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笑了笑。

“是啊，太容易了?；羧A德，大家都知道肯尼迪那本書有問題，我們去寫一篇，不過是把小聲說的話大聲喊出來而已。那沒意思，就像往一潭渾水里再扔一塊泥巴，除了讓水更渾，什么也改變不了?！?

他走到自己那張堆滿書稿和筆記的桌子旁，從一疊稿紙中抽出一部分，大約占了整個稿件的一半。

“我這兒有個更好的故事?！蔽乃拱涯钳B稿紙遞給霍華德。

霍華德接過來，稿紙有點分量。

他看了一眼標題，臉上的興奮勁兒一下子就沒了，換上了一副搞不懂的表情。

《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

弗蘭克·辛納特拉在華語世界的綽號為瘦皮猴，一個很直接的數據能夠傳達他對美利堅流行文化的影響，自格萊美獎在1958年設立以來，辛納屈一共11次得獎，1960年的特別貢獻獎、1965年終身成就獎、1979年理事獎、1994年傳奇獎等等。

著名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鮑勃·迪倫曾公開表示敬佩辛納特拉，稱他的歌曲代表了美利堅的一個時代，他也參加了辛納特拉 80歲生日演唱會。

“弗蘭克·辛納特拉？”霍華德的聲音里全是失望，“一個唱歌的？文斯，我們剛才聊的是未來的總統，是能讓整個國家都議論紛紛的大事，我們不是娛樂記者。你現在讓我來看一個歌手是不是感冒了？”

“你先讀讀看。”文斯沒多說，只是示意他看看手里的東西。

霍華德嘆了口氣，心想就當是給他一點面子。

他站在原地，低頭看起了第一段。他本打算隨便掃兩眼就放下，可他的眼神卻像是被黏在了紙上。他讀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好像在確認每個詞的意思。

稿紙上寫的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些小細節。比如辛納特拉穿著睡袍，對著鏡子想清清嗓子，結果只發出一聲難聽的嘶啞聲。他那幫手下，平時一個個都圍著他轉，現在卻離他遠遠的，小聲嘀咕著，誰也不敢靠近。

霍華德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沒說話，默默走到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那兒，坐了下來。這個動作很慢，好像怕驚動了什么。

霍華德的呼吸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

他的編輯本能告訴他，這里的描寫很不尋常。沒有形容詞的堆砌，卻充滿了力量。他能透過文字，清晰地看到那個畫面：一個平日里用聲音征服世界的男人，此刻卻被自己身體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對聲帶所背叛。

患感冒的辛納特拉就像沒有顏料的畢加索，沒有燃料的法拉利。甚至更糟。

普通感冒奪走了辛納特拉那顆不可保的珍寶，他的聲音，刺穿了他自信的核心，不僅影響了他自己的心理，患感冒的辛納特拉能以微小的方式讓整個娛樂行業乃至更遠的地方感受到震動，就像一位美利堅總統突然生病，能動搖國家經濟一樣確定。

直到這里，他才明白為什么文斯說這個評論比肯尼迪更好。

他的目光繼續下移，讀到了文斯對辛納特拉握著橙汁杯的手的特寫。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盤踞的怒龍。這是一個憤怒的、無能為力的姿態。

霍華德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跟著緊繃起來。

他原本堅定的立場開始松動了。

他告訴自己，這只是文筆不錯而已，說明不了什么。但他無法把目光從稿紙上移開。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只讀一頁了。

他將稿紙更仔細地攤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整個人都投入了進去。

旅館房間里的氣味，窗外的車流聲，似乎都在這一刻離他遠去。他的世界縮小了，只剩下這疊稿紙和上面的鉛字。

他讀到了那棟豪宅里令人窒息的氛圍。

文斯沒有直接說“恐懼”，但他描繪了那些平日里前呼后擁的隨從、助理、朋友們，此刻卻像一群驚弓之鳥，遠遠地聚在客廳的另一頭，用眼神交流，沒人敢上前去問候那個“病人”。

