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48:歐洲革命之年
- (澳)克里斯托弗·克拉克
- 14381字
- 2025-08-05 15:02:40
描述的政治
你要是想知道最窮的工人住得怎么樣,就去大糞街看看吧,那里住的幾乎都是這個階級的人。低下頭,走進一條朝著路面敞開的下水道,踏入一條如洞穴般濕冷的地下通道。你會感到自己在骯臟的地面上打滑,你會害怕陷入泥潭。你會發現通道兩側都是些昏暗、冰冷、墻上滲出臟水的房間,僅有的微弱光亮是從一扇粗制濫造到無法關緊的小窗照進去的。如果惡臭的空氣沒有嚇退你的話,那就推開那扇薄板門走進去吧。不過要當心,因為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滿是糞便,地面既沒有經過平整處理,也沒有鋪上地磚。這里有三四張用繩子加固的發霉的破床,上面蓋著幾乎沒有清洗的破布。櫥柜呢?根本用不著。像這樣一戶人家是沒有什么東西要放進櫥柜的。一臺紡車、一架織機就是剩下的全部家當了。
1836年,安熱·蓋潘和歐仁·博納米(Eugène Bonamy)兩位醫生就是這樣描述他們這座城市里最窮困的街區的。[1]他們筆下的場景不在巴黎或里昂,而在南特,一座位于法國西部上布列塔尼區、毗鄰盧瓦爾河的外省城鎮。南特不是個熙熙攘攘的大都會(1836年住在此地的有近7.6萬人,此外還有約1.07萬名主要由男性構成的流動人口,包括流動工人、水手、旅人和衛戍士兵),位列歐洲人口最多的前40個城市之外。這座城市仍在掙扎著從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的沖擊中復原。18世紀時,大西洋貿易(尤其是非洲奴隸貿易)為南特帶來了財富,許多發財的奴隸商人在城里最好的地段造起了豪華的宅邸。[2]然而,地緣政治的動蕩摧毀了這一切。南特的人口在戰爭期間下降了,盡管1815年后商業有所復興,但人口增長仍然緩慢。這部分是因為法國的沿大西洋地區從未從英國封鎖的沖擊中完全恢復過來,部分是因為紡織業的競爭更激烈了,部分是因為盧瓦爾河淤塞而導致大船開不進鎮上的碼頭。1837年,南特的外貿交易額甚至比其在1790年的交易額還要少。[3]該市市長在1838年開展的一次統計調查表明,當地的工業主要由小企業構成:25家棉紡織廠(雇了1327名工人),12家建筑企業(雇了565名工人),38家毛料、粗斜紋布和其他類型的布匹廠,9家冶銅和煉鋼廠,13家小糖廠(雇了310名工人),5家蜜餞廠(雇了290名工人),38家鞣皮廠(雇了193名工人)。[4]還有更多的人在工廠外工作,他們要么做計件工作,要么給人漿洗衣服,要么在建筑工地上干活,要么當各種各樣的仆役。
然而,這座不起眼的小城是人類生活質量極端多樣性的一個縮影,正是這一點吸引了有著強烈社會良心的醫生兼公共衛生專家蓋潘和博納米的注意。在一部運用了統計描述的巨著里,兩位醫生把南特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街道、碼頭、工廠、廣場、學校、俱樂部、圖書館、噴泉、監獄、醫院無不包括在內。但是,書中最引人入勝的評論性段落出現在終章“論南特社會各階級的生存模式”中。此處的重點在于社會命運的多樣性。作者在南特觀察到了八個“階級”,這一概念和馬克思之后支配社會主義的、辯證的三大階級迥然不同。第一階級僅由“富人”構成。接下來是四個資產階級:高等資產階級、富裕資產階級、困頓資產階級和貧窮資產階級。位于金字塔底層的是三個工人階級:富裕工人、貧窮工人和貧苦工人。[5]
兩位醫生所做觀察之全面和社會學素養之高令人驚嘆。他們不僅描寫了各階級的經濟狀況,還進一步評論了各階級的風格、習慣、意識和價值觀。他們發現富人的孩子通常不多(平均是兩個),他們的住所往往有10~15個房間,有12~15扇寬敞的窗戶。這里居民的生活因“上千種微妙的享受”而美妙無比,“若非絕大部分人無力承擔,人們或許會覺得這些享受是不可或缺的”。
