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時間是明天，但今晚文斯就已經沒有地方住了。

杰克不在乎，嚷嚷著睡在馬路邊都行，一邊喊著圣弗朗西斯科的夜就是我的被褥，誰他媽的在乎呢，一邊大口悶酒。在他看來，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場盛大的永不落幕的賭局，而他心甘情愿地押上全部。

但文斯在乎，人總是要向上的。他已經在路上奔波了半個月，在路上的感覺并不好受，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柔軟的大床了，后背肌肉早就緊繃，在徹底淪為流浪漢前，他想給自己整個過渡用的房子。

酒吧老板是個留著胡子的歐洲老頭，聽了文斯念詩后，用力拍著文斯的肩膀，頻頻點頭頻頻稱贊，送了他們一人一瓶威士忌。

畢竟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面，到了十一二點，文斯和杰克拎著兩個空酒瓶醉醺醺地走在大街上。

整個城市只剩下昏黃的路燈和他們自己了。

“我們得找個地方，杰克。”文斯在冷風中縮了縮脖子。

“別急，等我拿到了錢，我就帶去找最美的姑娘。”杰克湊到文斯面前，打了個嗝。

文斯把他掰開，摸了摸口袋里寫著書店地址的紙條。

今晚恐怕會有點難熬，他有些忐忑。

吱呀一聲，黑貓酒吧的側門打開了，一個身影裹緊了單薄的外套走了出來。

杰克第一時間看見了她，眼睛瞬間就亮了。

文斯看著杰克像個響尾蛇那樣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攔在那人面前。

杰克總是能第一時間看到女人。真說不出來是好事還是壞事。

文斯才注意到那身影是酒吧的漂亮服務員，杰克喝酒的時候搭訕過，被搭訕時她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她的皮膚不算白，反正看上去有種面包酒的質感，小拇指卷著微曲的頭發。挺美的。

但她一直以自己有男朋友為由拒絕了杰克的搭訕，盡管杰克把剛剛賺到的所有錢都用來在她那里買酒，不管文斯怎么阻止。

“小姐！天使！從詩歌的云層里降落到這凡間的神圣女士！”他揮舞著空酒瓶，唾沫星子在燈光下飛舞，“我們剛剛在里面見證了奇跡，你看見了嗎？詞語像子彈一樣射穿了那些沉睡的靈魂！而你，你就是這一切的見證者。”

“你用你那雙美麗的手為我們端來了甘美的花蜜，也就是威士忌！現在我們迷路了，兩個找不到馬廄的圣徒，你能否指引我們，你的地板能否收留我們這該死的疲憊的軀殼，我們只占一小塊地方，我們用地上的灰塵就能做夢！”

他滔滔不絕，像一挺失控的湯普森沖鋒槍，把所有能想到的贊美和請求都掃射了出去。

文斯默默地扶額。不喝酒的時候杰克還算正常，喝了酒這家伙還真像個發了瘋的詩人。

那個女孩只是靜靜地看著杰克，嘴角帶著一絲無奈的的微笑。

“抱歉，我的地板只收留我的貓。”她聳了聳肩。

杰克的熱情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墻，他愣在那里，張著嘴，還想說些什么，但詞語卡殼了。

文斯嘆了口氣。

哪有直接問一個女生能不能住進她的家里的。

“不好意思。”文斯上前一步，把還想繼續說話的杰克攔住，“我兄弟喝多了。”

“你就是白天念詩的那個詩人？”

女孩的目光落在文斯身上，上下審視打量他。

文斯點點頭，沒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酒精和疲憊包裹著自己，他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杰克那種侵略性的火焰，只有疲憊。

他剛剛念誦了那首詩，把他一路的憤怒和壓抑都掏空了，現在他只是想找個地方安慰睡覺的人。

破舊的帆布鞋，眼中的血絲。

無聲地對視。

她嘆了口氣，像是下了一個什么決心，對著文斯說：“嘿，念詩的。”

