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川的店鋪藏在巷子最深處，招牌上的“麗華服裝“四個字褪色得幾乎看不清。

他推開門，鐵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

“你睡閣樓?！八^也不回地丟下一句，順手把借條鎖進柜臺抽屜。

閣樓低矮得只能彎腰行走，霉味混著樟腦丸的氣息撲面而來。月光從巴掌大的氣窗漏進來，照出墻角堆著的碎布頭和幾本舊雜志。我撿起一本——1982年的《上海服飾》，封面女郎穿著收腰西裝，笑容明媚得刺眼。

樓下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我趴在樓板縫隙往下看。周景川正把一捆布料摔在裁縫臺上，剪刀寒光一閃，布料“刺啦“裂開。他的動作太熟練，像是跟這些布料有仇。

“再看收費?！八蝗惶ь^。

我慌忙后退，后腦勺撞上斜頂，疼得眼前發黑。

天剛亮，我就被樓下的爭吵聲驚醒。

“周景川！工商局的搜查令！“

我貼著窗往下看。馬衛東帶著三個穿藍制服的人堵在門口，手里晃著一張蓋紅章的文件。周景川擋在柜臺前，背影像堵墻。

“搜可以，“他聲音很冷，“碰壞一件，照價賠三倍。“

馬衛東冷笑：“有人舉報你窩藏投機倒把分子?！八偷叵品慌乓录?，“是不是藏閣樓了？“

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周景川突然抄起裁縫剪刀，“咚“地扎進柜臺：“馬主任，去年你侄女在我這兒賒的羊毛大衣，賬還沒結清吧？“

空氣凝固了幾秒。

馬衛東臉色鐵青地揮手：“走！“

門摔上的瞬間，我聽見周景川說：“滾下來干活?！?

“這件列寧裝，改?！爸芫按ㄈ舆^來一件灰撲撲的外套。我翻開內襯，發現領口已經發黃。“領型過時了，“我脫口而出，“上海去年就流行小駁領...“剪刀突然抵住我喉結。周景川的眼睛在晨光里泛著冷鐵色：“你從哪兒知道的？“我咽了口唾沫。剪刀尖硌得生疼?！啊渡虾７棥罚拔抑噶酥搁w樓，“你藏的那些雜志?！?

他慢慢收回剪刀，突然扯開自己的襯衫領口——鎖骨下方有道猙獰的疤：“82年廣交會，我因為這件'過時'的樣衣，被國營廠的保安當盲流打?！拔叶⒅堑腊?，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他店里全是保守款式。“改給我看。“他扔下剪刀，“改不好，今晚就送你回紡織廠。“

踩縫紉機的踏板比想象中難。我第三次車歪線時，周景川奪過布料，手指翻飛如蝶?？p紉針在他手下變成聽話的銀魚，眨眼間就勾出流暢的弧線。

“廢物?！八兜粑彝嵬崤づさ木€頭。

汗水滑進眼睛，我抓起剪刀，把列寧裝的肩線整個拆開。周景川挑眉看我，但沒阻止。三小時后，我把改好的衣服拍在裁縫臺上。小駁領利落地收窄肩線，腰側暗褶掐出流暢弧度。最絕的是我把原本死板的單排扣改成交叉系帶——82年雜志里根本沒有的款式。

周景川的眼神變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要債的?！拔一瘟嘶谓钘l存根，“月息20%，記得嗎？“

改款列寧裝掛出去的第二天，店里來了個燙卷發的女人?！斑@款式...“她摸著交疊的系帶，“華僑商店都沒見過！“周景川報出三倍于平時的價格。女人毫不猶豫地掏錢。傍晚清賬時，他抽出一張大團結推給我：“提成?！拔叶⒅n票上“中國人民銀行“的字樣，鼻子突然發酸——這是1983年，我第一次靠自己的雙手賺到錢。

卷閘門突然被砸得震天響。

“俞曉雅！我知道你在里面！“

父親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刀。我從門縫看見他身后站著王副廠長，還有兩個穿制服的公安。周景川的手按在我肩上：“后門，快。“我轉身時，看見他摸出了那把電工刀。

我在臭水河邊蹲到半夜。遠處傳來警笛聲，手電光像鬼火一樣在巷子里游蕩。我攥著那張大團結，突然想起21世紀辦公室里那盆綠蘿——它總是渴死，因為我永遠在加班。

身后傳來腳步聲。

周景川的白襯衫染著血漬，左手不自然地垂著。他扔過來一個帆布包：“換地方。“

包里裝著《上海服飾》、一疊樣布，和我的借條。

借條背面多了行字：

合伙，五五分成。

我抬頭看他。

“你改的列寧裝，“他嘴角有淤青，“賣了十二件訂單?！?

月光照在臭水河上，泛著油污的虹彩。我突然笑了：“我要51%的控股權?！?

周景川瞇起眼睛。

遠處，警笛聲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