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很清楚雷克斯洛斯的話沒錯。他的眼光很長遠。

勞倫斯當年正是因為出版金斯堡的《嚎叫》而鋃鐺入獄。

毫無疑問的，五十年代的美利堅就是一個黃金時代。戰(zhàn)爭的勝利帶來了空前的經(jīng)濟增長與民族自信。

然而嚴格的審查卻帶來了極其恐怖的高壓。女性被期望回歸家庭，成為完美的家庭主婦；而非裔美國人等少數(shù)族裔則被系統(tǒng)性地排斥在這場全國性的繁榮盛宴之外。

這種高壓氛圍滲透到文化領(lǐng)域，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審查機制，鼓勵順從，懲罰異見。

自由和民主嘛。這一點直到如今的美利堅也沒有變過。你罵歸罵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要好好想想晚上會不會被意外的子彈正中眉心，一切都是巧合。

1957年的春天，兩名便衣警察假裝成顧客，走進了城市之光書店，買下了一本《嚎叫》。他們出門后，沒走多遠就亮出了身份，一個美式居合快準狠地轉(zhuǎn)身回來把書店經(jīng)理給逮了。

幾天后，正在歐洲度假的勞倫斯剛一回國，就被舊金山警察局以“銷售淫穢作品”的罪名請去喝咖啡了。

法庭上，整個全美的夢之隊都齊全了。

你可以想象那個畫面，一本正經(jīng)的檢察官，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漲紅了臉，抑揚頓挫地念著“...angelheaded hipsters burning for the ancient heavenly connection to the starry dynamo in the machinery of night...”（那些天使般的嬉皮士，渴望在黑夜的機器中與星光發(fā)電機產(chǎn)生古老而神圣的聯(lián)系...）。

法官和陪審團聽得是一愣一愣的。

主審法官克萊頓·霍恩最終做出了一項歷史性的裁決。霍恩法官在他的判決書中寫下了一段流傳后世的名言：“如果一部作品具有哪怕最微弱的、有益于社會的價值，它就不能被判定為‘淫穢’。”

站在上帝視角來看，將勞倫斯僅僅與“垮掉派”綁定，會極大地矮化他的文化遠見。

他真正的卓越之處，在于他并未將“城市之光”出版社的成功局限于一時一地的文學(xué)風潮。

在長達60年的時間里，一大批黑人馬克思主義者、拉丁美洲抵抗派詩人、年輕而時尚的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作家，以及一些左翼思想者的作品，都紛紛通過哥倫布大道的這家出版機構(gòu)得以面世。

對許多讀者來說，是“口袋詩人書系”讓他們第一次讀到了弗蘭克·奧哈拉和丹妮斯·勒沃托夫，更不用說偉大的波斯尼亞詩人塞米茲丁·梅赫迪諾維奇了。

直到今天，你還可以在城市之光書店里買到所有這些詩集。

如果文斯的《飛越瘋?cè)嗽骸房梢皂樌霭妫鶎⒄械降呐険魧⑹强涨敖^后的，如果被那些當局的打擊，他很可能會第二次入獄，從而面臨慘淡灰暗的人生。

但相對的，他所獲得的收益也將是巨大的。

雷克斯洛斯的問題對于他而言還真不算問題。

“當然了，先生。”文斯微微鞠躬，“我想如果你們能同時出版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詩集，就更好了。”

雷克斯洛斯和勞倫斯對視了一眼。

“其實我也正有此意。”勞倫斯將琥珀色的威士忌倒進兩個玻璃杯里。

“敬這個美麗又瘋狂的故事。”勞倫斯舉起杯，和文斯的杯子輕輕一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文斯仰頭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像一條火線從喉嚨燒到胃里，驅(qū)散了舊金山夜晚的寒意。

勞倫斯看著他。

“好了，”他說，“但是孩子，《飛越瘋?cè)嗽骸愤€需要時間。排版、印刷、校對。這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一年。在那之前，你得先活下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文斯那件磨得發(fā)亮的舊夾克和那雙沾著塵土的靴子。

