御史臺早已脫離少府,成為直屬中樞的獨立監察之司,風聞奏事,無所掣肘。

鐘雅這番話,絕非危言聳聽。

衛釗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過簡單,吶吶地坐了回去。

雖然有了名氣,但是劉奚畢竟太年輕了,為了一個少年專設一所,過于駭人聽聞。

場面一時有些沉靜,這正是劉奚想要的效果。

他提出了問題,也讓眾人看到了問題的棘手之處。

有些時候,問題讓他們自己解決反而比直接求人更好。

“彥胄兄所慮極是。”荀蕤適時地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看向鐘雅,眼中帶著敬意。

“此事確實不能操之過急。但若因循守舊,致使明珠蒙塵,亦非我輩所愿。我倒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或許可以繞開這逾制之險。”

杜彥立刻來了精神:“哦?荀郎中快快講來。”

荀蕤微笑道:“既然增設官署會引來非議,我等何不退而求其次,不求增設,而求試置?此乃為急而設的權宜之署,有期限,非定制。我等可聯名上書尚書令,請求試置監造所一署,專司文具與度支器用改良,期限一年。如此既不觸動臺省定制,又有了行事之基,想必阻力會小很多。”

“妙啊!”杜彥一拍大腿,“以此行權變之事,此法甚好,我等當上書,諸務益眾,不可徒勞。今有器可代之,何不立一試署。”

劉奚眼中也閃過一絲光芒,他順著荀蕤的思路補充道。

“令遠兄所言極是。若能成立此監造所,我便能名正言順地招募些能工巧匠,將腦中的想法一一付諸實踐。待到期滿,是存是廢,皆由功過評說,朝中諸公也無話可說。”

鐘雅緩緩點頭,顯然對這個提議頗為心動,但他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名分解決了,人事又當如何?總不能憑空造出一個監造令來。你當以何等身份主理此事?”

這正是最核心的關鍵。

眾人再次陷入思索。

這次,荀蕤從容說道。

“官場亦有變通之法。或可請尚書令下條,命賢弟為檢校監造所事,再加假監造事之銜。”

“檢校……”鐘雅在口中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越來越亮。

荀蕤撫掌笑道:“檢校者,非實授,乃是監督、考察之意,表明此職之臨時性;假者,代行其職也,又賦予了足夠的權責。權責足夠,名分又是試任,堪稱萬全。”

自漢末大亂以來,朝廷為應一時之需,權置官職、創設名號,早已屢見不鮮。

最顯著者,莫過于軍中名號。

除了那些載入典制的大將軍,更有無數雜號將軍。

因一事而設,事畢即罷,其便利遠勝于改動朝廷定制。

劉奚暗自吐槽,說得這么文雅,這不就是項目制外包嗎?

“好家伙,試用期的臨時項目經理,去領導一個外包的草臺班子,還要考核的KPI,這就是魏晉版的靈活用工么。”

衛釗也反應了過來,興奮道。

“如此一來,賢弟既有實權,又不會因年少招人嫉恨,那賢弟手下的工匠們呢?”

衛釗好像忘了,第一個因為劉奚年少而跳出來的就是他自己。

“這個好辦!”杜彥搶著說,“可先列為假簿,也就是編外之人,由監造所暫支俸祿。待日后有了功績,再圖轉正。”

荀蕤笑著點頭,做出了最后的總結。

“若成果斐然,便可上奏請求除行為真,將檢校與行字去掉,或轉為實缺,或補放郡縣,豈不美哉?”

話音落下,雅間內一片通明。

一個由眾人智慧匯集而成,層層遞進、滴水不漏的完美計劃,已然成型。

衛釗激動得滿臉放光,杜彥撫須贊嘆不已。

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劉奚身上。

“好,好一個試置監造所,此事。我領銜了。”

酒闌人散,雅間內的喧鬧與熱烈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杯盤狼藉和一室靜謐。

仆役們早已被揮退,此刻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劉奚與荀蕤二人。

先前在席間的揮灑自如的笑容,此刻已從荀蕤那張俊朗的臉上斂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憂慮。

他端起案幾上早已冰涼的酒,一飲而盡,眉頭卻鎖得更緊了。

“賢弟。”

荀蕤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絲沙啞。

“你當初的預言,恐怕真的要應驗了。”

劉奚心中一動,平靜地問道:“荀兄指的是何事?”

