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級“新銳杯”劍道邀請賽的舉辦地,是位于東京邊緣一個略顯陳舊的小型綜合體育館。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汗水和舊護具皮革混合的復雜氣味。簡陋的觀眾席上稀稀拉拉坐著些觀眾,大多是選手家屬或本地劍道愛好者。場地內懸掛的橫幅標語顏色有些褪色,擴音器里傳出的主持人聲音帶著一絲沙沙的雜音。
這就是嵐、健太和美雪這支倉促組成的“心源之矛與盾”小隊的首次公開亮相。賽場的氣氛遠不如櫻丘劍道部活動室那般熱烈,卻多了一份真實的緊張和壓力。周圍選手投來的目光,或好奇,或審視,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別緊張!就當平時練習!”健太拍著胸脯,大大咧咧地給自己打氣,也試圖緩解嵐的緊繃感。他穿著嶄新的護具,顯得精神抖擻,眼中燃燒著純粹的斗志。
嵐沉默地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孤雨”的劍柄,感受著那熟悉的粗糙質感。他努力調整呼吸,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即將開始的比賽上。但那份整改通知書的重量,道場漏雨的畫面,還有柳生宗介那冰冷完美的比賽視頻,如同無形的鉛塊墜在心頭。他需要贏,需要獎金,需要證明……太多東西混雜在一起,讓他的神經繃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美雪站在場邊,冷靜得像一塊冰。她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亮著,上面是實時更新的對戰表和對手的簡要資料分析。“第一輪個人賽,佐藤對三浦工業的選手,力量型,但下盤移動慢。千葉,你對戰城東高校的山田,技術流,擅長防守反擊。按我們之前分析的戰術,注意節奏。”她的聲音清晰而穩定,是混亂中唯一的錨點。
健太的比賽率先開始。正如美雪所料,對手力量雖強,但步伐笨拙。健太充分發揮了他的優勢,如同人形戰車般發起猛攻,依靠絕對的力量和氣勢,硬生生撕開了對方的防線,用幾記雷霆萬鈞的“胴”和“面”干凈利落地拿下比賽。他高舉竹劍,發出興奮的吼聲,引得場邊幾位觀眾鼓掌。
嵐深吸一口氣,踏上了屬于他的賽場。對手山田是個身材不高但動作精悍的選手,眼神冷靜,擺出的防守架勢如同磐石,滴水不漏。比賽開始。
嵐試圖按照美雪的戰術分析,穩扎穩打。他牢記著古流的架勢,試圖尋找對手的破綻。然而,山田的防守極其嚴密,現代競技規則下的有效打擊區域被他保護得很好。幾個回合下來,嵐的進攻要么被格擋,要么打在無效部位,沒有形成有效得分。
“無效!繼續!”裁判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嘖,又來了,‘博物館’那套不管用。”場邊隱約傳來不知是誰的低語,像一根針扎進嵐的耳朵。
一股焦躁感猛地竄上心頭。他想起父親教導的一擊必殺,想起古流中那些犀利刁鉆的技法——咽喉、腋下、關節反關節……那些在現代規則下被判定為無效甚至危險的動作!他握著“孤雨”的手心沁出汗水。不行!不能那樣打!得分!要得分!
他開始刻意模仿柳生宗介那種高效、快速的打擊風格。腳下步伐加快,身體前傾,竹劍高高揚起,試圖用速度沖擊對方的防線。可越是刻意,動作越是僵硬變形。古流扎實的基礎和身體的深層記憶與這種強行模仿格格不入。他的節奏亂了,呼吸也變得急促。
“面!”山田敏銳地捕捉到嵐一個前沖過猛留下的微小空檔,一記迅捷精準的反擊正中嵐的面罩!
啪!清脆的響聲伴隨著頭盔的震動。
“有效!一本!”裁判舉起旗子。
得分!對方得分了!
嵐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耳朵嗡嗡作響。失敗?就這樣輸了?在這么多人面前?獎金怎么辦?道場怎么辦?嘲笑聲似乎更響了。父親的眼睛仿佛在護具面罩的網格后失望地看著他。
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重新擺好架勢。但那份焦躁和急于求勝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接下來的交鋒,他更加急切,動作更加變形,破綻百出。山田如同經驗豐富的獵手,冷靜地利用嵐的失誤,一次次抓住機會。
“小手!有效!”
“胴!有效!”