下一階級,即高等資產階級,則需耗費大量精力為他們的女兒籌辦季節性舞會。整間房子都得騰出來供舞者們使用,長輩則被擠到閣樓里的沙發床上休息。理發師在舞會季忙得團團轉,簡直就像疫情期間的醫生一樣被團團圍住(在抗擊1832年肆虐南特、造成800人死亡的霍亂期間,蓋潘和博納米出力甚多)。接下來的狂歡之夜是否值得如此大費周章是值得懷疑的,至少在兩位醫生看來如此。事實上,南特的大型舞會常常“擁擠不堪,你站在里面汗流浹背,呼吸著污濁的空氣,肯定會縮減你的壽命”。次日清晨,如果氣溫足夠低,你就能看到窗縫上結了一層“臟得可怕的冰”,“這就是昨晚300名賓客呼出的水汽結成的”[6]。
高等資產階級養著自己的馬和馬車,富裕資產階級(第三階級)則滿足于坐公共馬車穿行于市。富裕資產階級的男性家長是讀書俱樂部的忠實會員,但他們永遠處于焦慮之中,因為“他們很清楚,要收支相抵就必須勤儉節約”。節儉的需求使得他們不能像最富有的那兩個階級那樣張揚,不過相較于他們本人,他們的子女能夠更容易地融入上流社會。
尤其值得同情的是困頓資產階級(第四階級)。他們是雇員、教授、店員、店主、“下層藝術家”:這些人構成了“最不快樂的階級之一”,因為和更為富裕階級的交往使得他們入不敷出。醫生們指出,這些家庭只有厲行節儉才能維持生活。貧窮資產階級(第五階級)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尷尬:他們每年的開銷在1000~1800法郎,掙的卻比下一階級的富裕工人(第六階級)多不了多少,因此只住得起有兩三個房間的房子,請不起仆人,給孩子提供的教育也參差不齊。他們是店員、出納和地位較低的學者,其命運注定是“勉強活在當下,又為未來焦慮”。不過,他們眼中的貧窮對富裕工人而言富庶有余。富裕工人收入雖少(年收入在600~1000法郎),卻能夠“不操心未來”。這個階級主要由印刷工、石匠、木匠、家具工人構成,“都是些好工人,通常為人正直,對朋友講義氣,討人喜歡,家里整潔,牽掛并養活著自己的大家庭”。他們工作時間長且辛苦,卻吃苦耐勞,甚至帶著喜悅感操勞。他們會因為自己的家人能吃飽穿暖而心滿意足,晚上回家時,“會看到冬日的爐火和足以補充體力的食物”。這是城里最幸福的居民,因為在他們這里,財力和心氣匹配得最完美。[7]
第七階級是每年靠500~600法郎過活的貧窮工人,我們對這一階級知之甚少。在他們之下,即金字塔的底部,是那些掙扎在“極端窮苦”(第八階級)狀況中的人。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和富裕工人不同,這不僅因為他們的收入(每年300法郎)微薄,還因為他們缺少無形慰藉和補償:工作結束后,他們也得不到真正的休息,活干得漂亮也沒有獎勵,“沒有微笑,只有無盡的嘆息”,而正是這些使比他們更富裕的工人的日子變得美好。在這些最窮苦者的生活中,不存在能振奮石匠和家具工人的那種物質的、道德的快樂與成就感。“對他們而言,生活僅僅意味著茍延殘喘。”他們住在大糞街散發著臭氣的地下室里,或是其他同樣糟糕的街上,比如巴士底街或馬奇街上。他們在這種地方每日為了15~20蘇的工錢,借著樹脂蠟燭的微光,勞作長達14小時。[8]
兩位醫生反復援引統計數字,這不僅因為統計數字能使其描寫建立在無可辯駁的事實上,從而能使其敘述超越單純的政治論斷,還因為數字有時比文字更直白。下面是每年靠300法郎過活的一戶人家的開支:
對于社會中這部分窮苦的民眾,我們不管說什么,都不如列出開支細目來得直白,如下:

扣除這些開支后,這戶窮困潦倒的人家每年還有196法郎來應付其他需求。但是,150法郎的面包錢是一定得花的,所以(每年!)只剩下46法郎用于買鹽、黃油、卷心菜和土豆。“如果你想到還有一筆錢會花在酒館里,那么你就能明白,盡管慈善機構時不時地會分發幾磅面包,但這些人家的生活仍是如此糟糕。”[9]
再沒有比南特各區的死亡率更能清晰地表現錢財對該城居民的影響力的了。迪蓋克蘭街是一條大宅林立的富裕街道。蓋潘和博納米發現,這里每年每78名居民中有1人死去。但是在同一城區靠近瑪德萊娜街的大糞街,即南特最貧困的區域,每年每17名居民中就有1人死去。用更觸目驚心的話來描述這種差異便是,他們發現迪蓋克蘭街居民的平均壽命是59.2歲,大糞街的則是31.16歲。
