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掛斷了電話，冰冷的聽筒被他放回原位，發出一聲沉悶的咔噠聲。

“杰克，回答我一個問題，”文斯緩緩開口，“如果你想讓十個朋友都讀到你的一首新詩，你會怎么做？”

杰克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太過尋常，以至于他覺得有些奇怪。

“我會用打字機，墊上復寫紙，一次能打個三四份。然后，再打一遍。或者，如果我有錢，就去找印刷廠，但那得印上百份，我可沒那個錢。”

“沒錯，復寫紙。”文斯點點頭，“廉價但是效果糟糕，一次最多弄出五份模糊的復印件，多一張都不行。或者，你可以用油印機。”

這是1956年的現實。信息復制的手段笨拙且昂貴，渠道被牢牢掌控在少數人手中。

對于普通辦公室或個人而言，世界被兩種主流技術統治著。

一種是油印機，這項技術已經相當成熟。

你得先在一張蠟紙上刻出你的文件，用打字機敲，或者用鐵筆畫，這個過程叫“刻鋼板”。蠟紙上的每一個字母、每一個線條，都會破壞原有涂層，露出下面多孔的纖維。然后，你把這張蠟紙繃在一個滾筒上，滾筒內部是黏稠的油墨。開動機器，滾筒旋轉，油墨透過蠟紙上你刻出的痕跡，滲到下面的白紙上。

這個過程充滿了油墨的污漬和刺鼻的氣味。

它效率不高，印出來的文件質量也差強人意，但它足夠便宜，可以讓學校印考卷，讓小公司印傳單，讓教堂印每周的通告。屬于是小批量生產的王者，但它依舊是一個印刷的過程，需要制版并學習專門的操作。

而另一種，則是氣味更獨特的復寫機，現在也會有人叫它“Ditto”機。

它的原理更奇特，你得在一張特殊的母版紙背面進行書寫或打印，壓力會將一層彩色的蠟轉移到母版上。然后，將母版裝上機器，用一種揮發性的、帶著甜膩酒精味的溶劑去溶解那些蠟，再轉印到紙上。它印出來的字跡通常是標志性的紫色，而且會隨著時間慢慢褪色。

它的優點是操作比油印機簡單，成本更低，但缺點是印量更小，保存性更差。

無論是油印機還是復寫機，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需要一個母版，畢竟你無法直接復制一份已經存在的文件。

你想復制報紙上的一篇文章？你得重新打字。你想復制一本書里的一頁？你得重新打字。你想復制一張帶有簽名的法律文件？抱歉，你只能祈禱對方愿意用復寫紙給你留一份副本。

而更高級的影印技術，雖然能做到直接復制，但那本質上是一個照相過程。一臺機器如同一間暗房，需要經過顯影、定影等化學處理，不僅過程緩慢而且設備昂貴耗材驚人。

只有銀行、大型圖書館和政府檔案館才會使用這種技術。

“所以你看，杰克，”文斯認真地說，“現在信息的傳播就像一條條被水壩和水閘控制的河流。報紙、出版社、印刷廠……他們就是水閘。你的詩，你的思想，想要流淌出去，就必須經過他們的許可。他們決定了什么能被大量閱讀，什么只能留在你的抽屜里。”

杰克似乎明白了什么，低頭看著手中的地址。

“但是，”文斯的聲音壓低了，“勞倫斯說的那個東西，如果它能做到我想象中的事。把任何一張紙放上去，按下一個按鈕，就能吐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復制品，而且成本低廉，速度飛快……那意味著什么？”

文斯沒有等杰克回答，他自己說了下去，與其說是說給杰克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那意味著水壩要塌了，杰克。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的印刷機。一個學生，可以把圖書館里珍貴書籍的一章復制下來帶回家看。一個律師，可以瞬間復制所有的證據和卷宗。一個地下組織，可以在一夜之間把他們的宣言貼滿整個城市。而一個詩人……”

文斯轉頭，緊緊地盯著杰克：“一個詩人，可以把他最好的十首詩印上五十份，在城市的每一個咖啡館、每一個酒吧、每一個布告欄里分發。不需要經過任何編輯的點頭，不需要支付昂貴的印刷費。唯一的評判者，就是讀者。這臺機器，你知道嗎！它不是能夠立馬改變世界的發明，但能夠一點點地影響這個世界。”

他拍了拍杰克的肩膀，力道讓杰克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他看了一眼遠方，城市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但是這工廠有點遠，我們需要一輛車。”

“車？”杰克環顧了一下這條寂靜的后巷，除了幾個溢滿的垃圾桶和一只警惕的野貓，空無一物。

他的目光已經越過巷口，投向了主干道上開始稀疏穿行的車輛。

“我記得斯特拉有車。”文斯說。

杰克吃了一驚，“我們去找斯特拉？我只知道她晚上會在黑貓酒吧兼職，沒人知道她白天在哪兒。”

杰克的印象里斯特拉只在夜里出現。她總是在黑貓酒吧的吧臺后熟練地搖晃著雪克壺，擦拭著玻璃杯，與三教九流談笑風生，眼神里總是帶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疏離和洞察。

但文斯知道斯特拉在哪。之前他為了找工作去過亨德森進出口公司應聘，得知了斯特拉白天會在那邊待著。

走了近一個小時，他們終于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街角，找到了“亨德森進出口公司”的牌子。一棟兩層高的磚石建筑，緊挨著一個巨大的波紋鐵皮倉庫。樓下的窗戶裝著鐵欄桿，看上去更像個當鋪，

杰克感到有些不安，他很少有這種感覺。但現在的文斯給他的感覺更奇怪，文斯變得更加意氣風發，或者說之前杰克一直都是喝醉的，從來沒有真正看清楚文斯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直到現在因為瑪蓮娜的離去，他才終于清醒了一點，看清了文斯。

文斯和他們都完全不同，杰克有些說不清楚那種感覺。文斯有種和這個時代都格格不入的氣質，他有目標有計劃熱愛生活，和那些陷在泥潭里的人不一樣，在那群每天狂歡一天是一天的人里，文斯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異類。

天知道他身體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靈魂。

仿佛不屬于這個時代。

這個身體里怕不是住著一個俄國人的靈魂！

杰克覺得自己像是在夢游，卻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