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沈硯的發尾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濺起一圈圈泥花。他快步走出城南破廟，懷中半塊焦玉牌硌得胸口生疼，袖中藏著柳七畫的那張圖，隨著步伐沙沙作響。

還沒走到巷口，三道黑影從屋檐躍下，麻繩一兜，直接把他撂翻在地。

“趙元珩，你瘋了？”沈硯被按著脖頸磕在石階上，嘴里嘗到鐵銹味。

“妖言惑眾，褻瀆神明！”趙元珩從燈籠后走出來，右手纏著布條，燒傷的地方還在滲血，“你用邪術引雷，害我隨從斃命，今日我便代天行罰，送你去見祖宗！”

沈硯冷笑，牙縫里擠出一句：“禮部右侍郎？呵，可我現在是蕭家贅婿，你又能如何？”

“可你如今是蕭家贅婿?！壁w元珩一揮手，“綁去祠堂，讓他當著列祖列宗的面，自認其罪！”

繩子勒進皮肉，他沒掙，任人拖著走。雨還在下，腳印一路拖到蕭家大門。祠堂里香火正旺，燭光搖晃，蕭臨淵站在主位前，臉色鐵青。

“沈硯，你可知罪？”蕭臨淵聲音壓得低，卻像刀子刮過耳膜。

沈硯被按在蒲團上，膝蓋撞地，疼得眼前一黑。他抬頭，看著那一排排牌位，忽然笑了：“我犯什么罪？說我用雷劈人？那你去查查，昨夜城隍廟前有沒有雷擊痕跡，有沒有尸首——有嗎？”

“你煽動百姓，造謠生事！”一名族老拍案而起，“你還敢狡辯？”

“我不是狡辯?！鄙虺幘従徴局保拔沂莵碛憘€公道。”

“放肆！”另一名老者怒喝，“你一個被逐出沈氏的棄子，也配談公道？”

沈硯沒理他，只盯著蕭臨淵：“大哥，你信我嗎？”

蕭臨淵沉默片刻，終于開口：“若你清白，為何趙公子指你施邪術？為何你昨夜獨入廢廟？為何玉牌現于火中？”

沈硯低頭看了看自己濕透的衣裳，忽然伸手，一把撕開前襟。

“啪”一聲，布帛裂開，露出胸膛，一道道深褐色的舊痕橫貫肩背，像爬滿枯藤。

滿堂死寂。

“七歲那年，我背完《詩經》三百篇。”沈硯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地，“滿心歡喜地等著嫡母一句夸贊，結果她卻說我‘才高壓主’，命人打了三十大板，說我‘寒門賤骨，不配讀書’。那板子落下來的時候，我還在背《關雎》，血順著脊背流進衣領，像蛇爬過皮膚……”

他抬眼，掃過眾人：“你們說我妖言惑眾？可我七歲就能通篇背誦《春秋》，你們卻說我該打？”

“住口！”蕭臨淵猛地一拍桌，“這是你私事，豈能在此喧嘩！”

“私事？”沈硯笑了，笑得眼角泛紅，“那我問你們——誰規定，讀書讀得好，就是罪？誰定的規矩，寒門子弟，就不配考功名？”

他往前一步，腳踩在蒲團上：“趙元珩買通謄錄官，燒我考卷，換假卷，改底冊，連玉牌都用來殺人滅口！我設局逼他現形，有錯嗎？我用的是符咒？還是人心？”

“你胡說八道！”趙元珩跳出來，“你根本沒證據！那玉牌是我家信物，你偷了去，還敢栽贓？”

“證據？”沈硯冷笑，從懷里摸出那半塊焦玉牌，往供桌上一拍，“這上面的血，是你手下謄錄官的！你派人殺了他，就為了滅口！柳七親眼看見你塞玉牌進燈籠暗格，他還畫了圖——就在我的袖子里，你們要不要現在就看？”

“畫圖？畫圖能當證供？”族老嗤笑，“荒唐！”

