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應(yīng)了勞倫斯要去六畫廊。出門之后文斯直奔六畫廊。

六畫廊其實是個被美化了的車庫，由一個叫亨利的瘦高個男人經(jīng)營。

每周四晚上，亨利會清出一塊空地，擺上一個木箱當(dāng)舞臺，舉辦詩歌朗誦會。沒有門票，但朗誦結(jié)束后，他會拿著一頂禮帽在稀稀拉拉的觀眾中走一圈，收上來的錢，七成歸當(dāng)晚的詩人。這通常意味著五到十美元的收入。

對于文斯來說，這筆錢意味著接下來三天的食物和酒。

他抵達(dá)畫廊時，里面已經(jīng)聚集了二三十人。

大多都是邋遢的藝術(shù)家。穿著破舊毛衣的畫家，眼神迷離的劇作家，還有幾個紐約大學(xué)的學(xué)生。

文斯從亨利手里接過一杯紅酒，找了個最暗的角落站著。

在場的都是文斯不認(rèn)識的人，老實說，也難有文斯能夠認(rèn)出來的。就算讓文斯拿著歷史書上一張張照片去對照，也不一定能分清楚在座是哪些人，更何況真正都被歷史記錄的還是少部分人。

那些人狐疑地盯著他。

他們的眼神像探照燈，在他身上掃來掃去，不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

文斯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無數(shù)只手在觸摸他。他把酒杯舉到嘴邊，抿了一口廉價的紅酒，喉嚨里泛起一陣酸澀。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被審視的感覺。他只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喝完這杯酒，然后等著一切開始，等著一切結(jié)束。

一個穿著黑色高領(lǐng)毛衣的男人朝他走過來，手里也端著一杯酒。他的頭發(fā)精心打理過，油亮地梳向腦后，下巴上那撮山羊胡修剪得過分整齊。

“新來的？”他問。

文斯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不想說話，他只想一個人待著。

“我叫馬克，”男人說，“馬可·瓦倫丁，你呢？”

“文斯。”文斯言簡意賅地回答。

“文斯，”馬可重復(fù)了一遍他的名字，“誰介紹你來的？”

“勞倫斯?！?

聽到勞倫斯的名字，馬可的眉毛挑了一下。

“哦，勞倫斯，”他臉上的笑容擴大了，露出潔白的牙齒，“那個大人物。他可不常帶人來這兒?！?

他的話音剛落，旁邊又湊過來幾個人。一個戴著眼鏡的瘦高個，看起來像個學(xué)者；一個穿著工裝褲的胖子，滿臉絡(luò)腮胡，像個伐木工人；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眼睛很大，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不安。他們都看著文斯，像一群狼圍著一只羔羊。

“就是他？”胖子問，聲音像打雷。

“勞倫斯帶來的那個？”眼鏡男推了推眼鏡，鏡片后面的眼睛閃著精明的光。

“看起來不像個詩人?！迸⒓饪痰卣f。

文斯感到一陣熟悉的煩躁涌上心頭。

本來今晚被瑪蓮娜搞了那么一出，他就覺得不爽。這些人又是這一套。

總是一樣的。你穿得不對，你看起來不對，你說話的口音不對。你沒有發(fā)表過作品，你沒上過名牌大學(xué)，你不是我們這個圈子里的人。所以你就是個屁。

但他只是來賺點小錢的，沒必要跟這些人置氣。

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空杯子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看著他們，說：“你們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他的直接讓那幾個人都愣了一下。他們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杰克又開口了。

“沒什么，”他說，臉上的笑容依舊，“我們只是好奇，勞倫斯為什么會帶你來。你也是個詩人？”

“算是吧?！蔽乃购鼗卮?。

“那你的詩呢？”胖子追問，“發(fā)表過嗎？在哪兒發(fā)表的？”

“沒有?！蔽乃拐f。

“那就是說，你只是個無名小卒？”眼鏡男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輕蔑。

文斯沒有回答。

他不想跟他們爭論這些。

“別這么緊張，朋友，”馬可攤開雙手，“我們只是好奇。藝術(shù)是神圣的，不是嗎？告訴我們，你寫什么？是關(guān)于春天的小花，還是關(guān)于你內(nèi)心深處那無人理解的痛苦？”

他身后的幾個人發(fā)出竊笑，那笑聲像老鼠的吱吱叫。

“我什么都寫?！蔽乃拐f。

“‘什么都寫’，”馬可模仿著他的語氣，“聽起來真有野心。那么，你那些什么都寫的杰作，有幸被印刷成鉛字嗎？還是說，它們只是你和你的繆斯之間的小秘密？”

“沒有?！蔽乃够卮?。他知道這個回答會換來什么。

“一個沉默的天才，”眼鏡男總結(jié)道，語氣里的輕蔑毫不掩飾，“多么浪漫?！?

馬可拍了拍手：“好了，好了，別為難我們的新朋友。讓他先看著，學(xué)著。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親眼見到真正的詩歌是如何誕生的。”

他轉(zhuǎn)身走開，那群人也隨之散去。

老板亨利從人群中鉆了出來，站在文斯身后，不好意思地?fù)蠐项^。

“你們這些搞藝術(shù)搞文學(xué)都是這樣?！焙嗬f，“大家都是年輕人，你不要介意?！?

文斯點了點頭。

“這樣，來?！焙嗬蚝笳辛苏惺?，“給這位先生一杯雞尾酒，今天你的酒水我請了。算給你道歉?！?

文斯笑著接納了。亨利還算是個不錯的人。文斯對他印象不錯。

如果有機會，文斯是想把這個六畫廊好好重新裝修一番。

六畫廊算是舊金山文化的起源。菲利普·拉曼蒂亞、邁克爾·麥克盧爾、菲利普·惠倫和加里·斯奈德這些在美利堅歷史上極為有名的人都曾在這里朗誦過詩歌。

他們由老一輩舊金山詩人雷克斯羅斯介紹，雷克斯羅斯充當(dāng)了年輕詩人們的父親般的角色，并通過每周舉辦的沙龍幫助他們建立了蓬勃發(fā)展的文學(xué)社區(qū)。

不過既然雷克斯羅斯既然是垮掉派的教父，那他一定很愛他們吧？

當(dāng)然不是，雷克斯羅斯愛他們就像斯大林熱愛他的老布爾什維克同志們一樣。

“我寫了一首詩，它將顛覆整個西海岸的詩歌傳統(tǒng)！”

“小聲點，同志。雷克斯羅斯就坐在你后面，他就是傳統(tǒng)。”

文斯笑了笑。但總的來說，雷克斯羅斯還是一個尊敬文學(xué)的人。至少像《飛越瘋?cè)嗽骸愤@種新穎的文學(xué)作品，他也愿意接受，愿意幫忙推廣。

妥妥的就是傲嬌。

朗誦會開始了。亨利簡單地講了幾句，然后就把舞臺讓給了今晚的明星。

“首先，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馬可·瓦倫??！”

馬可在一片歡呼聲中走上木箱。他像一個習(xí)慣了聚光燈的演員，向四周揮手致意。

他的目光精準(zhǔn)地找到了角落里的文斯，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