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下擺還在滴水，鞋底那張銀票硌得腳心發(fā)燙，沈硯沒進(jìn)客棧，也沒去貢院報備，拐了個彎，鉆進(jìn)了省城西市一條窄巷。巷子盡頭掛著塊破布幡，上頭歪歪扭扭寫著“舊書換酒”四個字，風(fēng)吹得布條亂晃，像吊死鬼甩著舌頭。

這地方叫“墨骨齋”，明面收破書，暗地里倒騰科場消息。沈硯來過一次，三年前替蕭家跑腿，親眼見過一個落第秀才在這兒賣了半本《策論輯要》，換到一張謄錄房的夜班名單。

他推門進(jìn)去，門軸“吱呀”一聲，跟人骨頭錯位似的。

老板正蹲在柜臺后頭啃燒雞，油手在褲腿上蹭了兩下，抬頭一瞅，眼皮一耷拉：“又來？上回那點破紙，連擦屁股都嫌粗。”

沈硯沒吭聲，從包袱里抽出三冊手抄《春秋》，紙頁泛黃，邊角卷起，是他夜里一燈一燭抄的，字跡工整得能刻進(jìn)碑里。

老板瞥了一眼，鼻孔出氣：“這年頭誰還看這老古董？主考官都愛‘新策八股’，你拿這玩意兒，不如去城隍廟燒給鬼當(dāng)紙錢。”

沈硯把書往前推了推：“換點盤纏，夠住兩宿就行。”

“住兩宿？”老板冷笑，“你當(dāng)我是善堂施粥的？這地方只收贓貨——科場漏出來的條子、謄錄官私印的稿子、主考官沒燒干凈的批語……你有嗎？”

沈硯手指一緊，袖子里的斷筆硌著掌心。

他知道這老東西在試探。

他剛從趙元珩手里搶了張五百兩銀票，又在囚車?yán)镒惨娭`錄房的犯官，消息早傳開了。這書肆，怕是早就盯上他了。

他低頭，慢吞吞把《春秋》收進(jìn)包袱，右手卻悄悄把斷筆塞進(jìn)袖口深處。

“沒有贓貨，只有命。”他嗓音壓著，像從井底往上爬，“你要不要賭一把？”

老板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忽然咧嘴笑了，油乎乎的手一擺：“后頭暗格，自己去拿。”

沈硯沒動。

“怎么？怕機關(guān)？”老板嗤笑，“你要是怕，剛才就該去住客棧，而不是來這兒找死。”

沈硯抬腳，繞過柜臺，穿過一道垂簾，進(jìn)了后堂。墻角有個塌了半邊的書架，他伸手一推，書架“咔”地滑開，露出個黑窟窿。

他蹲下身，伸手進(jìn)去。

指尖觸到一疊紙，濕的，帶著鐵銹味。

他抽出來一看——半張血書。

紙面皺得像被狗啃過，字跡歪斜，墨混著血，糊成一片。但有幾個字還能辨認(rèn)：

“謄錄官……換卷……癸未年主考暴斃……不可言……”

沈硯瞳孔一縮。

癸未年——正是他被逐出沈家那年。

也是蕭清漪嫁給他那年。

他正要細(xì)看，后頸突然一涼。

風(fēng)動。

他本能一偏頭，一道寒光擦著耳側(cè)掠過，“奪”地釘進(jìn)身后的墻板。

一縷青絲飄落，打著旋兒，落在血書上。

沈硯沒回頭，整個人貼地翻滾，斷筆在掌心劃開一道口子，血“啪”地滴在血書殘頁上，正好蓋住一個名字。

他看清了——刺客站在梁上，黑巾蒙面，短刀泛著寒光。

刀尖，正對著他咽喉。

沈硯沒動，手卻悄悄把血書往懷里塞。

“誰派你來的？”他嗓音穩(wěn)得不像活人。

刺客不答，腳尖一點，再度撲下。

刀光如電。

沈硯剛要側(cè)身，窗外忽然響起一聲簫音。

“嗚——”

那聲音不高，卻像釘子，直直扎進(jìn)人耳膜。

刺客動作一滯。

簫聲再起，三短一長，尾音帶顫，竟是古曲《退兵令》里的“止殺調(diào)”。

刺客眼神一抖，收刀，反身躍窗，人影一閃，沒了。

沈硯喘了口氣，掌心血還在流，他顧不上，一把抓起血書，撕下里衣一角，裹緊，塞進(jìn)左腳鞋底——壓在那張五百兩銀票上面。

雙證同藏一足。

他剛直起身，前堂卻已空了。

沈硯心中警惕更甚，這書肆看似簡單，實則處處透著古怪，但此時他顧不上多想，必須盡快找個安全之地。

柜臺后那半只燒雞還在，油漬流了一桌，人卻不見了。

門扉半開，街面沒人，連叫賣聲都斷了。

他忽然明白——這書肆，是餌。

血書是鉤。

他咬牙，彎腰撿起地上那縷斷發(fā)。

刀口齊整，發(fā)絲斷面平滑，像被尺子量過。

他盯著看了三息，低聲道：“沈家‘?dāng)嗨獎Ψā瑪喟l(fā)不傷皮……你們真下得去手。”

