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頭看著自己那雙修長的手。這雙手可以優雅地夾著香煙，可以在空中揮舞著念誦詩歌，也可以，顯然，把一堆廢銅爛鐵重新變成能言善辯的伙伴。

“除了我還有誰？”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有些自嘲和疲憊。“以前在部隊里，修過無線電，原理都差不多。”

他沒有說的是，他幾乎花了一整夜的時間。

瑪蓮娜離開的空虛和酒精帶來的亢奮讓他無法入睡，于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了那臺老舊的打字機上。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外殼，用一把小刀和鑷子，把那些卡住的變形的零件一個個掰正清理。在修理的過程中，他仿佛找到了片刻的安寧。

文斯愣住了一會。這個世界真是荒謬得可笑。一個醉醺醺的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的詩人，會在一個絕望的夜晚，為一個他嘴上說著嫉妒的對手，默默修好了打字機。

這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能說明問題。

“所以，一個能花一整晚修好打字機的人，現在打算放棄打字？”文斯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他將最后一口咖啡喝完，“杰克，把你的詩給我看看。”

杰克猛地搖頭：“不，那些都是垃圾。”

“我來判斷那是不是垃圾。”文斯站起身，在口袋里摸索著，最后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美元，連同一些硬幣一起放在桌上，剛好付了賬單。

“走吧，回去拿你的詩稿。然后我帶你去個地方。”

杰克被動地被文斯拽著，回到了旅館。文斯看著他從床底下的一個破舊皮箱里，極為不情愿地拿出了一疊泛黃的紙。紙上是用鋼筆寫下的字跡，有些地方因為激動或猶豫而涂改得一塌糊涂。

文斯接了過來，只掃了一眼，就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走。”

他們再次走上街頭，但這次的方向不同。文斯憑著記憶，領著杰克穿過幾個街區，來到了一家電話亭。

“你要干什么？”杰克不解地問。

文斯沒有回答，他投進硬幣，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勞倫斯？是我，文斯。”

“文斯！”電話那頭的聲音瞬間被點燃了，分貝之高差點震穿文斯的耳膜，“我的上帝！你總算來電話了！你那篇《穿灰西裝的驗尸官》！耶穌基督，我讀了三遍！三遍！你知道嗎？整個編輯部都瘋了！”

文斯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一愣，下意識地把話筒拿遠了一點。

他已經做好了被痛罵一頓的準備，畢竟他把美利堅文壇的當紅炸子雞威爾遜形容成了一個驗尸官。

“所以，你們沒打算把我沉進哈德遜河里？”文斯試探性地問。

“沉進河里？我們想把你鑄成一座銅像放在辦公室門口！”勞倫斯在那頭大笑，“感謝凱魯亞克把報紙給我，你知道的平常我都不會看到這份報紙！天啊，這是我今年見過最天才、最惡毒、也最真誠的評論！你知道嗎，許多人都在問文斯到底是誰？你的《飛越瘋人院》還沒出版你就要火了！”

果然真正的文人根本不是“文人相尊”，而是火藥味十足的“文人相輕”。

罵的越狠愛的越深。

“不過我得提醒你，文斯。”勞倫斯的語氣忽然變得神秘兮兮，“凱魯亞克喜歡你，不代表所有人都喜歡你。你這篇文章就像在滿是干柴的倉庫里扔了根火柴，那些自以為是的學院派、那些躲在象牙塔里的老古董，他們會恨死你的。你等著吧，未來幾個月的文學評論版會非常熱鬧，主角就是你。出門小心點，別被哪個戴金絲眼鏡的教授套麻袋。”

“榮幸之至。”文斯干巴巴地回答。

他現在只想知道《鄉村之音》什么時候能給他稿費。

在《飛越瘋人院》的稿費到來之前，他還想多了一點積累。至少能夠換一個好一點的旅館。

“說真的，文斯，注意安全。”勞倫斯又強調了一遍，然后才回到正軌，“說吧，找我什么事？要預支稿費么？我事先說好，稿費不會少你的。”

文斯暗罵了一句。

老狐貍真機靈。湖北佬九頭鳥都沒你鼻子靈，他還沒開口，勞倫斯就把風險杜絕了。

“稿費的事不急。”文斯說，“勞倫斯，你還記得你幫我印刷《飛越瘋人院》復印件的事吧？”

“當然！我可是連夜幫你印了十份。”

“很好。”文斯看了一眼身旁滿臉茫然的杰克，“我身邊有個朋友，他叫杰克。他是個詩人。但他現在需要一份工作，任何能讓他留在舊金山糊口的工作都行。他會修打字機，對于機械什么的反正很懂，說不定什么復印機影印機他也能懂一點……”

文斯自己都快被自己這番話說吐了，但他知道，對付勞倫斯這種人，就得用這種神神叨叨的調調。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文斯這段話。

“又一個詩人？”勞倫斯愣了一下，“你從哪找來這么多麻煩的家伙？好吧，但我真的認識一個人可以幫你忙，但是不知道他們合不合得來，他的性格有點怪。”

文斯松了口氣：“我兄弟沒有問題的。”

“告訴他，”文斯湊在杰克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飛快地說，“你就告訴他，你快餓死了，但你的詩比饑餓更重要。”

“別忽悠我。”勞倫斯那邊傳來笑聲，“我直接跟你說吧，我那個兄弟是技術迷，在舊金山他有個廠房，我上次去看他就在折騰一臺復印機，他說那玩意很有前景，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記一下地址，有時間去找一下他吧？”

“地址是……”

文斯讓杰克趕緊記下來。

心里想的是卻和什么杰克的工作都無關。

之前他一直忽略了一點。

現在是1956年。

他不是技術迷，但他有一個商人的頭腦和革命者的嗅覺。他知道，能改變世界的，往往不是詩歌和小說，而是那些能讓詩歌和小說以幾何級數傳播開去的東西。

印刷術改變了中世紀，廣播改變了政治，電視正在改變每個家庭的客廳。那么，一種可以讓人隨心所欲地、廉價地、快速地復制任何文件的機器，會改變什么？

它會改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