比分差距迅速拉大。嵐只勉強依靠一次對方大意后的本能反擊打中一次有效的“小手”,挽回了一點顏面,但大勢已去。最終,裁判宣布山田獲勝。
當嵐摘下頭盔走下賽場時,汗水浸濕了頭發,黏在額前。他低著頭,不敢看健太,更不敢看美雪。周圍的聲音仿佛都隔了一層水幕,模糊不清。美雪冷靜的分析聲在他耳邊響起:“……過度模仿導致動作效率降低31%,防守專注力下降……關鍵時刻雜念過多……”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輸了。輸得毫無懸念,輸得狼狽不堪。他辜負了信任,浪費了機會。那筆急需的獎金……離他更遠了。
“喂!嵐!別……”健太想上前安慰。
嵐卻猛地抬起頭,眼神里是壓抑到極致的風暴。他什么也沒說,一把抓起放在場邊的“孤雨”,甚至沒和隊友打招呼,轉身就沖出了體育館的大門。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不是之前的瓢潑大雨,而是細密、冰冷、無孔不入的雨絲,密密地織成一張巨大的灰色幕布,將整個世界籠罩其中。街上的行人匆匆躲雨,霓虹燈在雨幕中暈染成模糊的光斑。
嵐一頭沖進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單薄的劍道服,寒意刺骨,卻無法澆滅他胸腔里那團燃燒的屈辱和絕望。他越跑越快,沿著熟悉的街道,朝著心源道場的方向狂奔。鞋子踩在濕滑的路面上濺起水花,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他只想逃離,逃離那個失敗的賽場,逃離那些目光,逃離自己無能的現實!
終于,那棟破舊的老屋出現在雨幕中。“心源道場”的招牌在風雨里顯得更加孤寂。嵐猛地推開沉重的大門,沖了進去。
道場里一片昏暗,比他離開時更冷,更空。屋頂的漏點滴滴答答,比昨天更加密集,敲打著下方的鐵桶,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濕氣和舊木頭腐朽的氣息。
“啊——!”嵐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徹底爆發。他甩掉濕透的上衣,赤著上身,雙手死死攥緊“孤雨”,沖到道場中央。
他瘋狂地揮舞起竹劍!
沒有對手,沒有規則,沒有思考!只有宣泄!每一次踏步都沉重得像是要將地板踏穿,每一次斬擊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咆哮!“孤雨”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狠狠劈砍著無形的敵人!汗水、雨水混合著從他賁張的肌肉上滾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為什么!”
“憑什么!”
“不夠!還不夠快!不夠強!”
“父親……道場……柳生……”
混亂的嘶吼和沉重的喘息在空曠的道場里回蕩,被雨聲和滴水聲切割得支離破碎。他像一頭困在籠中的受傷野獸,用盡全身力氣撞擊著無形的牢籠。竹劍撕裂空氣的聲音尖銳刺耳,每一次撞擊劍樁都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屋頂似乎都在簌簌發抖。
就在這狂暴的宣泄接近頂點時——
嗡!
一聲極其微弱、幾乎被雨聲和嵐自己的咆哮所淹沒的震動,從“孤雨”的劍柄傳來!源頭,正是柄底那個微小的凹痕!一股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冰涼感,如同細小的電流,順著嵐緊握劍柄的手指,瞬間竄入他的手臂,直沖腦海!
嵐的動作猛地一滯!狂暴的雜念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冰涼感短暫凍結!就在這一剎那的空白中,一道閃電劃破窗外灰暗的天幕!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道場!
光!刺眼的白光!將道場內飛舞的塵埃、滴落的雨珠、甚至他自己揮汗如雨的身影,都映照得纖毫畢現!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嵐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個極其模糊的身影!
就在道場門口那片被雨水打濕的陰影里,在閃電亮起的瞬間,一個佝僂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矗立著!穿著深灰色的、洗得發白的舊雨衣,雨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背后,似乎斜斜背著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長條狀物件,形狀……像是一把竹劍?身影在閃電消失的瞬間,再次隱沒在昏暗的雨幕中,快得如同幻覺!
嵐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那是什么?!鬼?人?誰?!
他猛地轉頭,死死盯向門口!那里只有一片被風雨吹動的黑暗和雨簾,空空如也。剛才那模糊的側影,仿佛只是他精神崩潰邊緣產生的幻影。
然而,當他劇烈喘息著,目光掃過門口被雨水打濕的地板時,瞳孔驟然收縮!
門檻內側,干燥的地板上,靜靜地放著一把折疊整齊的、略顯陳舊的油紙傘。傘下,壓著一張被雨水微微打濕邊緣的紙條。
嵐的呼吸變得無比粗重,他一步一步,如同踩著棉花般,走到門口。冰冷的雨絲被風吹進來,打在他的臉上。他彎下腰,顫抖著伸出手,先是拿起了那把油紙傘。傘骨是堅韌的老竹制成,傘面泛著陳年的米黃色,帶著一股淡淡的桐油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還有一種……仿佛山間雨后泥土般的冷冽氣息。
然后,他拾起了那張紙條。
紙條很普通,像是從舊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的字跡卻蒼勁有力,帶著一種歷經風霜的深沉,墨色在濕潤的紙面上微微暈開:
“雨打芭蕉,心隨劍動。”
八個字,如同帶有某種魔力,瞬間擊中了嵐混亂不堪的心緒。他握著紙條,指尖感受著紙張的粗糙和墨跡的微凸,站在門口冰冷的穿堂風中,任憑雨水打濕身體,一時間竟忘了周遭的一切,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和靈魂深處的劇烈震顫。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如同天地間亙古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