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曦晞是被窗外的鳥鳴啄醒的。

意識像沉在湖底的羽毛，被一縷極其纖細的光線牽引著，緩緩上浮。

她睜開眼，臥室里還浸著黎明前的幽藍，厚重的遮光簾邊緣卻已透出一線清冷的灰白。

五點零三分。

她竟醒得這樣早。

身體殘留著昨夜畫筆揮灑后的疲憊酸軟，大腦卻異常清醒。昨夜車庫昏黃燈光下，手背上那蜻蜓點水、卻又雷霆萬鈞的一吻，帶著滾燙的余溫，瞬間席卷了所有感官記憶，將睡意驅散得無影無蹤。

“晚安，曦晞。”

“明天？……等你空了。”

陸云珩低沉的嗓音，含著鄭重的承諾和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還在耳廓里微微震動。那句“明天？”，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此刻還在她心湖里一圈圈地、固執地擴散著，帶著隱秘的期待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她側過身，陷在柔軟的羽絨枕里，目光投向床頭柜上靜靜躺著的手機。長方形的黑色屏幕，像一扇緊閉的、充滿誘惑的門。

指尖動了動，帶著某種不由自主的渴望。

她伸出手，拿起手機。冰涼的玻璃觸感讓她微微一顫。屏幕被指紋喚醒，柔和的光線照亮了她素凈的臉龐，眼底還帶著初醒的迷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解鎖。指尖懸停在那個綠色的通訊圖標上，只需輕輕一點……

不行。

秦曦晞猛地按滅了屏幕，將手機反扣在胸口，動作快得像被燙到。

太快了。太刻意了。像個沉不住氣的小女孩。她對自己說。清晨五點發信息？像什么樣子。

更何況……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胸腔里那只又開始敲鼓的小鹿——更何況，九點還有個重要的會議，關于明年那個大型巡回展的籌備細節。

工作。現實。這才是此刻應該占據她大腦的東西。

可“曦境”會議室里那些枯燥的PPT、預算表、展線規劃……此刻在腦海里模糊得像隔了一層毛玻璃。

反而是昨夜畫室里松節油混合著油彩的氣味、他遞顏料時指尖若有似無的觸碰、以及他凝視她作畫時專注而溫存的眼神，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秦曦晞掀開被子坐起身。微涼的空氣接觸皮膚，讓她稍稍清醒了幾分。赤腳踩在柔軟的長絨地毯上，無聲地走向落地窗。

她伸手，“唰啦”一聲拉開厚重的遮光簾。

一幅靜謐而充滿生機的晨景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晨霧如輕紗般繚繞在翠綠的草坪和低矮的灌木叢間，尚未完全消散。沾著露珠的白色百合在熹微的晨光中舒展著花瓣，晶瑩剔透。

遠處樹梢上，幾只不知名的鳥兒跳躍著，發出清脆婉轉的鳴叫，聲音在濕潤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空靈。更遠處，是S市郊區的山巒輪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柔和起伏的剪影。

清冷的、帶著草木芬芳的空氣從打開的縫隙里涌入，拂過她的面頰和頸項，帶來一陣舒適的涼意，也似乎沖淡了些心頭的燥熱。

她需要清醒，需要讓這晨光滌蕩掉那些紛亂的心緒。

秦曦晞轉身走進與臥室相連的寬敞浴室。

燈光是柔和的暖白。巨大的鏡面光潔如新。她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清涼的水潑在臉上。水珠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尖、微抿的唇瓣滑落，滴入大理石臺盆，發出細碎的聲響。冰涼的水溫讓她徹底清醒過來。

鏡中的女人，眉眼間帶著清冷與疏離，但此刻，眼底深處卻藏著一抹被晨光也遮掩不住的、微妙的亮色，像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

她拿起牙刷，薄荷味的泡沫在口腔里彌漫開。動作有條不紊，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專注，仿佛要把所有不該有的思緒都隨著水流沖走。

洗臉。溫熱的毛巾敷在臉上片刻，毛孔舒張。然后是護膚。瓶瓶罐罐在指尖輕盈地開合，帶著清雅香氣的乳液被均勻涂抹在光潔的臉上、頸間，指腹的力道輕柔而規律。

回到臥室，她打開步入式衣帽間。目光掠過那件為會議準備的米白色亞麻西裝時，腳步未停，徑直走向掛著的“霧藍”系列——那是她自己設計的新款，松垮的廓形裹著身體，恰好能安撫那顆還懸在半空的心。

換上衣服，柔軟的面料貼著肌膚，帶來熨帖的暖意。她隨意地將微卷的長發攏了攏，用一根素雅的木簪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慵懶地垂落在頸側。

再次拿起手機。屏幕亮起，時間顯示：5：48。

距離會議還有三個多小時。距離那個心照不宣的“明天”，似乎也近了一些。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了通訊錄。這一次，指尖沒有猶豫太久，輕輕點開了那個綠色的圖標。列表里，陸云珩的名字安靜地躺在那里。

【陸云珩】——三個字，此刻卻像帶著魔力。

她點開對話框。上一次的對話還停留在他那句“晚安，曦晞”。空白的輸入框在閃爍，像一個無聲的邀請。

秦曦晞的指尖懸在虛擬鍵盤上方，微微蜷縮了一下。打下幾個字：【早上好】？太普通了。【昨晚謝謝】？太刻意了。【今天什么時候有空】？好像又太急切……刪刪改改，屏幕上始終只有光標孤獨地閃爍。

最終，她只是輕輕地在輸入框里打下了兩個字：【明天】，然后，指尖在發送鍵上懸停了很久很久。

晨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她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微垂著頭，側臉在柔和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沉靜，只有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內心的波瀾。

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像投入湖面的星子。

最終，她輕輕按下了刪除鍵。那兩個代表著無限可能的字，無聲地消失在虛擬的空氣中。

沒有發送。

她將手機屏幕鎖上，放回口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但轉身走向開放式廚房準備簡單早餐（一杯黑咖啡，一片烤得焦脆的全麥吐司）時，她的嘴角，卻極輕、極快地向上彎了一下，像被風吹起漣漪的湖面，轉瞬即逝。

窗外，天光已大亮，薄霧散盡，花園里的百合在朝陽下舒展得更加明艷。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一種沉靜外表下，無聲涌動的期待。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苦澀醇香的液體，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晨光，玻璃窗上，映出她沉靜卻隱含光彩的倒影。

“明天”……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