沈硯不再說話，只緩緩抬起手，將腰間那支斷筆握在掌心。

筆鞘上，蝎紋清晰。

他猛地一甩手，斷筆脫鞘而出，筆尖一點寒光激射而出，“錚”地一聲，正中神龕前銅燭臺。

火星四濺，銅臺應聲裂開，半邊倒塌，火燭傾倒，火焰順著幔帳燒起一角。

眾人驚呼后退，只見燭臺后壁一塊木板松動，露出暗格。

一本泛黃的族譜，靜靜躺在里面。

“誰準你動祖宗之物！”蕭臨淵怒喝，伸手要去搶。

沈硯早一步撲上，一腳踩住族譜，彎腰翻開。

紙頁脆得幾乎要碎，墨跡斑駁。他指尖劃過一行字，聲音冷得像冰：

“沈明遠，字子昭，年十二，溺水亡?！?

再翻一頁，另一行字刺入眼簾：

“沈硯，字子墨，年七，逐出宗族，永不入譜?！迸赃呉粋€朱砂圈，紅得像血。

“呵呵……”沈硯忽然笑出聲，越笑越大聲，最后幾乎喘不過氣，“你們燒我卷，改我名，奪我身，連族譜都敢涂改——可這紙上寫的，是假的嗎？”

他猛地抬頭，盯著趙元珩：“你說我妖言惑眾？那你告訴我，沈明遠是不是早就死了？是不是有人冒名頂替，占了我身份，還敢站在這里，指著我鼻子罵我瘋？”

趙元珩臉色煞白，后退兩步：“你……你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沈硯反手抽出斷筆，在掌心狠狠一劃。

血涌出來，順著指縫滴落，正正落在族譜上，“啪”地一聲，砸在“沈硯”二字上。

鮮紅的血，蓋住了朱砂的紅。

“今日我不求誰點頭?！鄙虺幝曇粽鸬昧荷匣覊m簌簌落下，“我以血認祖，以命正名——我沈硯，活著回來了?！?

祠堂里沒人說話。

火還在燒，燭光晃在族譜上，血字猙獰。

一名族老顫巍巍伸手：“燒了……燒了這邪物！”

“誰敢動？”沈硯一腳踩住譜冊，目光如刀，“這本族譜，是你們蕭家的根，也是我沈硯的命。你們想燒？行啊——先殺了我?！?

“你放肆！”蕭臨淵怒極，抄起香爐就要砸。

“哥！”沈硯忽然喊住他，“你記得清漪嗎？她臨死前，求我別認祖歸宗，怕我受辱。可今天，我非認不可?！?

他低頭看著掌心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紙上，像梅花開在枯枝上。

“我不是為了進這個祠堂?！彼従徧ь^，“我是為了告訴所有人——寒門子弟，不是炭，想添就添，想滅就滅。我是誰，我說了算。”

趙元珩突然抽出腰刀，直撲而來：“我殺了你！”

沈硯不躲，只將斷筆往地上一插，血手一揚，族譜迎空展開。

火光映照下，那行“沈硯”二字，被血浸透，紅得發亮。

“你殺我？”沈硯冷笑，“那你告訴我，沈明遠的尸首在哪？你爹收的錢，是不是從我娘陪嫁的田產里扣的？你趙家，是不是靠著頂替我的身份，才讓趙元珩考上解元？”

趙元珩腳步一頓，刀尖晃了晃。

沈硯一步步逼近：“你敢說沒有？你敢當著祖宗的面，說你清白？”

“我……”趙元珩嘴唇發抖，“我沒有……”

“沒有？”沈硯猛地抬手，將族譜往他臉上一甩，“那你看看，這上面寫的，是誰在撒謊？”

族譜砸在趙元珩臉上，滑落在地，正翻到“沈明遠已亡”那一頁。

火光跳動，照得那“亡”字格外刺眼。

祠堂外，雨停了。

一道晨光從窗縫擠進來，斜斜打在族譜上，血字如焰。

沈硯站在光里，衣衫破爛，滿身泥水，手里攥著那支斷筆，筆尖還滴著血。

他低頭，看著腳下的族譜，忽然彎腰，將斷筆輕輕放回鞘中。

蝎紋貼著掌心，冰涼。

他抬起腳，踩在“沈明遠”三字上。

“從今天起。”他聲音不高，卻傳遍祠堂，“我不再是贅婿，不是棄子，不是你們嘴里的瘋子?！?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

“我是沈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