19世紀三四十年代,類似的報告席卷全歐。作者們探訪工廠,走進最窮困的城區。他們的書和小冊子反映了時人對準確觀察和量化統計的尊崇。1832年,愛丁堡大學醫學院畢業生詹姆斯·凱(James Kay)發表了關于曼徹斯特棉紡織業工人的研究成果。該研究討論了織工之間的死亡率差異,并且列了許多張表格以呈現最貧窮區域的潮濕的住所、未整修的街面和露天污水坑的分布狀況。對于“工作著的窮人”日常生活的乏味和骯臟,此研究也有所思考。凱寫道,棉紡織業工人生活困苦,但主要由愛爾蘭人構成的手工織工群體的處境尤其惡劣,因為動力織機的引入讓他們的勞動貶值。他們的住所里最多有一兩把椅子、一張不結實的桌子、一些簡陋的廚具和“一兩張沾滿污物的床”。全家人可能擠在一張床上,蓋的是一堆臟稻草,被套則是用舊麻袋做的。甚至有好幾個家庭共16個人一塊兒擠在一間濕漉漉、臭烘烘的地下室里。[10]
路易-勒內·維萊姆(Louis-René Villermé)的《棉、羊毛及絲綢紡織廠工人的身體和道德狀況表》(Tableau de l’ état physique et moral des ouvriers employés dans les manufactures de coton, de laine et de soie, 1840)是他長年研究法國上萊茵省、下塞納省、埃納省、北部省、索姆省、羅訥省和瑞士蘇黎世州紡織工人的成果。作為衛生改革的先驅和社會流行病學的先驅,維萊姆關心的是工業化對工人階級健康和生活質量的影響。此書受巴黎道德和政治科學院的委托而成,建立在對細致觀察得來的數據的仔細分析和費心分類之上。維萊姆對工人的工作日時長、進食所需時間、通勤距離、報酬的方式和數額感興趣。他親自趕往工作現場,觀察描寫對象,耐心地和被觀察者一起度過漫長的工作日,并表示自己“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去如實描述我所觀察到的事實”[11]。維萊姆早上看著阿爾薩斯的棉紡織業工人去往工廠,晚上又看著他們離開,他觀察到“一群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女性赤腳走過泥濘”,在她們身邊跟著的是一幫“同樣骯臟、同樣憔悴的幼童,他們衣衫襤褸,上面沾滿了工作時從工廠機器上滴下來的油”。這些孩子沒有用來裝食物的包,“他們只是把面包拿在手里,或藏在襯衣下,在他們回家前只能靠它充饑”[12]。
像蓋潘和博納米一樣,維萊姆也踏進了工人的住處:昏暗的房間里,兩戶人家各占一角,睡在鋪在地上的用兩塊木板攏起來的稻草上,只蓋著破布和一床骯臟的被子。他也看到并描述了簡陋的廚具和破舊的家具。他還發現,要住在條件如此惡劣的地方竟然需要支付高得離譜的租金,這誘使投機者建造越來越多的出租屋,他們確信窮人不久之后就會填滿這些房間。維萊姆還提到了收入和預期壽命間的關系。維萊姆注意到,在法國東部、毗鄰瑞士的上萊茵省,貧困嚴重影響了人的壽命:大商人、生意人和工廠董事的家庭中有一半孩子能活到29歲,而織工和棉紡紗工的孩子當中卻有一半活不過2歲。“這向我們傳達了什么?”維萊姆問道,他的同情心與某種更具批判性的東西斗爭,“關于缺少照顧、父母的疏忽,關于他們的貧困和苦難?”[13]
卡洛·伊拉廖尼·佩蒂蒂·迪羅雷托(Carlo Ilarione Petitti di Roreto)伯爵寫了一本關于工廠勞動對兒童影響的書,他是皮埃蒙特-撒丁王國的高級官員,也是當時皮埃蒙特最著名的自由主義者之一。佩蒂蒂從一開始就表示,他理解工廠使用童工的價值和必要性。兒童個頭小、動作靈活,能接、繞、卷那些磨損的或不齊整的線頭;他們能爬到機器底下進行調試,同時又不打亂生產節奏(維萊姆在阿爾薩斯棉紡織業童工身上看到的油漬就是這么來的);凡是需要纖細手指和快速反應的活兒,他們都干得很漂亮;他們比成人廉價,因此對維持低成本至關重要。而且,兒童也能貼補自己貧困的父母。
在這類工作中使用童工的現象逐漸增多。現在,孩子七八歲就開始工作;在這些工廠里,他們的人數竟升至工人總數的一半之多。佩蒂蒂指出,工廠主毫不掩飾自己對產量最大化和成本最小化的追求,因此,即便是對這些最年幼的雇員,他們也會要求最大的勞動量。貧窮的父母也想減輕撫養后代的負擔,因此十分愿意讓孩子盡可能早地開始工作。所有利益相關方(除了孩子本人)似乎都可從這個剝削的體系中獲益,但結果是可悲的。這些年幼的無產者因無休止的勞動和不充足的睡眠而精疲力竭,經常干著干著就打起瞌睡,在夢里“跑跑跳跳”,直到一聲訓斥將他們拉回手頭的活計。他們要是反抗的話,就會挨打,或是挨餓。[14]
