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單擰成的繩子勒進手心，火辣辣的疼。我懸在二樓窗外，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混進夏夜的蟬鳴里。

“死丫頭，敢跳窗！“父親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木門被他踹得砰砰響。

我沒回頭，手指松開，整個人墜進樓下的煤堆里。煤塊嘩啦一聲塌陷，黑色的粉塵灌進鼻腔，嗆得我差點咳出聲。遠處保衛科的手電光晃過來，我立刻屏住呼吸，蜷縮成一團。“誰在那兒？“手電光掃過煤堆，我死死閉著眼，直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煤灰黏在汗濕的皮膚上，像一層骯臟的殼。我抹了把臉，摸到嘴角的血——不知什么時候咬破了嘴唇。

三十六塊八毛錢。這是我從床墊底下翻出的全部家當，皺巴巴的紙幣和硬幣裹在一塊藍手帕里，貼著胸口藏著。

我必須逃。

運煤車發動的時候，我差點從車斗里滾下去。黑漆漆的煤塊隨著顛簸不斷滑動，指甲縫里很快塞滿煤渣。車停了，我滾下來，膝蓋磕在碎石路上。遠處有條河，幾個婦女蹲在河邊捶打衣服，看到我滿身煤灰的樣子，捂著嘴笑起來。

“又一個偷煤的。“

我沒理她們，跪在淺灘邊拼命搓洗胳膊上的黑漬。河水渾濁，倒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屬于1983年的俞曉雅的臉。自行車鈴鐺突然在身后響起。

“喲，妹妹，大晚上洗野澡呢？“

兩個穿海魂衫的男青年支著自行車，笑嘻嘻地打量我。其中一人晃了晃胳膊上的紅袖章：“跟我們走一趟吧，查查作風問題。“

我的心跳猛地加快。

他的手已經拽住了我的衣領，濕透的布料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我摸到一塊尖銳的煤矸石。下一秒，煤塊砸在他額頭上，黑灰混著血絲濺開。他慘叫一聲松開手，我趁機搶過自行車，跨上就跑。

車把歪歪扭扭，我根本控制不住方向。

“哐當——“

自行車撞上楊樹，車把狠狠頂進胃里。我跪在地上干嘔，膽汁混著血絲吐在“永久”牌生銹的車架上。

黑市藏在造紙廠的廢料堆后面。二十幾個黑影沉默地交易，偶爾亮起火柴的光，又很快熄滅。空氣里飄著霉味、煙味和某種說不清的緊張感。

“'白菜'什么價？”“三顆'螺絲'換一尺'的確良'。”

我聽不懂他們的黑話，只能攥緊兜里的錢，走向一個堆滿布匹的板車。

“這些處理布，我全要了。“

獨眼老頭掀起眼皮看我：“布票呢？“

“按黑市價，兩塊五一米。“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老頭咧開嘴，黃牙在煤油燈下泛著油光：“丫頭，供銷社零售價才一塊二，你算的這是要槍斃的賬。“

我的手心沁出冷汗。

就在這時，所有的煤油燈突然熄滅。

“聯防隊的！一個都別放跑！”

黑暗中，我抱起布匹就跑，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臭水溝里。污水灌進鼻腔，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咳嗽。

隔壁攤位的老太太被拽著頭發拖出來，竹籃里的雞蛋在民兵靴底下爆開，蛋黃混著泥水流到我腳邊。

夜市亮得像白天。

我把搶來的布攤開，借了修鞋匠的馬扎坐下，用剪刀裁出蝴蝶結的形狀。手指被碎布條勒出血痕，但我顧不上疼。

“這式樣……華僑商店才有吧？“一個穿紅裙子的姑娘蹲下來，眼睛亮晶晶的。“三毛一個。“我把做好的頭花別在她鬢角，“戴好了就是活廣告。“

隊伍很快排到馬路對面。隔著人群，我看到國營百貨的櫥窗前，一個別著“三八紅旗手“徽章的售貨員正死死盯著我。綠皮卡車碾過柏油路的時候，我正數到第十七張毛票。“就是她！搞資本主義那一套！“穿皮涼鞋的女人突然指著我尖叫。硬幣像煙花一樣炸開，撒了一地。一個穿補丁褲的小男孩趁機撿起五毛錢，卻被市管會的人一腳踹倒。“小兔崽子，贓款也敢拿！“我的辮子被人揪住，頭皮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這種貨色，該送王副廠長好好管教。“馬衛東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袖口卻別著锃亮的毛主席像章。

垃圾箱里散發著腐爛的西瓜味。我蜷縮在餿飯堆里，聽見皮鞋聲停在咫尺之外。

“投機倒把分子肯定往這邊跑了！“

“翻垃圾桶看看！”

箱蓋突然掀開一道縫。

月光下，男人的輪廓鋒利如刀。他食指抵在唇上，另一只手按在腰間——那里別著一把電工刀。

手電光掃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掐滅煙頭，將燃燒的煙蒂按在自己小臂的傷疤上。

皮肉燒焦的味道蓋過了我身上的梔子香。

“借條。“脫險后，他遞來一張紙，“本金五十，月息20%。“

我盯著他手臂上蜿蜒的燒傷疤痕，又看向借條上被涂改過的“人民幣“字樣。遠處廣播正在播報“嚴打“期間的最新審判案例。“當然，“他把鋼筆塞進我血跡斑斑的指間，“你也可以選擇回去嫁人。“

夜風卷起地上的通緝令，模糊的鉛印照片里，是俞曉雅在紡織廠的工裝照。

我簽下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