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背著秦素衣從排水渠爬出來時,天還沒亮透,雨絲黏在臉上,像誰偷偷扯了根線往人皮里鉆。他把人往墻根一靠,摸了摸她鼻息,還算穩。斷筆插在腰后,軍旗殘片裹著油紙塞進懷里,貼著心口那塊,燙得慌。
他抬頭看了眼東南城墻,火光已經照紅半邊天,狼煙三道,直挺挺地戳在云底。守城門的校尉姓陳,叫陳大牛,是個憨貨,但認印不認人。沈硯從袖子里抽出那張染血的提刑司密令,直接拍在對方胸口。
“江南道巡察御史沈硯,奉命接管東南防務。”
陳大牛愣住:“你?昨兒不是在軍械庫查賬?”
“現在不是了。”沈硯一把將人推開,抬腳踹開城門栓,“去把百姓全喊上來,挑水、搬石、備火油,一個時辰內我要看到五百人上城。”
“可上頭沒令……”
沈硯從衣襟撕下一塊布,咬破手指寫下八個字:“巳時三刻,東南火起。”他抽出斷筆,一甩手釘在城門上,布條在風里抖得像面小旗。
“若屆時無火,我自刎謝罪。若火起了,你攔我,我先宰了你。”
陳大牛咽了口唾沫,轉身就跑。
城下動靜一起,百姓陸續往城頭涌。有挑夫、鐵匠、賣炊餅的老漢,還有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手里攥著毛筆,估計是趕考的。沈硯沒空一個個認,只吼了一嗓子:“誰會修機關?城墻上那幾處紅漆剝落的地方,別碰,底下是油道。”
底下沒人應。
他冷著臉走到一處墻縫前,伸手一抹,紅漆剝落一塊,露出底下暗槽。他抽出斷筆,筆尾往凹槽一按——“咔”一聲,墻內機括輕響。
“看好了!”他沖人群吼,“這城,漆下藏油,磚里走道,三十年前邊關戰事留下的老機關。平日防火攻,今日防叛軍!”
他一揮手,幾個壯漢抬來桐油桶,照著他指的縫隙往下倒。油順著暗槽流,滲進墻根,地面一片黑亮。
底下人開始騷動。
“真有這玩意兒?”
“聽說當年鎮北侯守城,一夜燒死三千敵軍,就靠這個。”
沈硯沒搭腔,只盯著城外。敵軍已列陣,黑壓壓一片,旗號未明,但中軍那桿大旗,迎風一展——“沈”字當頭,底下繡著“忠烈沈門”四個字。
他笑了。
笑得牙根發酸。
他知道這旗是誰立的。齊王那老狗,想拿他祖宗的名頭壓人,拿沈家的牌坊亂認兒子,還要借他的姓,給叛軍貼金。
“來人!”他吼,“火弓上弦,但別點火。”
城下敵軍開始擂鼓,鼓聲震得城墻嗡嗡響。箭陣壓上來,一輪齊射,“嗖嗖”釘在城頭。幾個百姓慘叫倒地。
沈硯瞇眼,忽然抬手:“點火,射墻!”
火弓手一愣:“射……咱們自己?”
“照做!”
火箭離弦,釘在浸滿桐油的墻根。火舌“騰”地竄起,順著油道蔓延,整段城墻燒成一道火墻。熱浪撲面,敵軍箭陣被迫后撤。
百姓嘩然。
“燒的是咱們的墻!”
“可……可敵軍退了!”
沈硯站上城垛,火光映得他半邊臉通紅。他盯著那桿“沈”字大旗,忽然抽出斷筆,縱身一躍,跳上城墻最高處。
“都睜大眼看!”他吼,“那旗子,不是為我立的!是為死人立的!”
沒人動。
他冷笑,抬手一挑,斷筆精準卡進旗桿縫隙,手腕一擰——“咔”一聲,旗桿應聲而斷。
大旗落地,嘩啦鋪開。
底下人群圍上去,有人伸手一摸,旗桿中空,從斷口處倒出一堆小木雕,全是蝎子形狀,每只背上刻著名字和生辰八字。
“李承志,壬子科江南道第三名。”
“趙元朗,癸丑科應天府解元。”
“沈明遠,壬子科江南道首名貢生。”
沈硯彎腰撿起一只,高高舉起:“這些名字,都是科場舞弊案里被頂替、被滅口的考生!他們的生辰八字,被刻在這蝎雕上,祭陣、壓運、亂氣數!齊王勾結北狄,以考生命格煉邪陣,今日當眾現形!”
人群炸了。
“我侄子就是那年沒考上,回家就瘋了!”
“我兒寫的文章考官說‘不通’,可放榜那天,榜首那篇,有一句跟我兒寫的一模一樣!”
沈硯把木雕往地上一摔,蝎子碎成兩半,露出中間暗紅紋路,像干涸的血。
“他們不是要借我的姓招魂?好啊。”他轉身,面對敵陣,聲音炸開,“我沈硯,江南沈氏棄子,鎮北侯府贅婿,寒門秀才,今日立于此城之上,以文人之骨,斷此偽旗!誰再敢拿我沈姓行不義之事——”
他抬腳,踩碎最后一枚蝎雕。
“我親手誅之。”
話音未落,敵陣中一聲弓響。
一支箭,帶火,直取他咽喉。
箭未至,風先到。
沈硯瞳孔一縮,正要側身,忽然一道人影從側城梯沖上來,抬手一擋——“鐺”一聲,鐵盾硬生生接下毒箭。
箭頭釘入盾面,尾羽還在顫。
蕭晚站在他身前,右臂一歪,血順著袖子往下滴。她回頭,咧了下嘴,聲音啞得像砂紙磨墻:“沈硯,你欠我三頓飯。”
沈硯沒動。
他盯著那支箭。箭尾漆黑,帶火,箭鏃泛青——是徐廷章用過的毒,三年前邊關五千人暴斃,耳后針孔,就是這種。
他慢慢抬頭,望向敵陣中軍。
齊王坐在高臺上,手里還握著弓。
沈硯笑了。
他從懷里掏出火折子,抖了兩下,火星一現。
“你射的是毒箭。”他聲音不大,卻傳遍城頭,“可你忘了,這城里,不止有墻。”
他手腕一揚,火折子飛出,直墜城下油灘。
“轟”一聲,火龍騰空而起,順著油道炸開,一路燒向敵軍前鋒。火浪翻滾,慘叫四起,陣型大亂。
沈硯站在火光前,斷筆斜指敵陣,聲音冷得像鐵:“今日,我以文人之身,守此城門。誰敢再言‘贅婿無用’?”
沒人應。
風卷著火灰打轉。
蕭晚靠在城垛上,喘著氣,左手還死死抓著那面盾。她看了眼沈硯,又低頭,發現自己滴血的袖口蹭到了他衣角。
她想抽回來,卻抽不動。
沈硯沒看她,只盯著敵陣潰退的方向。他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腰后的斷筆。
筆尾蝎紋,硌著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