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鋸割斷骨頭的聲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女孩暈過去之前，死死攥著我的手腕，指甲摳進(jìn)我結(jié)痂的血泡里。李紅梅用燒紅的剪刀燙合傷口，空氣里彌漫著皮肉焦糊的味道。

“包好了。“李紅梅抹了把臉，手上全是血和淚，“現(xiàn)在怎么辦？“

周景川從暗格里拖出幾個鐵皮箱：“分錢。“

箱子里整整齊齊碼著大團(tuán)結(jié)，最上面壓著我們的假結(jié)婚證。他抽出三張遞給李紅梅：“帶她們回鄉(xiāng)下。“

“我不走！“李紅梅突然跪下，“我男人知道我掙了錢，會打死...“

“那就去深圳。“我扯過地圖，指著那個還是小漁村的地方，“找這個地址，說是周景川的人。“

周景川猛地看向我，我迎上他的目光：“你枕頭底下那張介紹信，我看見了。“

雨聲中，遠(yuǎn)處傳來警笛的嗡鳴。

我和周景川是最后離開倉庫的。

他燒毀了所有賬本，火光映著那張假結(jié)婚證一點點蜷曲成灰。我蹲在門口系鞋帶，手指抖得怎么也打不好結(jié)。

“別回頭。“周景川拽我起來，“公安已經(jīng)到了街口。“

我們鉆進(jìn)下水道時，爆炸聲震得耳膜生疼。周景川提前布置的汽油桶炸了，火光沖天而起，吞噬了我們存在過的所有證據(jù)。下水道里漆黑一片，老鼠蹭過我的腳踝。

周景川的手突然覆在我眼睛上：“閉眼三十秒再睜開，能適應(yīng)黑暗。“他的掌心有新鮮的鋸痕，蹭在我睫毛上微微刺痛。我數(shù)到二十五秒時，突然聽見他問：“為什么選深圳？“

“因為那里...“我睜開眼，在絕對的黑暗里想象他瞳孔的樣子，“很快會有中國第一塊'時間就是金錢'的標(biāo)語牌。“

周景川的呼吸滯了一瞬。

我們爬出下水道的地方，是城郊的亂葬崗。

月光照在無名墓碑上，泛著青冷的光。周景川從一座墳后拖出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個包袱。

“分開走。“他遞給我一張車票，“明早六點的火車。“

我展開車票——是張站臺票，目的地被雨水暈染得模糊不清。包袱里裝著我的《上海服飾》雜志，還有那件染血的假結(jié)婚證。

“周景川。“我喊住他轉(zhuǎn)身的背影，“你信不信，總有一天，私營企業(yè)能光明正大地掛牌上市？“

風(fēng)卷著紙錢從我們之間呼嘯而過。他回頭時，月光正好照亮他半邊臉龐，那上面有我沒見過的笑意：“我信你。“

遠(yuǎn)處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周景川翻身上車，襯衫下擺揚起一角，露出后腰別著的電工刀——刀柄上褪色的紅膠布，在月光下像一滴血。

我攥緊車票，轉(zhuǎn)身走向相反的方向。背后的車鈴聲越來越遠(yuǎn)，最終完全被夜風(fēng)吹散。

火車站的長椅上，我數(shù)著口袋里的硬幣等天亮。

六枚一分錢，三枚五分錢，還有一顆從周景川工具箱順來的螺絲釘——它們在我掌心排列成逃亡星座。晨霧中傳來掃帚劃過水泥地的聲響，穿橘色馬甲的清潔工慢慢靠近，突然用掃帚桿捅了捅我的腳。

“姑娘，“她啞著嗓子，“血滲出來了。“

我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右腳的塑料涼鞋帶斷了，腳踝被磨得血肉模糊。血混著泥水，在長椅下積成一小片暗洼。

“謝謝。“我摸出五分錢遞過去，“能借我根繩子嗎？“

老太婆的掃帚桿猛地壓在我手腕上：“紡織廠家屬院的？“

我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她的指甲卻只是劃過我虎口的繭：“不是女工。“翻過我的手背，“也不是農(nóng)民。“突然湊近聞了聞，“有煤油味...麗華服裝店的？“

遠(yuǎn)處傳來火車進(jìn)站的汽笛聲。我抄起包袱就跑，聽見老太婆在背后喊：“告訴周家小子！馬衛(wèi)東查到車票了！“

我蜷縮在車廂連接處，透過鐵皮縫隙看天色漸亮。

火車是開往省城的，但我在第三站就跳了車——月臺公告欄貼著我的通緝令，照片上的俞曉雅扎著土氣的麻花辮，與我現(xiàn)在燙焦的卷發(fā)判若兩人。

小站外的早市人頭攢動。我偷了件晾在竹竿上的藍(lán)布衫，順手摸走攤主的剪刀。公共廁所的鏡子里，我咔嚓剪短了卷發(fā)，碎發(fā)落進(jìn)銹蝕的水槽，像一團(tuán)團(tuán)燒焦的蝴蝶。

“要查票了！“廁所外有人喊。

我翻窗跳進(jìn)垃圾堆，腐臭的瓜皮滑得站不住腳。踉蹌中撞到個人——穿皮涼鞋的女人正蹲著挑爛菜葉，抬頭時我們同時認(rèn)出了對方。

華僑商店的售貨員。

她嘴唇顫抖著要喊人，我搶先掏出剪刀抵住她喉嚨：“敢出聲就劃爛你的臉。“觸到她皮膚才意識到，這雙手昨天剛幫人截過手指。

女人突然笑了：“你身上有血味...他們說你勾引周景川搞投機倒把，“她歪頭露出脖頸上的淤青，“但我知道，是你教李紅梅用縫紉機的。“

菜籃里躺著一棵腐爛的卷心菜，菜心夾著本《上海服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