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穿透力，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心源道場”前那片被暴雨沖刷得坑洼不平的空地。空氣里蒸騰著水汽，混雜著老木頭被曬熱后散發的、略帶苦澀的獨特氣息。

嵐正蹲在道場門口，皺著眉，用一根舊木棍撥弄著昨夜被風吹落的幾片碎瓦。區教委那張冰冷的整改通知書就揣在褲兜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時刻提醒著他道場懸于一線的命運。修繕需要錢，一筆對他來說近乎天文數字的錢。母親愁眉苦臉地計算著家用，每一筆開銷都顯得那么沉重。

正當他盤算著周末是否該去找份零工，一個洪亮得幾乎能把屋檐上殘留的水珠震落的聲音炸響在他背后：

“喂！千葉嵐是吧？可算找到你了！”

嵐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一震，猛地回頭。陽光下，一個剃著利落短寸頭、身材健碩得像頭小牛犢的男生正叉腰站著，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充滿活力的笑容，正是昨天在劍道部活動室看臺上對他評頭論足的佐藤健太。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運動背心，汗水順著肌肉虬結的脖頸滑下，整個人散發著如同正午陽光般的熱量。

“你是……佐藤？”嵐站起身，眉頭皺得更深了，語氣帶著一絲戒備和不耐煩。他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尤其是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

“沒錯！就是我！”健太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毫不客氣地拍了拍嵐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嵐踉蹌了一下，“昨天在部里看你練劍，基礎真不賴！特別是那幾下防守，硬得跟石頭似的！怎么樣，陪我練練？我正好缺個能抗揍的對手！”

嵐看著他那張寫滿“來打一場吧”的臉，只覺得吵鬧。他需要的是安靜，是獨自舔舐傷口和思考對策，而不是應付一個熱血過剩的同齡人。

“抱歉，沒空。”嵐冷冷地拒絕，轉過身想繼續清理那片碎瓦，“這里不是學校的活動室。”

“嘖，別這么冷淡嘛！”健太完全無視了嵐的拒絕，反而更加湊近，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嵐，“一個人閉門造車有什么意思？實戰才是硬道理！你看你進攻那么別扭，跟我練練，保管你開竅！”他一邊說，一邊已經自來熟地探頭往道場里張望，嘴里嘖嘖有聲，“嚯，這地方……真有年頭了！不過，夠大！練起來肯定帶勁！”

嵐被他這副理所當然闖入私人空間的態度惹惱了，聲音拔高了幾分：“我說了沒空！而且這里……”他本想說“這里快沒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變成更生硬的拒絕，“道場很安靜，不需要你在這里大呼小叫！”

“安靜？”健太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夸張地掏了掏耳朵，“練劍哪有不吵的？砰砰砰才夠勁！來來來，別磨嘰了！”他說著，竟然直接伸手去拽嵐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

“放手！”嵐被激怒了，猛地甩開健太的手。一股煩躁混合著連日積壓的壓力瞬間爆發。他不想打架，但更不想被這樣糾纏。

健太被甩開，非但不惱，反而像是被點燃了斗志，咧嘴一笑：“喲呵！脾氣不小！行啊，既然不肯好好練，那就打服了再練！”他話沒說完，腳下已經一個踏步，毫無預兆地一拳搗向嵐的胸口！不是劍道動作，就是純粹街頭打架般的迅猛直拳！

嵐瞳孔一縮，身體的本能反應遠超思考。長期苦練形成的敏銳動態視力和對距離的精準把控在瞬間爆發！他沒有硬接，而是腰身以一個極小角度、極其流暢地向后微旋，健太的拳頭帶著風聲擦著他胸前的衣襟掠過！同時，嵐的右手閃電般探出，不是打人，而是精準地切在健太出拳手臂內側的尺骨神經區域！

“呃！”健太只覺得整條小臂瞬間一麻，力道泄了大半，拳勢不由自主地偏了。

“切落？！”健太驚愕地脫口而出。雖然嵐用的是手而非竹劍，但那瞬間的時機把握、切入的角度和力道，分明就是劍道中用來格擋對手攻擊手腕的“切落”技的精髓！

“是又如何？”嵐趁著他手臂發麻的瞬間，向后撤開一步，拉開距離，眼神銳利地盯著他，呼吸微促。剛才那一下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擊，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眼前這個莽撞的家伙，力量確實驚人，但破綻……也很明顯。

