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的態度讓文斯有些奇怪。

本來文斯還打算問問她有沒有意向投資一下列奧那邊的復印機事業，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在強行給瑪蓮娜塞了十美元后，文斯告別了她，也順便告別了斯特拉。

“晚安。”

厚重的木門在身后合上，隔絕了門外舊金山的夜霧和寒氣。

斯特拉背靠著門板，站了很久。

客廳里很安靜，靜得可以聽到墻上時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剛才的熱鬧和溫暖，隨著文斯的離開，像是被瞬間抽走了，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麻婆豆腐的辛辣氣息。

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她緩緩走回廚房，那張小小的餐桌已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斯特拉端起自己那只喝了一半的白蘭地酒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模糊的城市燈火。

“敬麻婆豆腐。”她對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無聲地重復著這句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她嫉妒。

當她看到文斯熟練地系上圍裙，為瑪蓮娜切肉做飯時，一股尖銳陌生的酸澀感就像藤蔓一樣纏住了她的心臟。

瑪蓮娜一無所有，她的貧窮、她的脆弱、她的無助，像一把鑰匙，輕而易舉地就打開了文斯內心最柔軟最不設防的那一扇門。她只需要站在那里，露出發抖的肩膀和倔強的眼神，就能得到文斯的照顧和保護。

而自己呢？

斯特拉看著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妝容精致，衣著得體，身后的書架上塞滿了她引以為傲的藏書和唱片。

她富有、獨立、聰明，可以在閑暇時間去黑貓酒館打工消遣自己的時間，偽裝成一個普通的女孩。

斯特拉仰頭，將杯中剩下的白蘭地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她的喉嚨，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細細密密的酸楚。

……

見到霍華德的時候，文斯有些晃神。

還沒到下周二吧？

而且他是從哪里知道自己的地址的？

文斯打開門看著這個風塵仆仆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熨燙妥帖的粗花呢西裝，戴著金邊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在這個混亂的旅館里，他像一個誤入異教徒集會的牧師。

“文斯，我實在等不及了……”他走進文斯的房間，緊緊握住文斯的手，“很高興見到你。”

再一次見到人類，文斯有點恍惚。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忙于寫新的書，幾乎沒怎么出門。

是準備在下周二交給霍華德的。

比起在城市之光書店的出版，霍華德這邊出版報紙的速度快多了，他也能更快拿到錢。

霍華德推了推眼鏡，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報紙，推到文斯面前。

正是之前那期的《鄉村之聲》，上面刊登著文斯寫的評論。

“你的這篇評論讓我們的報紙在舊金山賣的很好，文斯。”霍華德說，“很多人都在打聽你。但我們得抓住時機。你那篇關于《穿灰色法蘭絨套裝的男人》的評論，在西海岸掀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暴。人們喜歡你的聲音，他們渴望聽到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僅僅是在舊金山區域，這一期報紙就超過了10萬份，甚至超過了以往一個月的銷量。這幾乎都得益于文斯的評論。

在舊金山每個人都期待看到一個叫做“文斯”的人能夠繼續發聲，替他們狠狠罵一下這個世界。

以至于這一期之后的每一期鄉村之聲的銷量都節節攀升，人們買到報紙第一件事就是翻開文化版，看有沒有那個叫文斯寫的東西。

就光霍華德這里就收到了不少讀者的來信，希望能夠再次看到文斯寫的評論。

霍華德希望能夠將這種影響力擴大，不僅僅限于舊金山。

所以寄出稿費后，霍華德根本就坐不住，只等了幾天就根據郵件的寄件地址找到了文斯。

他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現在，有一個絕佳的機會擺在我們面前——《正直與勇敢》。”

霍華德的眼睛在金邊眼鏡后閃著光。

“這本書拿了普利策獎，它的作者，參議員約翰·肯尼迪，現在是全國的政治新星。每個人都在談論他，談論這本書里所謂的勇氣。這簡直是放在你面前的一個完美的、金光閃閃的靶子！想象一下，文斯，用你的筆，去戳穿那些被政治光環包裹的、精心修飾過的勇氣故事。要知道，這是關于一個活生生的、可能成為未來總統的人。這篇文章一出來，就不是舊金山這點小打小鬧了，整個美利堅都會聽到你的聲音！”

文斯愣了一下。

他還真聽說過這本書《正直與勇敢》，約翰·F·肯尼迪出版的政治傳記類作品，當年賣得很好，1957年還拿了普利策獎。但它也一直是爭議之書。

這本書在知識分子圈子里簡直就是個經久不衰的笑話。文斯聽過不少關于它的段子。據說，肯尼迪參議員當時因為背部手術，也可能是在南太平洋留下的風流韻事后遺癥性病什么的，版本眾多，越傳越離譜，最終賦閑在家，他那野心勃勃的老爹喬·肯尼迪就琢磨著得給兒子的政治履歷鍍上一層金光閃閃的文化人外殼。

“一個未來的總統，怎么能沒有一本暢銷書呢？”——據說這是喬·肯尼迪的原話，當然，也可能是某個喝多了的《紐約客》撰稿人編的。

于是，這個項目就上馬了。肯尼迪家族財大氣粗，找來了最好的捉刀人。圈內公開的秘密是，這本書的主要內容，甚至包括那些慷慨激昂的句子，都出自肯尼迪的演講稿撰寫人泰德·索倫森之手。有人開玩笑說，肯尼迪對這本書最大的貢獻，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了封面上。

想到這里，文斯差點笑出來。

霍華德真有你的……

你是真想我早點死啊……

霍華德不知道肯尼迪要在1960年上任總統，可他文斯是一清二楚。

他可不想加入防彈少年團。

霍華德顯然誤解了文斯的表情，以為他還在猶豫，于是加大了籌碼：“文斯，我知道你在寫自己的東西，那很重要。但這篇評論，它短小、精悍，而且來錢快。我甚至可以現在就預付你一半的稿費。”

文斯連忙擺手，打斷了霍華德眼中那堪比淘金熱的狂熱光芒，“不不不，霍華德，你誤會了。我不是拒絕，我是覺得我們有比約翰·肯尼迪更好的目標。”

霍華德愣住了，他顯然沒想到文斯會拒絕這個他看來天衣無縫的計劃。

“更好？文斯，誰能比一個正在競選總統、手握普利策獎、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政治偶像更好？攻擊他，就像在帝王加冕的禮炮聲中扔進一顆炸彈，整個世界都會聽見響聲！”

小男孩和胖子的響聲嗎，你太幽默了霍華德。

“那響聲太大了，霍華德，”文斯平靜地看著他，“大到會把扔炸彈的人也一起炸得粉身碎骨。而且，你不覺得這有點太容易了嗎？”

“容易？”霍華德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