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像個巨大的鐵籠子，裝著數(shù)不清的男人和牲口。

陸禾生被扔進雜役營時，正趕上飯點。一股餿味混著馬糞味飄過來，刺得他鼻子發(fā)酸。幾十個穿著破甲的士兵蹲在地上，圍著木桶呼嚕呼嚕喝粥，粥里飄著幾根野菜，米粒稀得能照見人影。

“新來的！”一個絡腮胡老兵踹了他一腳，“還愣著？去，把那堆馬糞清了！”

陸禾生沒敢吭聲。他手腕上的繩子剛被解開，留下幾道紅痕，火辣辣地疼。他瞥了眼不遠處的馬廄，幾匹戰(zhàn)馬正甩著尾巴，地上的糞便堆得像座小山。在村里時，他也給自家牛圈清糞，可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

他找了個破木鏟，剛鏟了兩下，就聽見有人笑：“看這細皮嫩肉的，怕不是連鋤頭都沒扛過？”

回頭一看，是個瘦得像竹竿的兵，正叼著根草梗打量他。旁邊幾個兵也跟著哄笑，笑聲里全是惡意。陸禾生攥緊木鏟，指節(jié)發(fā)白——在村里，誰要是敢這么笑他，他爹準會掄起扁擔抽過去，可在這里，他連回嘴的底氣都沒有。

“笑啥笑！”一個粗嗓門響起。陸禾生抬頭，看見個滿臉刀疤的漢子走過來，肩上扛著桿長槍，“都閑得慌？待會兒呂布將軍要巡營，再偷懶，仔細你們的皮！”

哄笑聲戛然而止。士兵們低下頭，扒拉著碗里的餿粥，像沒聽見似的。陸禾生后來才知道，這刀疤臉是雜役營的伍長，姓趙，據(jù)說打過不少仗，脾氣暴，但不欺負新人。

趙伍長瞥了他一眼：“你叫啥？”

“陸……陸禾生。”

“禾生？”趙伍長嗤笑一聲，“到了這兒，別想著種莊稼了。想活命，就把腰彎低點，手勤快點。”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伙房，“去那邊幫廚，比清馬糞強。”

陸禾生連忙點頭，抱著木鏟往伙房跑。伙房里更亂，幾個伙夫正圍著口大鍋罵罵咧咧，鍋里的粥冒著泡，餿味比外面還濃。

“新來的？”一個胖伙夫斜眼看他，“會燒火不？”

“會！俺家灶膛……”

“少廢話！”胖伙夫把一捆濕柴扔給他，“把火捅旺點，將軍府的人要喝熱粥。”

陸禾生蹲在灶前，往爐膛里塞柴。濕柴不好燒，煙嗆得他直咳嗽，眼淚直流。他一邊捅火，一邊偷偷往外看——營地里到處是帳篷，旗幟在風里獵獵作響，上面繡著個“呂”字，紅得像血。偶爾有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走過，鎧甲相撞的聲音“哐當”作響，讓他心里發(fā)緊。

不知過了多久，胖伙夫喊他：“把這桶粥送到內院去，小心點，別灑了！”

內院？陸禾生愣了愣。他聽老兵說過，呂布的家眷住在內院，尋常士兵連靠近都不敢。

“快去啊！”胖伙夫推了他一把，“是貂蟬夫人要喝，耽誤了，砍你腦袋！”

貂蟬……這個名字像根細針，輕輕扎了他一下。他想起被抓那天，村口的貨郎說過，呂布將軍身邊有個美人，長得跟畫里似的。

他抱著粥桶，沿著石子路往里走。內院的門旁站著兩個侍衛(wèi)，腰里的刀亮得晃眼。看見他，侍衛(wèi)皺了皺眉：“雜役？”

“是……是送粥的。”

侍衛(wèi)沒再說話，側身讓他進去。陸禾生低著頭，踩著青石板路往前走，心臟“砰砰”直跳。院子里很靜，種著幾棵柳樹，風一吹，柳條掃過地面，沙沙作響。

正屋的門開著，一個女子坐在窗前，手里拿著根繡花針，不知在繡什么。她穿著件月白色的襦裙，烏黑的頭發(fā)松松地挽著，陽光落在她臉上，白得像玉。

陸禾生看呆了。他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比貨郎說的還好看。村里最俊的姑娘，跟她比起來，就像田埂上的野草。

“放下吧。”女子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柳葉。

陸禾生猛地回過神，慌忙把粥桶放在門口的石桌上，轉身就想走。可剛走兩步，腳下一絆，差點摔倒——他踩到了自己的褲腳，昨天被麥茬刮破的地方，這會兒正往下掉布條。

“噗嗤。”

他聽見身后傳來笑聲，輕得像羽毛。他臉一紅，頭也不回地往外跑，耳朵里嗡嗡作響，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癢癢的。

跑出內院，他靠在墻上喘氣。侍衛(wèi)看他的眼神像看個傻子，他卻不在乎。他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一幕——月白色的襦裙，窗邊的身影，還有那聲輕輕的笑。

原來，貨郎沒騙人。

可他不知道，這驚鴻一瞥，會像顆種子，落在他心里。在后來那些刀光劍影的日子里，悄悄發(fā)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