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麗制衣的車間像蒸籠。

六十臺縫紉機轟鳴作響，頭頂的吊扇轉得隨時要解體。我的工位在最后一排，負責給西裝鎖邊。主管每隔半小時來巡場，皮尺抽在動作慢的女工背上，“啪“的一聲脆響。

阿萍突然捅我手肘——流水線傳來件奇怪的半成品。

“這不對?！八÷曊f，“袖籠和肩膀對不上?！?

我翻看樣衣標簽：港商訂單-1983秋交會樣品。但車線走向分明是...

“紅星廠的工藝。“周偉不知何時蹲在旁邊修電機，“王副廠長接的私活?！?

電機火花照亮他冷笑的嘴角。我突然明白周景川為什么送我來這——蛇口與香港一河之隔，卻是走私的最佳中轉站。

主管的皮尺突然抽在我背上：“偷懶？“

火辣辣的疼讓我眼前發黑。阿萍猛地站起來，被我按回去。我舉起那件錯版西裝：“這件做錯了，應該...“

“你算老幾？“皮尺又抽下來，“港商要什么我們就做什么！“

第二下沒落下來。周偉攥住主管手腕，電機扳手抵在他喉結：“再動一下試試？“

整個車間鴉雀無聲。六十個女工都停了機器，有個扎紅頭繩的甚至摸出了剪刀。

主管的汗滴在扳手上：“你、你們想造反？“

“我們想合作?！拔叶堕_那件錯版西裝，“這種殘次品賣到廣交會，金麗明年就別想拿訂單?！?

墻上的喇叭突然播放通知：“港商代表十分鐘后到車間視察...“

港商代表是安娜。

她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掃過車間，在我背上淤青處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堆錯版西裝上。

“解釋?！?

主管點頭哈腰：“新工人不熟練...“

“我是問，“安娜突然用標準的普通話打斷他，“為什么用紅星廠的次品冒充港貨？“

整個車間安靜得能聽見縫紉針落地的聲音。周偉的扳手已經滑進袖口，阿萍則死死盯著消防斧。

安娜突然走向我：“你說?！?

我拿起兩件西裝——一件是金麗的合格品，一件是紅星廠的錯版：“王副廠長用紡織廠設備接私活，把次品混在出口訂單里?！爸钢e版的縫線，“這種雙針車法，只有紅星廠的老機器做得出來。“

“證據呢？“

我扯開錯版內襯，露出一個藍色印章——紅星紡織廠1983等外品。

安娜的鏡片反著光：“你想要什么？“

“車間承包權?！拔抑赶虼巴猓澳瞧F皮屋，改成正規廠房?！?

“然后呢？“

“然后，“我直視著她，“明年這時候，深圳第一棟私營服裝大廈會立在那?！?

女工們發出小聲的驚呼。安娜突然摘下眼鏡擦拭——這個動作讓我看見她泛紅的眼眶。

“周景川說過...“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是個瘋子。“

窗外，推土機正在平整土地。更遠處，那塊只寫了“時間就是“的標語牌，工人終于添上了最后兩個字——

金錢。

承包合同簽在1983年最后一張日歷上。

安娜的鋼筆是萬寶龍的，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像蛇在吐信。我盯著合同末尾的甲方公章——“深圳金麗制衣有限公司“幾個字邊緣暈著紅墨水，像沒擦干凈的血跡。

“月產量不能低于兩千件?！八苼砣掣蹘?，“這是定金?！?

周偉一把按住錢：“港幣在蛇口用不了。“

“能?！鞍材却蜷_公文包，露出里面蓋著“中國銀行“藍章的兌換單，“羅湖橋那邊，一塊港幣換一塊二人民幣。“她突然轉向我，“但你們得先解決王副廠長?！?

窗外暴雨如注，鐵皮屋頂被砸出鼓點般的轟鳴。阿萍蹲在角落數樣布，手指在“紅星紡織廠“的印章上反復摩挲。

“他下周隨輕工局考察團來深圳?！鞍材鹊溺R片反射著閃電，“同行的還有馬衛東。“

雷聲炸響時，縫紉機上的電工刀突然開始震動，仿佛周景川的冤魂在示警。

我們搬進鐵皮廠的第二夜，邊防巡邏隊來了。

手電光刺穿雨幕時，我正在教女工們用新式鎖邊機。周偉踹開后門，拽著我和阿萍滾進排水溝。污水灌進鼻腔的剎那，我聽見軍犬的吠叫和皮靴踩碎玻璃的聲響。

“別動。“周偉捂住我的嘴，“是查走私的?！?

阿萍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噴在周偉手背上。巡邏隊的手電光立刻掃過來：“誰在那！“

我抓起溝邊的碎磚，周偉卻搶先站了起來：“報告政府！我妹妹犯癆病，出來吐痰的！“

手電光照亮他胸前別的徽章——紅星紡織廠1981年度先進生產者。這枚本該屬于周景川的徽章，此刻在雨水中泛著詭異的紅光。

“滾回東莞去！“巡邏隊扔下句話就走了。

周偉轉身時，我看見他后腰別著那把電工刀，紅膠布在雨中鮮艷如初。

“你早知道會查廠？“

“蛇口每周三查走私?！八麛Q干衣擺的水，“堂哥沒告訴你？“

雨水順著我的下巴滴在鐵皮上，聲音像極了周景川燒賬本時火星迸濺的聲響。

王副廠長到訪那日，深圳罕見地放了晴。

考察團的金杯面包車停在廠門口時，二十個女工正齊刷刷踩著縫紉機。我戴著口罩假扮質檢員，看馬衛東殷勤地替王副廠長拉開車門——那家伙胖了，公安制服繃出一身油汗。

“這就是港資先進企業？“王副廠長踢翻一筐線頭，“勞動紀律太差！“

安娜微笑著遞上中華煙：“請領導指導工作。“

我趁機溜進樣衣間，從模特身上扒下那件“紅星錯版“西裝。剛塞進包裝袋，身后突然傳來冷笑：“俞曉雅，你果然在這兒?！?

馬衛東的圓肚皮頂在門框上，他手里拿著我的通緝令，照片被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叉。

“王廠長說了，活要見人——“

“死要見尸？“我摸出電工刀，“巧了，周景川也這么說?！?

刀光閃過，馬衛東的領帶應聲而斷。他低頭看時，我已經舉起錯版西裝：“認識這個嗎？紅星廠盜用港商版式的證據?！?

“胡說！那是...那是借鑒！“

“哦？“我翻開內襯，露出用紅線繡的一行小字——周景川和俞曉雅設計于1983年嚴打期間。

馬衛東的臉瞬間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