他們走路的腳步是輕的，說話的聲音是壓抑的，甚至連倒咖啡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

霍華德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太熟悉這種氛圍了。在他的辦公室里，當他因為某個糟糕的版面而發火時，整個編輯部的空氣也會變得如此粘稠。

這是一種圍繞著權力核心自然形成的力場。文斯捕捉到了它，并且用一種近乎殘忍的精確度，將它呈現在了紙上。

他翻開了新的一頁，讀到了一個更讓他震驚的段落。

一個平日里最會阿諛奉承的助理，為了打破僵局，試探著講了個自以為很高明的笑話。文斯細致地描寫了那個助理臉上諂媚的笑容，以及他是如何一邊講一邊偷偷觀察辛納特拉的反應。然而，辛納特拉毫無反應，他只是用一種空洞的眼神盯著窗外，仿佛那個助理和他的笑話都只是空氣。

于是，屋子里的安靜頓時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尷尬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那個助理的笑容僵在臉上，冷汗浸濕了他的襯衫領口。

讀到這里，霍華德倒吸一口涼氣。

他猛地抬起頭。

“天哪，文斯……這不像是寫出來的，這像是你親眼看到的。每一個細節都真實得可怕。那個助理的表情，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當時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樣子。你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

文斯看他這反應，知道有戲了。

不用吃子彈了。

他點了支煙，說：“這不是打聽來的，霍華德，這些都是真實的。你只要明白辛納特拉現在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就行了。幾年前，所有人都以為他玩完了，唱片賣不掉，老婆也跑了?？伤恳徊侩娪澳昧藠W斯卡，又殺了回來?，F在他不是個明星，他是個國王，有自己的地盤和規矩?！?

霍華德的目光又回到了稿紙上，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繼續往下讀。

辛納特拉的勢力，他身邊的朋友，以及那些靠他吃飯的人。文斯沒有用什么華麗的詞，只是平實地講述，當辛納特拉這個中心人物生病了，他周圍的一切是怎么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他摘下眼鏡，用指關節用力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

他腦子里的商業算盤在飛速地重新計算?？夏岬系母遄?，能帶來銷量，能帶來爭議，能讓報紙火上一陣子。

但那就像一場風暴，刮過就沒了。

而眼前這篇關于辛納特拉的文章……它不一樣。

它是一種全新的東西。它能帶來的不是一時的喧囂，而是一種能夠奠定報紙風格和地位的聲望。它會讓人們在未來很多年里，依然在談論《鄉村之聲》和這篇驚世駭俗的作品。

當霍華德讀完手上所有的稿頁時，他準備繼續往下翻，卻發現下面都是空白的。

沒了？

他愣了一下，才想到文斯說過這個短篇才寫了一半。

他把稿紙小心地合上，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動作很輕，好像那是什么貴重的東西。

他看著文斯，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從來沒讀過這樣的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

“你讓我感覺我就在現場。比看一篇關于肯尼迪的文章要帶勁多了。那篇文章我看完了可能會忘，但這個，我覺得我忘不了?！?

文斯掐滅了煙頭，“所以，你覺得哪個更好？”

“我明白了，文斯……你是對的。是我……是我想得太淺了?！?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這……這是一種全新的寫法！沒有人這么寫過人物特寫！這不是一篇特寫！我們需要最好的版面，不，是封面！就用這個做封面！”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用一種看待上帝般的眼神看著文斯：“你說你寫了一半？”

文斯點點頭。

霍華德毫不猶豫地說，“我什么時候能看到剩下的部分？”

文斯聳聳肩。

“錢不是問題，”霍華德立刻說道，他從公文包里拿出支票簿和鋼筆，“我現在就給你預付全款。你需要多少？你說個數。我只有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

“馬上寫完，還是老時間，下周二，我會給你最好的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