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裕州城北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黑色的線。

那條線，緩緩蠕動，逐漸變粗、變長，最終，化作一片無邊無際的、由旗幟和刀槍組成的鋼鐵森林。

官軍主力，到了。

壓抑、肅殺的氣氛，如同一塊巨大的鉛云，籠罩在裕州城的上空。城墻上的起義軍士兵，看著城外那黑壓壓的陣勢，看著那無數面迎風招展的“明”字大旗，許多人握著兵器的手，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那是來自于靈魂深處的、對國家正規軍的天然畏懼。

劉承宇站在北門的城樓上，舉著他的單筒望遠鏡，面色平靜地觀察著城外的動靜。

他身邊的幾名軍法隊軍官，臉色都有些發白。

“劉……劉參謀，官軍……好多人啊。”一個百夫長聲音發顫地說道。

“是很多。”劉承宇放下了望遠鏡，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但再多的人，攻城時，能擠上城墻的，也就那么幾個。”

他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像一劑鎮定劑，讓周圍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傳我命令，”劉承宇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所有人，撤下城墻，進入預定巷戰位置。城墻上，只留少數疑兵，搖旗吶喊即可。”

“什么？撤下城墻？”幾名軍官大吃一驚，“官軍馬上就要攻城了，我們不守城墻，不是把城門拱手相讓嗎？”

“誰說我們不守？”，“我們的戰場，不在城墻上，而在……城里。”

他轉頭看向身后的裕州城。這座城市，經過幾天的改造，已經變成了一頭蟄伏的、布滿了獠牙和陷阱的巨獸，正靜靜地等待著獵物上門。

“記住，我們的目標，不是守住城墻，而是把盡可能多的官軍，放進城里來……然后，關門打狗。”

軍官們似懂非懂，但出于對劉承宇近乎盲目的信任，他們還是立刻去執行了命令。

很快，原本還站滿了守軍的北門城墻，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幾十個“疑兵”，在那里稀稀拉拉地揮舞著旗幟，有氣無力地叫罵著。

這一幕，自然也被城外的官軍主帥練國事，盡收眼底。

練國事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身邊簇擁著數十位將領。他看著城墻上那副景象，眉頭微皺。

“探馬何在？”

“回大帥，探查過了。城中流寇主力，已于三日前向西逃竄，如今城內守軍，不過千余殘兵。”一個將領出列回答。

“千余殘兵，竟敢如此懈怠？”練國事有些不解。

他身旁一位參將笑道：“大帥，一群流寇而已，懂什么兵法？想必是見我天軍勢大，早已嚇破了膽，連城墻都不敢站了！”

“哈哈哈哈！”眾將一陣哄笑，都覺得這話說得有理。

練國事雖然為人持重，但也被眼前這唾手可得的功勞沖昏了頭腦。他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全殲李自成主力，如今主力雖逃，但收復裕州，抓住這千余殘兵，也算是一樁大功。

“傳我將令！”他抽出佩劍，向前一指，“全軍攻城！一個時辰內，拿下裕州！活捉流寇頭目者，賞銀百兩！”

“是！”

“咚！咚！咚！”

震天的戰鼓聲響起，數千名官軍前鋒，扛著云梯，推著沖車，如潮水般向著看似空虛的裕州北門涌去。

他們士氣高昂，仿佛已經看到了城破之后，加官進爵的美好景象。

城樓上，劉承宇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傳令下去，”他對手邊的傳令兵說道，“讓弟兄們沉住氣。官軍不上城墻，不許放一箭，不許扔一塊石頭。”

城墻上，僅有的幾十個疑兵，在看到官軍沖來時，象征性地射了幾輪軟弱無力的箭矢，然后便怪叫著，丟盔棄甲，逃下了城墻。

官軍攻城的先鋒，幾乎沒遇到任何像樣的抵抗，就將數十架云梯，輕而易舉地搭在了城墻上。

“沖啊！”

“城破了！”

第一個官軍士兵興奮地爬上城頭，他看到的，是一座空城。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成百上千的官軍士兵，如同螞蟻般爬上了城墻。他們占領了城樓，開始清理城門后的障礙物，準備打開城門，迎接主力大軍入城。

官軍將領們，在城外看著，臉上都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不堪一擊！真是不堪一擊！”

“大帥神威！”

練國事也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已經開始盤算著，該如何向朝廷寫捷報了。

然而，就在近五千名官軍涌入城中，陣型因為穿過城門而變得擁擠狹長之時——

異變陡生！

“放——！”

一聲凄厲的號令，從城內各處響起！

緊接著，在北門城墻內側，那些看似普通的民房屋頂上、墻壁破洞里，突然冒出了數百名起義軍士兵的身影！

他們手中拿著的是一根根長長的、頂端綁著鐵鉤的竹竿。

“鉤！拉！”

數百根長長的鉤竿，如同毒蛇出洞，精準地鉤住了城門后那些正在被官軍費力移除的巨大門閂和支撐木！

“嘿——呀！”

士兵們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后猛拉！

那些剛剛被官軍移開一半的、重達千斤的門閂，在杠桿原理的作用下，被硬生生地、以一種蠻不講理的方式，重新拉回了原位！

“哐當——！！”

幾根巨大的門閂，帶著萬鈞之勢，重新落入了卯口之中！

與此同時，城樓之上，留守的十幾名工兵營死士，在看到信號后，毫不猶豫地砍斷了懸掛著巨大鐵閘門的繩索！

那扇被稱為“千斤閘”的、由精鐵打造的最后防線，失去了束縛，帶著刺耳的尖嘯聲，轟然砸下！

“轟——！！！”

千斤閘重重地嵌入地面，激起漫天煙塵，徹底隔絕了城內與城外！

城外的官軍將領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不……不好！是陷阱！”

“快！快阻止他們！”

城內外的官軍，都瘋了一般沖向城門。但一切都太晚了。那些試圖重新打開城門的官軍士兵，被城墻內側居高臨下的弓箭和“銷魂散”覆蓋，成片地倒下。

城門，已經變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墻。

城內，總攻的信號——三聲凄厲的號角聲，響徹云霄！

在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屋頂，每一個被鑿穿的墻洞里，都探出了起義軍士兵的身影！

他們沒有沖鋒，而是按照劉承宇教的，三人一組，以墻壁和路障為掩護，開始了冷靜而高效的射擊！

而更多的士兵，則將早已準備好的銷魂散——石灰、辣椒、狼糞的混合陶罐，如同冰雹一樣，從天而降，砸向了那些擠在狹窄街道上，陣型大亂的官軍！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這是什么鬼東西！”

“救命啊！”

慘叫聲、咳嗽聲、咒罵聲，瞬間響徹了整個北城！

原本威武雄壯的官軍，此刻變成了無頭蒼蠅。他們在彌漫的粉塵中，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清，只能被動地挨打。狹窄的街道，讓他們的人數優勢蕩然無存，混亂中的互相踩踏，反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劉承宇站在鐘樓的最高處，冷冷的俯瞰著下面的場景。

他知道，這僅僅是序曲。

真正的血戰，還沒有開始。

他看向了鐘樓頂端那面巨大的、黑色的旗幟。

“落旗！”他對手邊的傳令兵下達了命令。

傳令兵用力一拉繩索，那面在風中招展的巨大黑旗，如同被斬斷了頭顱的巨鷹，猛地向下一沉，從鐘樓的頂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