健太甩了甩發麻的手臂，眼中的驚訝迅速被更濃烈的興奮取代。“好家伙！來真的了？有意思！”他不僅沒被嚇退，反而像發現了新大陸，再次擺開架勢，“再來！這次用劍！讓我看看你的真本事！”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道場角落，“用你那把寶貝竹劍！”

嵐看著健太眼中燃燒的戰意，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靜靜躺著的“孤雨”。拒絕的話在喉嚨里轉了一圈，最終被一股憋屈已久的悶氣頂了出來。道場要被關了，學校被嘲笑，現在連個清凈地方都要被這家伙打擾……憑什么？！

“好！”嵐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眼神徹底冷了下來。他轉身走進道場，拿起“孤雨”。

兩人沒有穿戴護具。空曠的道場里，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健太從自己帶來的運動包里抽出一把學校練習用的標準竹劍，掂量了一下，擺出一個大開大合、充滿力量感的現代競技架勢，劍尖直指嵐。

嵐則握緊“孤雨”，自然而然地回歸了最熟悉的心源流古架勢。重心下沉，竹劍中段持握，劍尖微垂，如同古松扎根，銳利的目光穿透空氣，牢牢鎖定健太的中段。整個人的氣勢瞬間沉凝下來，與剛才門口煩躁的少年判若兩人。

“開始！”健太一聲低吼，如同蠻牛般率先發動！沒有任何花哨，一記勢大力沉的“面”破空而來，竹劍帶著嗚嗚的風聲，直劈嵐的頭頂！純粹的力量壓制！

嵐眼神一凝，沒有硬接。腳下步伐交錯，身體如同流水般向側面滑開半步，同時手腕翻轉，“孤雨”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從側面斜切在健太竹劍的“物打”（有效打擊部位）稍上的位置，正是力道傳遞的薄弱點！

啪！一聲清脆的撞擊！

健太只覺得一股巧勁順著竹劍傳來，讓他原本雷霆萬鈞的下劈被帶偏了方向，砍在了空處！巨大的力量無處宣泄，讓他身體微微一晃。

“好！”健太不驚反喜，穩住身形，第二擊接踵而至！這次是橫掃的“胴”！勢如奔雷，覆蓋范圍極大！

嵐不退反進！在健太竹劍掃來的瞬間，他矮身踏步切入，動作快如鬼魅！“孤雨”的劍尖如同毒蛇吐信，點向健太握劍的“小手”手腕！

健太大吃一驚，急忙回劍格擋。但嵐的劍尖在即將接觸時，手腕一個極其細微的震動，“孤雨”仿佛活了過來，巧妙地繞過格擋的劍身，依然直指目標！

嗤！竹劍尖端擦著健太的護腕（他習慣性戴著）劃過，發出一聲輕響！

雖然沒真正打中，但那瞬間的威脅感讓健太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太快了！太刁鉆了！這根本不是什么過時的技術！這簡直是藏在磐石下的毒針！

“再來！”健太徹底被激起了兇性，放棄了試探，全身力量爆發，竹劍揮舞如風車，大開大合地猛攻！劈、掃、刺，毫無保留！道場內頓時響起密集如雨打芭蕉般的撞擊聲！

砰！啪！咚！

嵐的身影在健太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仿佛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他沒有選擇硬碰硬，而是將古流劍術的“切落”、“拂擊”、“格擋”、“引落”等防御技巧發揮到了極致。每一次閃避都恰到好處，每一次格擋都精準地落在健太力量最弱處，四兩撥千斤！他的動作流暢而簡潔，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在健太剛猛霸道的攻勢下，竟然硬生生構筑起一道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屹立不倒的防線！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兩人額頭、脖頸流下，滴落在陳舊的地板上。嵐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角青筋隱現。健太的力量遠超他的預料，每一次格擋都震得他手臂發麻，虎口生疼。而“孤雨”竹節處那道細微的裂紋，在持續的高強度撞擊下，似乎又蔓延了一點點。

“哈！看你這下怎么躲！”久攻不下的健太突然暴喝一聲，抓住嵐一次格擋后的微小僵直，全身力量灌注右臂，一記凝聚了他所有力量的“胴”如同攻城錘般轟向嵐的腰腹！這一擊，避無可避！

