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營的日子，像口漏了底的鍋，熬不出頭。

陸禾生被分到馬廄干活，天天跟馬匹打交道。這些戰馬比村里的牛金貴十倍，毛色油亮，性子卻烈，稍不順心就尥蹶子。他第一天就被踢了膝蓋，青了一大塊，疼得直咧嘴，還不敢吭聲——趙伍長說過，傷了戰馬，比傷了人罪過還大。

他學乖了，給馬刷毛時格外輕，喂料時總往槽里多撒兩把豆餅。村里喂牛的法子，竟也能用在戰馬上。沒過幾天，幾匹最烈的馬見了他，竟會主動蹭他的胳膊，惹得老兵們直咋舌：“這小子，跟牲口有緣?！?

馬廄在營地邊緣，離內院不遠。夜深人靜時，能聽見那邊傳來絲竹聲，細細軟軟的，像能纏進人骨頭里。陸禾生躺在干草堆上，聽著那聲音，總想起貂蟬窗前的身影，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這天夜里，他起夜去解手，剛走出馬廄，就聽見內院方向傳來爭吵聲。聲音壓得很低，可在寂靜的營地里，還是飄了過來。

“……不過是個女人，也敢管我？”是呂布的聲音，像磨過的鐵塊，帶著火氣。

“將軍息怒，妾身只是覺得，那降兵或許可用，不必……”貂蟬的聲音，比白天低了些，帶著小心翼翼的勸。

“閉嘴！”呂布吼了一聲，接著是瓷器摔碎的脆響，“老子打仗，輪得到你插嘴？再啰嗦，我把你賞給底下的兵！”

陸禾生嚇得趕緊縮回車廄陰影里，心“咚咚”跳得像要炸開。他想起白天聽老兵說，呂布打了場小敗仗，遷怒于幾個投降的士兵，要把他們全殺了。原來是貂蟬在勸他？

過了會兒，內院的燈滅了。又過了許久，一個纖細的身影從角門溜了出來，手里拎著個小包袱。借著月光，陸禾生看清了——是貂蟬。

她沒穿襦裙，換了身素色的布衫，頭發也用布巾包著，腳步匆匆，竟往馬廄這邊走來。

陸禾生屏住呼吸，往干草堆里縮了縮。他看見貂蟬走到最邊上那匹老馬旁——那是匹退役的戰馬，腿受了傷，平時沒人在意。她解開包袱，里面竟是些上好的草料，還有幾塊碎糖。

“老黃啊，”她摸著老馬的脖子，聲音輕輕的，“今天又惹他生氣了……可那些兵，也是爹娘養的啊?！?

老馬打了個響鼻，用頭蹭她的手。貂蟬笑了笑，眼里卻閃著光，像是有淚。她把草料倒進槽里，又把碎糖掰了掰，放在手心喂給老馬。

陸禾生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一直以為，像貂蟬這樣的美人，日子定是蜜做的，原來也有這般委屈。她勸呂布，不是為了自己，竟是為了素不相識的降兵。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貂蟬慌忙擦了擦眼睛，把包袱藏進馬槽下，快步往角門走。路過陸禾生藏身的干草堆時，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歪。

陸禾生想也沒想，伸手扶住了她。

兩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冰涼，像剛沾過露水。貂蟬嚇了一跳，抬頭看他，月光照在她臉上，能看見眼角未干的濕痕。

“是你？”她認出了他，是那天送粥的小兵。

陸禾生臉一紅，趕緊松開手，結結巴巴道：“夫……夫人，小心?！?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巡邏的士兵。貂蟬往他身后躲了躲，壓低聲音：“別說話?！?

兩人靠得極近，他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馬廄的草料味，竟不覺得難聞。巡邏兵打著手電筒走過，光柱晃了晃，沒發現陰影里的兩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謝……謝謝你?！滨跸s站直身子，聲音還有點抖。

“不……不用謝?！标懞躺鷵狭藫项^，“夫人，您……”

他想問她為什么半夜來喂馬，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不是他該問的。

貂蟬沒多說，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還有些別的什么，他看不懂。然后她轉身，快步消失在角門后。

陸禾生站在原地，手心還留著她指尖的涼意。他走到老馬旁，看見馬槽下的包袱，還有那幾塊沒喂完的碎糖。

他忽然想起自己被抓那天，娘塞給他的那塊糖，也是這么甜。

那天夜里，陸禾生沒怎么睡。他望著內院的方向，心里反復想著貂蟬的眼神。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么貨郎說她“像畫里的人”——畫里的人，哪有這般真？有笑，有淚，還有藏在溫柔里的韌氣。

而他這個小兵，竟在馬廄的陰影里，撞見了這畫外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