他記得小時候，沈家護(hù)院練劍，專練這一招——削敵發(fā)而不傷其膚，為的是羞辱對手。如今，他們用這招來殺他。

他把斷發(fā)收進(jìn)袖中暗袋，斷筆尖在掌心劃了道痕，又在墻上那刀釘處輕輕一蹭——“沈”字輪廓更深了。

他轉(zhuǎn)身要走，眼角余光卻掃到窗框邊緣。

刺客躍窗時，袖口翻起，露出半截手腕。

上面有刺青。

淡青色，彎彎曲曲，像條盤蛇。

他認(rèn)得——沈家死士的“夜巡紋”。

當(dāng)年他被逐出家門那夜，就是這群人圍住他，逼他簽下“永不歸宗”字據(jù)。

如今，他們奉命來殺他。

沈硯站在空屋里，四周死寂。

他忽然笑了。

“五百兩買試卷，八百里外派死士……沈明遠(yuǎn)，你急了。”

他抬腳，走出書肆。

外頭天色陰沉，風(fēng)卷著黃沙撲臉。

他沒去客棧，也沒去貢院，而是拐進(jìn)一條更窄的巷子，直奔城南破廟。

他知道，從今天起，不能再以秀才身份行事了。

他是獵物。

但他也要做獵人。

走到巷口，他忽然停步。

前方街角，站著個吹簫的瞎子。

青布長衫，竹簫橫唇，正是柳七。

那人沒看他，只把簫尾輕輕點了點地面，三下。

沈硯懂了。

三下——“有人跟著”。

他不動聲色，繼續(xù)往前走，手卻悄悄摸向腰間斷筆。

筆尖那點刻痕，被血浸得發(fā)紅。

他走了一段，忽然拐進(jìn)一家藥鋪，買了包止血粉，又買了雙新鞋。

出來時，他換了鞋，舊鞋扔進(jìn)溝里。

新鞋底厚，走起來沒聲。

他繞了三條街，確認(rèn)沒人跟，才往破廟去。

廟門半塌，他推門進(jìn)去，地上鋪著半張草席，墻角堆著幾捆舊書。

他坐下，脫下左腳鞋，取出血書。

血跡干了，字更清晰了些。

“謄錄官三人，受趙氏季俸十倍，每場換卷三份……癸未年鄉(xiāng)試，主考官李景年暴斃，因見……”

后面被血糊住了。

沈硯盯著“李景年”三個字，眼神漸冷。

陸景年？那個他化名“沈默”投帖的名儒？主考官是他？那年他暴斃，朝中說是急病，原來另有隱情。這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他正要再看，外頭忽然傳來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

是整齊的靴聲，像官差巡街。

沈硯迅速把血書塞回鞋底，吹滅油燈，縮進(jìn)神像后頭。

門“吱呀”被推開。

火把光晃進(jìn)來。

一隊黑衣人，手持鐵尺，腰掛刀鞘，領(lǐng)頭的低頭看了看地上那雙被扔的舊鞋，冷笑：“腳印斷了。”

另一人道：“他肯定沒走遠(yuǎn)，搜！”

沈硯屏住呼吸，手握緊斷筆。

筆尖抵著掌心，疼得清醒。

他知道，這局，越來越大了。

他不再是那個被族人嘲笑的贅婿。

他是沈硯。

是那個要在科場上，把所有黑幕撕開的人。

火把光一點點逼近。

他緩緩抽出斷筆，筆尖朝外。

就在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喵——”

短促，尖利。

黑衣人一頓。

領(lǐng)頭的低喝：“撤！”

人影迅速退去。

沈硯沒動。

他知道，那是柳七的暗號。

貓叫——“敵退”。

他緩緩松手，斷筆收回腰間。

外頭風(fēng)更大了。

他低頭，看著鞋底。

血書還在。

銀票還在。

他忽然想起蕭清漪臨終那句話：“藏……真相。”

他摸了摸心口，婚書貼著皮膚，燙得像火。那是他與蕭清漪成婚時的信物，如今只剩這一張紙，提醒著他曾經(jīng)的承諾。

“我找到了。”他輕聲說，“現(xiàn)在，該你們怕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草灰，走向廟后那口枯井。

井邊有塊石板，他掀開，底下藏著個油紙包。

打開一看，是幾頁手抄《策論》。

他翻了翻，忽然停住。

最后一頁，被人用炭筆加了一行小字：

“謄錄房，子時換卷，速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