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眼鏡的轎車里冷氣開得很足，凍得我手指發麻。

“我叫安娜?！八f來一條真絲手帕，“擦擦臉?！?

手帕角落繡著金麗服飾的logo，針腳細密得不像大陸工藝。我攥著它，看窗外飛馳而過的稻田——三個小時前，我還是個被通緝的投機倒把犯，現在卻坐在掛著粵港兩地牌照的豐田皇冠里。

車子突然急剎?！袄袡z查?！八緳C低聲說。

前方路障旁站著兩個戴紅袖章的，正挨個檢查車輛行李。安娜的指甲輕輕敲打膝蓋：“你猜，他們找走私貨還是逃犯？“

我摸到座位下的金屬凹槽——那里藏著一把裁縫剪刀。

檢查員彎腰查看車窗時，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煙味。他的目光掃過我的短發，突然瞇起眼睛：“這位女同志有點面熟啊?！?

安娜突然用粵語呵斥了一句。檢查員臉色變了變，竟然直接放行。

車子重新啟動后，我才發現后背全濕了。

“他們怕港澳同胞?！鞍材容p笑，“更怕我給僑辦打電話。“她從手套箱取出文件夾，“看看你的新身份?！?

我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黑白照片上是個和我七分像的姑娘，名字欄印著“林小雅“，工作單位是廣州第二棉紡廠。

“周景川安排的？“

安娜沒有回答。她點燃一支薄荷煙，煙霧繚繞中我看見她無名指上的戒痕——那里本該有枚婚戒。

廣州的招待所鋪著猩紅色地毯，踩上去毫無聲響。

服務員領我們到三樓盡頭房間，門鎖轉動時發出生澀的“咔噠“聲。安娜拉開窗簾，夕陽瞬間灌進來，給滿屋子的服裝樣版鍍上金邊。

“明天去見港商代表?！八叩舾吒?，“今晚把這些樣衣改好?！?

我撫過模特身上的連衣裙——領口設計明顯抄襲了去年巴黎時裝周，但做工粗糙得可怕。工作臺上散落著幾張香港《時尚》雜志的內頁，邊角有反復翻閱的折痕。

“這不是給港商看的吧？“我拈起一張樣版，“腰線收得太死，廣東人穿不了?！?

安娜的煙灰缸“當“地砸在茶幾上：“聰明人死得快。“

“笨死得更快。“我抄起剪刀拆開樣衣肩線，“港商喜歡立體剪裁，這種平面打版——“

門鈴突然響了。

服務員端著一盤叉燒飯站在門口，眼神卻一個勁往屋里瞟。安娜用粵語道謝，關門瞬間反鎖，從飯底下抽出一張紙條。

她看完就燒了，火光映得瞳孔發紅：“王副廠長的人查到廣州了。“

凌晨三點，我被隔壁的撞墻聲驚醒。

安娜的床空著，枕頭上放著把鑰匙。我光腳貼墻聽，聽見模糊的男聲：“...那女的肯定在你們這兒...“

“同志，“安娜的粵語帶著哭腔，“我真的不知道呀...“

木門“砰“地被踹開。我抓起鑰匙鉆出陽臺——防火梯銹蝕得厲害，每踩一步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二樓晾衣繩上掛著幾件工裝，我順手牽了件灰藍襯衫套上。后巷垃圾桶邊蜷著個拾荒老人，我往他鐵罐里扔了鑰匙：“阿伯，麻煩你...“

他渾濁的眼珠突然亮起來：“周老板的人？“

沒等我反應，老人就拽著我鉆進下水道。惡臭中，他塞給我一張字條，上面是周景川的字跡：“荔灣碼頭7號倉”。

“他給了你多少錢？“我問。

老人掀起褲腿——右腿是木頭假肢：“我兒子?！八钢僦稀凹t星紡織廠1978“的鋼印，“鍋爐炸的。“

荔灣碼頭比想象中熱鬧。

天還沒亮，工人們已經忙著裝卸貨物。7號倉是間鐵皮屋，門口停著輛印有“省輕工業廳“字樣的卡車。我正猶豫要不要上前，突然被人拽進集裝箱夾縫。

“你他媽不要命了？“

周景川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他穿著碼頭工人工裝，下巴上全是胡茬，右手纏著滲血的繃帶。我們貼得太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魚腥味和藥味。

“安娜是你的人？“

“現在不是了?！八o我一疊外匯券，“去深圳，找這個地址。“

我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數字：1984。

遠處傳來哨聲，周景川猛地推開我：“走！“

“一起走！“我拽住他衣角，“我有技術，你有渠道，我們——“

“我們完了?！八_我手指，“王副廠長買通了輕工局的人，現在整個珠三角都在查'林小雅'。“

集裝箱縫隙透進的晨光照在他臉上，我才發現他左眼充血嚴重，幾乎看不見瞳孔。

“你的眼睛...“

“不影響看賬本?！八断虏弊由系墓ぷ髯C掛到我頭上，“記住，你是東莞來的臨時工陳四妹?！?

腳步聲越來越近。周景川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想起燒毀倉庫那晚的火光。

“活下去?！八f，“活到私營經濟合法那天。“

我混上了開往深圳的貨船。底艙堆滿印有“出口轉內銷“的服裝箱，我蜷縮在兩個箱子夾縫里，啃著周景川塞給我的壓縮餅干。餅干袋里還夾著張照片——是我們假結婚證上撕下來的半張，他把自己那半剪掉了，只留下我模糊的影像。

貨輪鳴笛時，底艙突然亮起手電光。

“查偷渡的！“

我屏息鉆進服裝箱，化纖面料的異味嗆得喉嚨發緊。檢查員的皮鞋聲停在咫尺之外，突然有人喊：“7號倉著火了！“

混亂中，我摸到箱子里藏著的貨物——根本不是服裝，而是一臺臺日本產縫紉機。機器銘牌上貼著“廣交會展品“標簽，底部卻刻著紅星1983的字樣。

甲板傳來打斗聲，重物落水的悶響讓我渾身發抖。我死死攥著那半張結婚照，直到貨輪拉響啟航的長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