文斯抬起頭。

“你，”她說，然后朝杰克瞥了一眼，“還有你的朋友。你們要是再在街上晃悠，明天早上就會被警察當成垃圾收走。我家不遠，地板可以讓給你們睡一晚。”

杰克瞬間復活了，他想跳起來歡呼。但女孩只是把目光停留在文斯臉上。

文斯點了點頭說：“謝謝。”

就這兩個字，簡單，真誠。

“怎么稱呼？”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交到兩個流浪漢手里。最后，她還是說了：“我叫斯特拉。”

他們跟著她，穿過一條又一條被濃霧吞噬的小巷。他們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杰克安靜了下來，按照文斯的估算，再過幾分鐘，他就會吐出來。

門打開了，一股混合著咖啡、舊書和淡淡香煙的味道撲面而來。

屋子很小，但很溫暖。一只黑貓從沙發上跳下來，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別管它，”斯特拉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條毯子扔在地上，“那就是地板的主人。你們睡這兒，明早自己離開就行。”

她說完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文斯和杰克躺在那塊鋪著毯子的地板上。

杰克倒頭就睡。文斯睜著眼睛躺了一會。房間的氣味讓人安心。窗外是舊金山的夜景，一百年前，那些頭戴寬邊帽、滿臉塵土的淘金客們也是這樣，在同一個月亮下，揣著一個發財的夢和空空如也的口袋，在這片后來被叫做舊金山的土地上游蕩。

而他，至少在這一刻，比一百年前那些凍死在淘金路上的倒霉蛋們，要幸運得多。

……

文斯被門口的動靜吵醒了。

斯特拉在門口穿鞋。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和牛仔褲，頭發梳成馬尾，露出了干凈的額頭。

“醒了？”她問，聲音很輕，似乎怕吵醒杰克。

文斯點點頭，感覺有些局促：“昨晚……真的太謝謝你了。”

“沒什么，”她拉開門，“你們這些詩人，還是要找個工作。你們的承諾和詩一樣，聽起來很美，但不能吃，也不能付房租。其實我不喜歡詩人。”

文斯愣了一下。

“我得去上班了。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鎖上。”斯特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最后對他說，“還有，念詩的，別死在街上。照顧好你的朋友。”

門“咔噠”一聲關上了。

文斯瞥了一眼還在熟睡的杰克。

他抓起自己的帆布包，湊上去聞了聞，還好沒有味道。

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清晨的冷風灌了進來，令文斯打了個寒顫。濃霧還未散盡，纏繞在電線桿和維多利亞式的屋頂之間，第一班的鐺鐺車搖著鈴，從霧中爬上山坡。

文斯沿著哥倫布大道走著，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從他身邊經過。

紙條上的地址在北灘，一個不起眼的門面，招牌上寫著“城市之光書店”。

城市之光書店一直都是先鋒文學的大本營，畢竟后世被稱為“垮掉的一代”的核心基地。也是全美首家專營平裝書的書店，大概相當于在滬市東方明珠下賣蜜雪冰城。

通過出版詩集和先鋒文學作品，支持了大量前衛作家，包括金斯堡的《嚎叫》。

《嚎叫》很快就被當局以“淫穢”罪名查禁，費林蓋蒂本人也被捕入獄。這場官司成了當時全美矚目的文化事件。最終，法官裁定《嚎叫》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宣判費林蓋蒂無罪。

一時間風頭無兩。

成為了美利堅搖子的聚集地。

書店里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坐在辦公間外等待。

顯然也是來請求出版。一個穿著黑毛衣的女孩，緊張地絞著手指；另一個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眼神渙散，身上有股隔夜酒的氣味。

中年人被叫了進去，幾分鐘后目光茫然地走了。然后是那個黑毛衣女孩，她出來的時候眼眶是紅的，一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最后輪到文斯，文斯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感覺自己正走上審判席。

勞倫斯靠在椅背上，提了提眼鏡：“說說你的書吧。叫什么名字？”

文斯深深吸了一口氣：

“《飛越瘋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