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時，周偉在倉庫里釘了張《生產進度表》。

“女工每天最多做五件，”他寫著表格，“這訂單量得干到明年！”

我踩縫紉機到半夜，手指被機針扎出血珠。周景川扔過來一盒虎牌萬金油：“你設計的省料裁剪法，反而拖慢進度。”

“因為你在用70年代的流水線思維！”我抓起樣布比劃，“應該按顏色批次生產，不是單件——”

鎖邊機的轟鳴聲在凌晨三點突然停了。

我抬頭時，年紀小的那個女孩正攥著手指發抖，鮮血順著鎖邊機的鋼針往下滴。周偉沖過來一巴掌扇在她后腦勺：“敗家玩意兒！這布料比你的命都貴！“

女孩沒哭，只是機械地重復：“對不起，對不起...“

我拽開周偉，扯下襯衫口袋給她包扎。女孩手指冰涼，掌心全是繭，根本不像十四歲孩子的手。

“去睡。“我塞給她半塊桃酥。

“睡什么睡！“周偉踹翻凳子，“明天不交貨，馬衛東能活吃了我們！“

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周景川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肩上落著夜雨。他扔過來一沓紙：“女工名單。“

我展開看，是附近紡織廠下崗女工的住址。紙頁上沾著新鮮的血跡，和周景川虎口新裂的傷口一個顏色。

“現在？“我看了眼漆黑的窗外，“半夜三點？“

他拎起煤油燈，火苗在他眼里跳動：“白天她們不敢來。“

李紅梅家住在筒子樓最底層，門口堆著蜂窩煤。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一天三塊。“我說。她的手指在圍裙上搓了搓——那雙手的骨節粗大變形，是常年泡在漂白水里的結果。“五塊。“她突然說，“我女兒發燒了。“里屋傳來孩子的咳嗽聲。我數出十塊錢塞給她：“預付兩天。“

周景川挑眉看我，我瞪回去：“51%的決定權。“

我們跑了七戶人家。有家男人拎著菜刀罵我們帶壞他老婆，有家婆婆哭著說兒媳婦再去黑作坊就上吊。最后跟著回來的只有三個人，加上李紅梅。

回程路過國營百貨時，櫥窗里的模特穿著我們設計的衣服，標價卻是我們報價的六倍。

“看，“我指著櫥窗對女工們說，“那就是你們要做的。“

李紅梅突然跪下來摸我的褲腳——那是我用邊角料改的微喇褲：“這、這走線...“

“華僑商店的工藝。“周景川面不改色地撒謊。

倉庫第一次有了工廠的樣子。

李紅梅帶著女工們排成流水線，鎖邊機的鋼針上下飛舞。我教她們用新式裁剪法，省下的布料足夠多做二十件。周景川蹲在門口修電熨斗，時不時抬頭看我一眼。

中午周偉拎著饅頭回來，身后跟著兩個穿藍制服的人。

“工商局的！“他故意大聲喊，“查崗！“

女工們像受驚的麻雀一樣散開。李紅梅打翻了漿糊盆，白色黏液漫過她開裂的塑料涼鞋。周景川慢悠悠地站起來，擋在女工前面：“同志，我們是家庭互助組。“

“家庭？“藍制服冷笑，“這些女同志都和你們什么關系？“

我抓起結婚證——當然是假的，昨天花五塊錢在黑市辦的——拍在桌上：“他是我愛人，她們是我表姐表妹。“

空氣凝固了。周景川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藍制服翻開結婚證，突然笑了：“1983年5月20日？那天全市停辦婚姻登記！“

李紅梅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我看著她顫抖的手，想起小時候外婆發病的樣子——那是心臟病的前兆。

“因為...“我猛地拽過周景川的衣領，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吻住他。他的嘴唇干燥溫熱，帶著鐵銹的味道。分開時我喘著氣說：“我們等不及。“

女工們發出小聲的驚呼。藍制服尷尬地合上證件：“注意影響！“

他們走后，倉庫安靜得可怕。周景川用指腹擦了擦下唇，眼神深得我看不懂：“獎金扣光。“

交貨當天，暴雨沖垮了倉庫的排水溝。

我們踩著齊踝的污水搶救包裝好的成衣。周景川單膝跪在水里，把紙箱舉過頭頂遞給我。他的白襯衫濕透貼在身上，露出后背交錯的舊傷疤。

暴雨沖垮的不僅是倉庫的排水溝，還有馬衛東最后的底線。

我蹲在臭水溝邊搓洗被染紅的布料時，工商局的封條已經貼滿了隔壁鞋匠的鋪面。老鞋匠被兩個藍制服架著胳膊拖走，補了一半的高跟鞋還掛在釘子上，在雨里晃得像絞刑架上的尸體。

“看夠了嗎？“

周景川的聲音混著雨聲砸下來。他撐著一把千瘡百孔的油紙傘，傘骨斷裂處支棱著，像被折斷的翅膀。傘面透下的光斑在他臉上游移，照亮下頜一道新鮮的傷口。

“女工們呢？“我擰干布料，血水順著指縫往下淌。“李紅梅帶著從后門走了。“他踢開漂來的死老鼠，“周偉去弄通行證。“

我盯著他腳上裂開的膠鞋——昨天還完好無損。周景川順著我的視線挪開腳，露出泥水里泡著的半張《人民日報》，頭版標題赫然是《嚴厲打擊經濟犯罪活動》。

“王副廠長的手筆。“他用鞋尖碾碎那行鉛字，“今晚必須出貨。“

倉庫里彌漫著血腥味和汗臭。

李紅梅正在給最小的女工包扎——那孩子的手指被鎖邊機絞了，蒼白的小臉上全是淚痕，卻死死咬著嘴唇不哭出聲。看見我們進來，李紅梅猛地站起來，打翻了搪瓷缸里的紅糖水。“俞姑娘，“她干裂的嘴唇顫抖著，“三丫的指頭...怕是保不住了。“女孩蜷縮在布堆里，右手裹著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滲出的血跡已經發黑。我掰開她緊咬的牙關，塞進一根量衣尺：“咬著。“

“你干什么！“周偉從門口沖進來。

我掀開染血的破布，女孩的食指軟綿綿地耷拉著，露出森白的骨茬。21世紀的急救知識瘋狂涌上來——清潔傷口、固定指節、防止感染...

“需要抗生素。“我抬頭看向周景川，“還有夾板。“

他眼神暗了暗：“衛生所不會給黑戶開藥。“

“那就去偷！去搶！“我吼出來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才十四歲！“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周景川轉身從工具箱里抽出鋼鋸，在火上烤了烤：“按住她。““不行！“我撲過去搶鋸子，“手指能接上！“周景川輕松制住我的手腕：“你知道現在幾點了？“他指向窗外，“再過兩小時，馬衛東會帶著搜查令來。到時候...“

他的目光掃過倉庫里驚恐的女工們，最后落在我臉上：“你覺得她們誰會扛得住審訊？“

女孩突然自己坐了起來。她吐出量衣尺，聲音輕得像羽毛：“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