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青州歷城，魏王曹宥的中軍大帳，也有一番熾熱景象。巨大的銅獸炭盆吞吐著暗紅的火舌，將帳內烘烤得燥熱難當。濃烈的酒氣混雜著炙烤羊肉的膻香，沉甸甸地彌漫在空氣里，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帳中諸將謀臣，依著親疏尊卑圍坐。曹家、夏侯家的宗親子弟，盔明甲亮，占據著靠近主位的上席，喧嘩笑鬧，聲浪最高。

外姓將領與謀士們則拘謹許多，多在下首或角落，舉杯應和著上席的喧囂，臉上陪著笑，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疏離與謹慎。

李云坐在靠門邊不甚起眼的位置，穿著一身舊袍，與周遭的錦繡華服格格不入。他面前案上的酒菜幾乎未動，只偶爾端起酒杯，淺淺啜一口溫熱的黃酒，目光低垂，沉靜得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寒冰。

兩千疲憊之師踏入這歷城大營，魏王曹宥不過例行公事般召見了一次，眼神平淡無波，幾句勉慰的場面話后便再無下文。在曹宥眼中，他李云不過是個依附兄長李玄的尋常武夫，兵微將寡，敗軍之將的兄弟，朝廷不曾剝奪了他中郎將的虛銜，已是格外的恩典。帳中諸將，目光掠過他時，亦多是輕慢。

酒過數巡，炭火烘烤加上烈酒入喉，帳中氣氛愈發燥熱狂放。居于曹宥左下首的曹淵，此刻已喝得面膛赤紅，額角青筋跳動。他猛地將酒碗頓在案上，發出“咚”一聲悶響，引來附近幾桌的側目。

“哈哈哈！”一陣放肆的大笑從曹宥左側傳來，官拜虎賁中郎將的曹淵，已喝得面紅耳赤，拍案而起，唾沫橫飛，“諸位！且看南邊那些跳梁小丑！陶源小兒，區區江州都督，竟然矯詔起兵！還有那李玄？哼，喪家之犬，堂堂的徐州都督，武寧節度使，居然只能竊據江夏一隅之地茍延殘喘！待來年開春，我大魏王師，掃平河北群雄，再旌旗南指，管叫這些土雞瓦狗，灰飛煙滅！”

李云額頭青筋暴起，良久，松開緊握的雙拳，端起酒碗，又飲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壓下心頭翻涌的怒意。

“說到李玄，”曹淵居然醉醺醺地晃到李云案前，居高臨下，帶著濃重的酒氣，“李中郎將，你家兄長，朝廷明旨在身，坐擁州郡，兵精糧足，竟被劉幽、陶源之輩玩弄于股掌之間，怎么一夕之間，偌大基業便被劉晦明奪了去，如喪家之犬般倉皇竄到江夏？莫非當年幽州的戰功，都是假的？”

李云握著酒碗的手指驟然收緊，青筋在手背上虬起。碗中渾濁的酒液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幾滴濺出，落在冰冷的案幾上。一股灼熱的氣血直沖頭頂，他幾乎要拍案而起！

主位上的曹宥，依舊把玩著玉杯，眼神淡漠地掃過李云因憤怒而繃緊的側臉，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玩味，并未出聲制止曹淵的放肆。

“大王！”一個聲音響起，打破了這危險的寂靜。

眾人望去，只見荀淹從容起身。

“今日盛宴，群賢畢至，武風烈烈。然酒酣耳熱之際，文通不才，愿效古人遺風，舞劍一曲，為大王及諸位將軍助興，亦為來年王師北伐，討伐不臣，添一分銳氣！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曹宥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知道這位王佐之才要緩和一下氣氛，于是放下玉杯，頷首道：“文通雅興，孤甚嘉之。準！”

還不等荀淹取來寶劍，醉醺醺的曹淵已嗤笑出聲：“荀尚書，您這寶劍，怕是只配削削竹簡、裁裁帛書吧？軟綿綿的，有什么看頭！要我說，既是軍中宴飲，還得是真刀真槍，馬上見真章才夠痛快！”