“蜀地。”荀蕤吐出兩個字,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剛剛得到的消息,李雄在蜀地勢如破竹,連破數縣,官兵節節敗退,已經快要攻克成都了。”

這消息雖然在劉奚的預料之中,但從荀蕤口中得到證實,還是讓他心頭一沉。

他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中樞為何還不發重兵平叛?以朝廷之力,剿滅一隅之地的流民,并非難事。”

荀蕤苦笑一聲,他看了一眼門外,確認四下無人,才將身體微微前傾,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此話我只說給你聽,你切不可外傳。如今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另一件大事。”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成都王……打算上奏,請陛下加封自己為皇太弟。”

在如今這個太子之位空懸的敏感時期,成為皇太弟,就意味著成為了法理上僅次于皇帝的儲君。

為了這樁大事,別說一個偏遠的蜀地,便是半壁江山起了烽火,恐怕都要暫時往后放一放。

荀蕤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繼續說道。

“一旦事成,我父親將出任太弟中庶子,而我的族祖……將拜尚書左仆射。”

尚書左仆射。這已是尚書臺的副長官,位同九卿。

是真正能夠參與決策、影響朝局的核心人物,若荀氏一族真能占據此位,那他今日所謀劃的監造所,便有了一座堅實無比的靠山。

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仿佛看穿了劉奚的心思,荀蕤嘆了口氣,說道。

“今日監造所之事,我可以幫你去游說一二。你做得很好,讓彥胄兄他們也參與其中,如此一來,此事幾乎是板上釘釘了。”

他語氣變得更加真誠:“你贏得了這三位郎官的真心賞識和聯名舉薦,這便是一份沉甸甸的資望。有了這份資望,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劉奚起身,對著荀蕤深深一揖:“多謝荀兄為我籌謀。”

荀蕤扶起他,臉上卻不見喜色。

看著窗外洛陽城的萬家燈火,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幫你,亦是幫我自己,幫我荀氏一族。只是……賢弟你當初所言的危機,如今想來,愈發讓我心驚膽戰。朝堂之上,人人皆為權位奔走,又有幾人關心時局呢。”

劉奚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邊,目光同樣望向了那片繁華下的暗流。

他知道,荀蕤已經開始真正相信他的話了。

而這場席卷天下的風暴,也確實越來越近了。

劉奚院中,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

皇甫燕身形不高,卻壯碩如熊羆。

一對短戟在他手中使得虎虎生風,攻勢連綿不絕,戟刃帶起的勁風甚至在干燥的地面上卷起陣陣塵土。

被他壓制的,是手持刀盾的周廣宗。

周廣宗左臂有疾,僅能以皮帶將小盾縛于前臂。

這本是戰場上最致命的破綻,皇甫燕看準的,正是此處。

他一戟格擋開周廣宗的劈砍,另一戟已如毒蛇吐信,直刺其左肋空門。

周廣宗急忙沉身旋盾,堪堪擋住這陰狠的一擊,盾面上卻迸發出一串刺目的火星。

“鐺!”

又一記重擊,周廣宗被震得連退三步,氣血翻涌。

皇甫燕卻不給他喘息之機,借勢前沖,雙戟齊出,將刀與盾死死壓住,兩人角力于方寸之間。

抵著冰冷的兵刃,皇甫燕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帶著粗重的喘息。

“嗬——你家郎君誆我!說好的十日為期,眼看就要到了。”

周廣宗被壓得臉色漲紅,怒罵道。

“郎君待你如何,你心中沒數嗎?為何如此心急!”

“郎君待你不薄……”

皇甫燕眼中的戾氣緩緩褪去,壓著對方的力道也松了半分。

是啊,那位年輕的郎君,并未將他視作戰俘或奴仆。

他給了自己足夠的尊重,甚至為他贖身,還他自由之身。

這份恩情,他一直記著。

可領軍殺敵的念想,卻也像一團火,在他胸中越燒越旺。

兩種念頭在心中糾結,皇甫燕終是沉默了,收回了雙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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