“你現(xiàn)在需要錢。是么？”

文斯有些窘迫地縮了縮腳。勞倫斯說的沒錯。他很缺錢。

老住在那1.5美元一天的旅館里不是個事，如果不是今天的振奮消息，他和杰克喝完今天的酒，就真的打算跟著杰克搭便車一路去到紐約，聽說那里的工作機會多出來很多。

紐約畢竟是個大都會。

勞倫斯從書堆里抽出一張宣傳單頁，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名字，有金斯堡，有科索，還有幾個文斯沒聽過的。

“這是一場詩歌朗誦會。”勞倫斯把宣傳單推到文斯面前。

“就在北灘的爵士酒吧，每周都有。我們的人都會去，金斯堡、科索，有時候我自己也會上去念兩段。人們喝酒，聽詩，感覺對了就往臺上的罐子里扔錢。不是什么大錢，但夠你付房租和買威士士忌了。”

雷克斯洛斯交叉著雙臂，瞥了文斯一眼。

“你的詩歌很有力量，孩子。我讀過你的《重壓》，實話實說，雖然那只是一首短詩，沒有金斯堡那種呻吟的痛苦，但依舊是很不錯的作品。如果你能一直寫出那種水平的詩，我很看好你。”

文斯拿起那張粗糙的紙，上面的油墨似乎還帶著潮氣。

他仿佛能看到那個場景。

一個煙霧繚繞的地下室，一束孤零零的燈光打在中央，低沉的貝斯聲像心跳一樣貫穿始終，人們用響指代替掌聲，因為掌聲會打破那種節(jié)奏。

“他們會喜歡我的，”文斯說。

勞倫斯笑了：“去吧，明晚就有一場。去找一個叫‘六號畫廊’的地方。告訴他們，是勞倫斯讓你來的。”

勞倫斯這老家伙對他的問題避而不談。明里暗里地把他想要出版詩集的事情繞了過去。

文斯掃了一眼勞倫斯?jié)M是煙頭的書桌，嘆了一口氣。

想來老頭也沒錢了，爆不出金幣了。

很明顯，勞倫斯的意思是，證明你自己。證明你有價值，然后我們再談別的。

畢竟現(xiàn)在城市之光書店也才剛剛起步，詩歌畢竟只是個小眾的門類，想要靠著詩歌賺錢，這個時代恐怕也只有《嚎叫》這種一炮而紅的天時人和地利的作品才能做得到。

行。

但詩集還是要想辦法出版的。

走出城市之光書店的大門，文斯想到雜志或者報紙。

從身邊飛速走過的黑人老哥忽然拍了拍文斯的肩膀，打斷了文斯的思路。

黑人老哥轉(zhuǎn)著手中的槍支，把墨鏡推到額頭上，指了指自己的夾克內(nèi)的東西。

文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呆呆地舉起手來。

不會這么倒霉吧？你們黑哥要不要見到一個白人就要動手……

舊金山可不是蓄奴州。

他甚至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銘：“他來，他見，他被搶。至少他沒付房租。”

“放輕松。”黑人老哥說。

他根本沒理會文斯舉起的雙手，掀開夾克，夾克下居然是一疊報紙。

他把手里的報紙抖開，像個布道者展示圣跡。報紙的刊頭用一種扭曲哥特式的字體印著幾個大字：

《鄉(xiāng)村之聲》

文斯極其尷尬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感覺臉頰發(fā)燙。

黑人老哥的語氣里帶著一種鄙夷：“絕對勁爆的報紙。一美元一份，不講價，上帝從不打折。”

文斯現(xiàn)在感覺自己像個十足的白癡。他鬼使神差地掏出皺巴巴的一美元遞了過去。

“明智的選擇，”老哥把報紙塞給他，收錢的動作快如閃電，“愿神保佑你的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