這提議正搔到曹宥的癢處。他本就好武，又帶著幾分酒意，聞言眼中精光一閃，興致徹底被挑了起來。“好！”曹宥朗聲大笑，“虎賁中郎將此言甚合孤意！”

他大手一揮，對侍立身后的親衛統領說道：“去，將孤珍藏于內帳的那件錦袍取來！”

親衛統領應諾，快步轉入后帳。片刻，手捧一物返回。帳中燈火通明，眾人看得分明，那是一件折疊整齊的戰袍，以極品的西川紅錦為面，金線繡著繁復的云紋，在燭火下流淌著溫潤而華貴的光澤，針腳細密，做工精良至極。

曹宥指著那錦袍，聲音帶著一絲緬懷與傲然：“此袍，乃先帝在時，嘉勉孤于并州破胡之功，特賜之西川貢錦制成，天下少有！今日，孤便以此袍為彩頭！”

“帳中諸將，凡自恃勇力者，盡可下場比試！騎射、步戰、兵器，任爾施展！誰能技壓群雄，拔得頭籌，此袍便歸誰所有！”

帳中瞬間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軍官個個摩拳擦掌，眼熱地盯著那件華貴耀眼的錦袍，仿佛已看到它披在自己身上的威風模樣。

號令方下，曹家宗親中，一個少年將軍率先起身，離開中軍大帳，直接往營中校場而去，正是曹宥族侄曹揚。曹宥忍俊不禁，笑著說：“顯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諸位，且隨我看看吾家千里駒有何能為！”

大帳內的文武官員便隨著曹宥，端著酒杯，也往校場去了。

只見曹揚騎著一匹戰馬，在校場上來回奔馳三次后，扣上箭，拽滿弓，馬速不減，瞄著校場上的箭靶，一箭射去，正中紅心。眾人頓時高聲喝采。

曹宥在校場高臺上看見曹揚表現，當即笑容滿面:“果然吾家千里駒也!”

“顯光射藝嫻熟，不過還是少了幾分高妙，看來這錦袍要歸我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剛才還端著酒杯與大伙一起圍觀曹揚表現的虎將文援已經披掛整齊，翻身上馬。

只見文援飛馬翻身，背射一箭，不僅同樣射中紅心，還將曹揚的那支箭從靶子上擠了下來。

曹揚見此情景，頓時漲紅了臉。

“文將軍神射，卻不知敢不敢與我試試馬上搏殺的本事？”曹淵眼看著族侄被“欺負”，當即站出來要為晚輩出頭。

“中郎將好膽氣！今日某便來會會你！”文援沒有猶豫，當即出聲應戰，兩人目光在空中一碰，火花四濺。

親衛早已為曹淵牽來一匹神駿的戰馬，送上慣用的長槊。

“開始！”曹宥興致勃勃地揮手。

喝聲未落，兩騎已如離弦之箭對沖而出。

高臺上，喝彩聲、驚呼聲此起彼伏，兩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在并不算特別寬敞的帳中空地策馬盤旋，槊來刀往，金鐵撞擊聲密如驟雨，看得人眼花繚亂，血脈賁張。曹宥看得眉飛色舞，不住撫掌，顯然對這龍爭虎斗的場面極為滿意。

就在兩人又一次狠狠對拼一記，戰馬錯蹬，各自被震得手臂發麻，微微后撤喘息之際，李云走到曹宥面前，跪地請命：“末將李云，請命下場與二位將軍一較！”

曹宥瞇著眼打量著這位徐州客將，過了幾息，才緩緩開口：“哦？李將軍亦有此雅興？曹淵、文援皆乃孤帳下虎將，勇力過人。將軍欲與誰試手？”

“久聞二位將軍勇武，云心慕之。既為同袍較技，點到為止，云斗膽，請二位將軍……一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