嵐眼神一凜，牙關緊咬！不能退！他瞬間做出決斷，身體不退反進，迎著那雷霆萬鈞的一擊側身擰腰！同時，“孤雨”如同靈蛇出洞，以攻代守，劍尖帶著一往無前的銳氣，點刺向健太因全力揮擊而暴露的腋下空檔！

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比的就是誰更快！誰更狠！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

“停手！”

一個冷靜的女聲在道場門口響起，如同冰水澆入滾油。

嵐和健太的動作同時一滯。

小川美雪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手里拿著她的平板電腦，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場內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兩人，最后落在他們幾乎同時指向對方要害的竹劍上。

“腎上腺素分泌過量，攻擊意圖暴露明顯，有效打擊概率低于40%，重傷風險高于65%。”美雪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陳述一組客觀數據，“佐藤同學，你的力量優勢在連續攻擊中被對方防御動作引導消耗了27%，有效攻擊命中率從初始的75%下降到目前的32%。千葉同學，你的防御動作效率極高，平均卸力效率達到85%，但反擊選擇過于冒險且受限于體能下降，成功率不足30%。”

她走上前幾步，無視了兩人略帶尷尬和驚訝的表情，將平板屏幕轉向他們。屏幕上赫然是剛才兩人對戰的實時模擬分析圖！健太的力量輸出曲線、有效攻擊范圍，嵐的移動軌跡、格擋點、反擊時機，甚至體能消耗預估，都被分解成冰冷的線條和數據。

“你們，”美雪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一個力量過剩但技巧單一，節奏混亂；一個技巧精湛但體能不足，進攻模式僵化且對現代規則理解滯后。單獨看，在即將到來的區預選賽個人積分賽中都很難突圍。”

她頓了頓，指尖在屏幕上輕輕一劃，兩組數據開始重疊、碰撞，最終形成一條新的、更為復雜的曲線。

“但是，”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如果組成雙打……佐藤的力量、正面壓迫感和攻擊范圍，可以作為絕對的‘矛’和屏障；千葉的精準防御、瞬間判斷力和刁鉆的反擊，可以成為致命的‘刺’。數據分析顯示，在特定戰術配合下，你們雙打的互補性和威脅度，遠超個人能力的簡單疊加。”

美雪抬起頭，看向健太：“佐藤同學，你需要一個能幫你穩住陣腳、創造真正得分機會的‘眼’。”她又看向嵐，鏡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眼中的疲憊和戒備：“千葉同學，你需要一個能吸引火力、撕開對手防線，讓你這把‘名劍’能精準刺入目標的‘盾’。而區預選賽團體賽的獎金……”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道場滲水的屋頂和破舊的墻壁，“剛好可以解決一些迫在眉睫的問題。”

空氣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和汗水滴落的聲音。健太看看嵐，又看看美雪，最后咧嘴一笑，收起竹劍，大大咧咧地抹了把汗：“哈！我就說嘛！美雪你分析得太對了！怎么樣，千葉？一起干一票？道場修屋頂的錢，包在咱們身上！”

嵐握緊“孤雨”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看著美雪屏幕上那清晰的數據模型，又看看健太那張寫滿真誠和熱切的臉，最后目光掃過這間承載著父親記憶、卻風雨飄搖的道場。

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獎金……道場……團隊……

他沉默了片刻，終于，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聲音帶著運動后的沙啞和一絲別扭：“……劍太吵了。”

健太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爽朗的大笑，用力拍著嵐的肩膀：“哈哈！嫌吵就對了！以后有你更吵的！”他轉頭看向美雪，豎起大拇指：“成了！美雪，你來當軍師！咱們仨，橫掃區預選賽！”

美雪推了推眼鏡，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低頭在平板上快速記錄著：“團隊雛形確認。代號：……‘心源之矛與盾’。目標：區預選賽團體冠軍獎金。首要任務：制定雙打基礎戰術模型。”

陽光透過道場高窗，斜斜地照在三個年輕人身上。汗水浸濕了他們的衣衫，疲憊還留在眼底，但一種嶄新的、帶著微光的東西，已經在破舊的道場里悄然萌芽。嵐低頭看著手中的“孤雨”，竹劍柄底那個微小的凹痕，在汗水的浸潤下，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