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邊防檢查站比想象中簡陋。

我跟著搬運工混下船，咸腥的海風(fēng)里夾雜著推土機的轟鳴。遠處工地立著巨幅標(biāo)語牌，工人正在刷“時間就是“三個大字，還沒寫上“金錢“。

“陳四妹？“穿喇叭褲的青年舉著寫有我假名的紙牌，“周老板讓我接你?！?

他開的是一輛破舊邊三輪，車斗里堆著《深圳特區(qū)報》。報紙頭版刊登著特區(qū)建設(shè)新政策，中縫卻有一則不起眼的啟事：尋人，女，22歲，熟悉上海服飾款式，知情者聯(lián)系荔灣碼頭管理處。

“安娜登的？“我問。

青年嗤笑：“那娘們昨晚就回香港了?！八f給我一個信封，“周老板給你的?！?

信封里是把鑰匙和一張地契，地址是羅湖區(qū)剛劃定的商業(yè)用地。地契背面潦草地寫著：先活下來，再談理想。

“對了，“青年突然說，“你虎口的繭...“

我下意識攥緊拳頭。

“周老板說，拿筆的手不該長繭子。“他扔給我一副勞動手套，“戴上吧，深圳不養(yǎng)大小姐?！?

三輪車突突駛過正在施工的深南大道，塵土飛揚中，我看見地平線上初升的太陽——那顏色像極了周景川燒賬本時的火光。

羅湖的“廠房“是間鐵皮棚屋，臺風(fēng)季漏雨漏得能養(yǎng)魚。

鑰匙插進銹蝕的鎖眼時，鐵皮門突然向內(nèi)塌陷——白蟻蛀空了整片門框。我踉蹌著踩進屋里，積水濺起一人高，驚動了角落里一團灰影。

“誰？！“

那團影子猛地彈起來，是個人。瘦得顴骨凸出的女孩，頂多十六歲，手里攥著半截鋼管。她腳邊堆著發(fā)霉的布匹，還有臺被拆了一半的蝴蝶牌縫紉機。

“陳四妹？“女孩的鋼管指著我喉嚨，“周老板說你會來?！颁摴芡蝗晦D(zhuǎn)向我身后，“他是誰？“

我回頭，穿工商制服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他摘下大蓋帽，露出和周景川三分像的眉眼：“周偉?！?

鋼管“咣當(dāng)“落地。女孩突然哭了：“周老板他...他...“

周偉一腳踹翻積水的鐵桶：“死了？“

“跳珠江了。“女孩抽噎著，“昨、昨晚的事...“

陽光從鐵皮屋頂?shù)钠贫绰┫聛恚赵诜e水里漂浮的報紙上——1983年9月15日《羊城晚報》，角落有則五十字不到的簡訊：昨夜珠江打撈起一具男尸，疑似走私案在逃人員。

周偉帶來的包袱里有兩樣?xùn)|西：半塊燒焦的賬本，和一把電工刀。

“堂哥最后碰過的東西?！八训杜脑诳p紉機上，刀柄紅膠布已經(jīng)發(fā)黑，“他說你認得這個?！?

我當(dāng)然認得。在倉庫逃亡那夜，就是這把刀割斷過綁我的麻繩。現(xiàn)在它靜靜躺在霉斑遍布的臺面上，像具縮水的尸體。

女孩——她叫阿萍——突然拽我袖子：“周老板留了話...“她模仿著男人的語氣，“'告訴那瘋婆娘，深圳河對面有家叫金麗的制衣廠'?！?

周偉冷笑：“香港金麗？安娜那個賤人早——“

“不是香港?！拔曳_燒焦的賬本，內(nèi)頁殘留的地址墨跡未消，“深圳蛇口，合資企業(yè)。“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我瞇起眼，看見鐵皮墻上的掛歷——9月16日被紅圈標(biāo)記，旁邊潦草寫著“廣交會“。

周偉突然搶過賬本：“你他媽還想惹事？“他指著窗外，“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透過鐵皮裂縫，能看見邊防站的瞭望塔。更遠處，深圳河對岸的香港山頭郁郁蔥蔥。

“這是未來?！拔覔炱痣姽さ?，刀尖挑開縫紉機底板——夾層里藏著張圖紙，是我畫過的解構(gòu)風(fēng)西裝改良版，“周景川賭命送我來這，不是為了一輩子躲白蟻?！?

阿萍突然開始咳嗽，指縫里滲出血絲。周偉的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裂痕：“你肺癆還沒好？“

“鍋爐房熏的?！八凉M不在乎地在衣擺擦手，“紅星廠那年炸爐子，我和阿爸都在...“

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抓起她手腕——虎口有同樣的繭，和我一模一樣。

蛇口工業(yè)區(qū)飄著彩色氣球，招商局的橫幅被海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我穿著阿萍改過的男式工裝，頭發(fā)扎成馬尾塞進鴨舌帽。周偉走在前頭，時不時回頭瞪我——他脖子上掛著“東莞紡織廠“的假工作證，照片上的鋼印是用縫紉機齒輪壓的。

“就是那?！八钢{色廠房，“金麗制衣，中港合資?！?

廠門口堵著群人。穿喇叭褲的香港主管正用粵語訓(xùn)話：“...每日加班四小時，月底雙糧...“

隊伍末尾的女工突然暈倒。主管皺眉踢了踢她：“要死死遠點！“

我正要上前，周偉一把拽住我：“別多事！“

“放手。“我摸出電工刀抵在他腰間，“周景川讓你聽我的，忘了？“

刀尖刺破布料那刻，阿萍突然沖了出去。她瘦小的身軀擠進人群，扶起昏迷的女工：“姐！姐你醒醒！“

主管的皮鞋已經(jīng)抬起來——我搶先掄起路邊的鐵桶砸過去。

“砰！“

鐵桶擦著他耳朵飛過，撞在廠牌上發(fā)出巨響。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包括兩個穿制服的保安。

“她是我妹！“我拽起阿萍和女工，“我們?nèi)忝脕響?yīng)聘的！“

主管捂著流血的耳朵，目光在我的電工刀上停留片刻，突然笑了：“有意思?！八统鋈龔埍砀?，“填好，今晚試工?！?

表格遞到眼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右手抖得寫不了字——女工袖口露出的淤青，和當(dāng)初李紅梅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