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川的“新據點“是城郊廢棄的紡織廠倉庫，倉庫的鐵門被周景川一腳踹開時，銹渣簌簌地落了我滿肩。陽光從破碎的高窗斜插進來，照亮漂浮的灰塵。角落里堆著發霉的布匹，一只老鼠窸窣竄過，尾巴掃過我裸露的腳踝——我的塑料涼鞋早在逃亡路上斷了帶子。

“縫紉機明天到。“

周景川的聲音在空蕩的倉庫里撞出回音。他踢開擋路的廢紗錠，煤油燈晃動的光影里，我看見他后腰別著的電工刀，刀柄上纏著褪色的紅膠布。我展開帆布包里的樣布，紅星紡織廠的印章在陽光下泛著幽藍。這些被國營廠淘汰的“等外品“，布邊參差不齊得像狗啃的。

“最多做襯衫，“周景川抓過布料對著光檢查，“經緯線都歪了。““可以做解構風。“我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即被他銳利的眼神刺得一激靈。“什么風？“冷汗順著脊背滑下。1983年還沒有解構主義這個詞。“就、就是故意扯歪的時髦款式，“我抓起剪刀演示，“華僑商店有賣...“剪刀突然被他奪走。周景川拽過我手腕，拇指重重碾過那些被剪刀磨破的血泡。我疼得倒抽冷氣，卻看見他盯著我虎口的繭——那是長期握筆留下的，不是紡織女工該有的痕跡。

“疼就別硬撐。“他甩開我的手。“比嫁人疼嗎？“我反問，把血抹在樣布上，“你們男人不是最愛說'女人忍忍就過去了'？“煤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周景川的影子突然籠罩過來，他比我高整整一頭，呼吸噴在我發頂：“你嘴里那些新詞...““最好爛在肚子里。“他最終只是把剪刀插回裁縫臺，金屬碰撞聲驚起了梁上的鴿子。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倉庫玻璃早就碎了，夜風灌進來，把煤油燈吹得忽明忽暗。

我在倉庫角落用廢布簾隔出個“房間“。夜里被凍醒時，發現周景川正蹲在月光下清點那疊借據。他指尖掠過不同顏色的票據——藍色的糧票、紅色的工業券、還有幾張印著外文的紙片。我瞇起眼睛想看清，卻聽見他突然說：“再看挖你眼珠。““月息20%夠判你投機倒把了。“我索性掀開布簾，“那些外匯券哪來的？“月光下他的側臉像被刀削過：“去年幫港商運貨，抵的工錢。“

“走私？“

電工刀“錚“地釘在我耳邊的木柱上，刀柄嗡嗡震顫。周景川的聲音比刀還冷：“是代購。深圳特區合法的那種。“我慢慢拔出刀遞還給他：“51%的合伙人有權知道資金鏈。“

他忽然笑了，露出森白的牙：“知道為什么選你？“

煤油燈照亮我們之間的空地，那里有只蜘蛛正拼命修補破碎的網。

“因為你夠瘋，“他彈飛那只蜘蛛，“連王副廠長都敢算計。“

天剛亮我就被爭吵聲驚醒。

“川哥你瘋了？“陌生的男聲又尖又利，“這破倉庫租金要兩百！“

我從布簾縫隙看見個啃著燒餅的青年，正用腳踢那堆樣布。他抬頭時，我注意到他和周景川相似的眉眼，但更粗糲，像未打磨的石頭。

“周偉，“周景川頭也不抬，“去弄兩臺電熨斗來。“

“錢呢？“周偉突然轉向我的方向，“就為了這個逃婚的破鞋？嬸娘說她在廠里就——“

我掀簾而出，手里的剪刀還沾著昨夜的布屑。周偉的臟話卡在喉嚨里。我當著他的面，把剪刀“咔嚓“插進裁縫臺：“我是破鞋，“我慢慢抽出剪刀，“那你就是掛破鞋的釘子。“

“她51%。“周景川突然說。周偉的嘴張得能塞進雞蛋：“啥？“

“股權。“周景川把借據拍在桌上，“白紙黑字。“

陽光突然穿過高窗，正照在那張紙上——除了合伙條款，最下面還有行小字：**若甲方（周景川）干涉乙方（俞曉雅）經營決策，須賠付雙倍注冊資本。**

周偉的燒餅“啪嗒“掉在地上。

下午我們蹲在倉庫門口吃陽春面時，周景川突然問：“為什么是51？“面條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我吹開湯上的蔥花：“因為我見過未來。“

“呵。“

“1988年會有私營企業法，“我盯著面湯里浮沉的油星，“1992年取消布票，2001年中國加入WTO...“

筷子突然敲在我碗沿。周景川的眼神讓我想起夜巡的狼：“這種話再說一次，“他壓低聲音，“我就把你捆了送回王家。“但我們都知道他不會。

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他的影子籠罩著我的，卻在心臟位置空出一塊光斑，像被什么擊穿過。

縫紉機運來的那天，周偉在倉庫門口撒了圈朱砂。“晦氣。“他盯著我跨過那道紅痕，把燒著的黃紙往我腳邊扔，“女人碰機器，要敗財運的。“

蝴蝶牌縫紉機的鑄鐵踏板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我撫過機身上“上海制造“的鋼印——在2023年的古董市場，這樣的老物件能賣上萬塊。而現在，它將成為我撕開1983年鐵幕的第一把刀。

“讓開。“周偉擠過來要裝機針。我奪過螺絲刀：“知道什么是Z字線跡嗎？“他茫然的眼神已經給出答案。我踩動踏板，針尖在廢布上走出完美的鋸齒形。周景川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他帶著機油味的氣息拂過我耳際：“華僑商店學的？““夢里學的。“我故意讓機針擦過指尖，血珠立刻在米色樣布上綻開一朵梅，“托王副廠長的福，我天天做噩夢。“

周景川突然按住我流血的手指，舌尖卷走那滴血。他唇齒間的鐵銹味讓我渾身僵直：“瘋子才適合這個時代。“他說。

第一件成品襯衫完工時，倉庫的鐵門正被暴雨砸得轟鳴。

我拎起衣服轉身，差點撞進周景川懷里。他手腕一翻，鋼尺抵住我鎖骨：“領口歪了。““這叫不對稱設計。“我拍開鋼尺，卻被他擒住手腕。周景川的手指像烙鐵，他摩挲著我虎口的繭：“拿筆的手，裝什么裁縫？“煤油燈突然被風吹滅。黑暗中，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雷。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你到底是誰？““要債的。“我掙開他，“月息20%，利滾利到現在，你欠我六十七塊八毛。“

閃電劈亮的瞬間，我看見他唇角揚起危險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