一個人開始勞動的歲數越小,成長過程中因特定工作而患上職業病或發育畸形的風險就越大。菲利貝爾·帕蒂西耶(Philibert Patissier)在觀察歐洲最大的絲織中心之一里昂的織工時,發現他們普遍虛弱,這似乎與其工作性質相關,而且這種虛弱不只體現在外貌和活力上,還體現在情緒和態度上。織工們臉色蒼白,他們的四肢“因淋巴水腫而虛弱浮腫。肌肉綿軟,沒有活力,個頭也比平均身高要矮”,“他們臉上帶有一股癡呆氣,交談時的聲調特別低緩”,他們的身體飽受佝僂病和各種畸形的摧殘,遠遠地就能“憑借發育不良的體格和踉蹌笨拙的步態”被認出來。[15]
這就是工廠對工人身體所施加的暴力,帕蒂西耶寫道,里昂附近農村來的年輕人在從事絲織業后不久就失去充滿活力的表情和豐滿的身姿:“腿上的靜脈曲張和幾種淋巴結核類疾病很快揭示出他們體內發生的劇變。”[16]里昂貧民區惡劣的居住環境使得問題雪上加霜,那里昏暗污濁的小巷里雜亂無章地建著許多粗劣且通風不暢的房子,屋里塞滿了“各年齡段的男男女女”。以如此方式居住的工人之間的關系十分親密,早在“他們的生理狀況發育到足夠成熟之前”,淫亂就已經不可避免地在他們中間扎下了根。“這些工人很小就開始自慰,難以確定他們到底是在多大養成這種惡習的。”[17]
1843年,貝蒂娜·馮·阿尼姆(Bettina von Arnim)出版了一本題為《此書屬于國王》(This Book Belongs to the King)的文集,批評了普魯士政府對窮苦臣民的忽視。她委托23歲的瑞士學生海因里希·格倫霍爾策(Heinrich Grunholzer)寫了一份關于柏林貧民窟的報告,并將其附在書后。對這位閱歷豐富的作家、小說家兼作曲家而言,這是個不尋常的決定。此書其余部分在批評社會時采用的都是傳奇而迂回的對話體(對話對象是個女祭司般的角色)。阿尼姆沒有選擇將格倫霍爾策的報告融進她自己的文本,而是原封不動地將其附在書后,似乎是為了表明“社會事實高于文學創作”[18]。自拿破侖戰爭結束以來,普魯士首都的人口從19.7萬增長至近40萬。許多最窮苦的移民(大部分是雇傭工人和工匠)都住在城市北郊人口稠密的貧民窟中,格倫霍爾策就是在這兒記錄下了他為阿尼姆的書所進行的觀察。他花了四周時間摸排當地的廉租公寓,采訪住戶;他用簡潔、非正式的散文記錄下自己的印象,同時統合了支配著這座城市中最貧困家庭生活的殘酷的統計數字。對話被編織到敘述中,現在時的頻繁使用則表明這些筆記是在現場寫下的。[19]
恩格斯1845年出版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是一部論述對社會和文化的觀察的著作。該書副標題“根據親身觀察和可靠材料”中的“親身觀察”四個字就表明了這一點。恩格斯也喜歡巨細靡遺地列舉并歸類各種事物和現象,他看到并描述了許多凱、維萊姆、沃爾夫、格倫霍爾策、佩蒂蒂、帕蒂西耶、蓋潘和博納米早先就見過的情況。他注意到最貧窮和最富裕的街區相鄰。在距倫敦攝政街和特拉法爾加廣場不遠的圣賈爾斯,他發現“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蓋滿了三四層高、里外都污穢不堪的廉租公寓。但與那些搭在大街之間的院子和小巷里的住所相比,這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因為后一類住所無異于由腐爛的垃圾堆、沒裝玻璃的窗戶和壞掉的門框所構成的迷宮,最貧困的人就蝸居在這污穢陰濕的黑暗中。與維萊姆以及其他許多人一樣,恩格斯也震驚于這種破地方的租金還高得離譜。他感嘆道:“這些不幸的窮人(連小偷也不指望在他們那里找到一點什么)是怎樣受著有產階級在法律掩護下的剝削呵!”[20]
盡管各有不同,但這些著作還是表現出某種相似性。它們在關注各自的主題時,都帶有時代特色,樂于使用數字、表格和精確描述。統計推理方面的新趨勢,使人們更容易調和以下二者之間的分歧:一方是“大數據”和平均值的提取,一方是個體行為,后者現在被視作更廣泛社會現象的表征。推動此種統計學轉向的主力是比利時的天文學家、統計學家和社會學家阿道夫·凱特勒(Adolphe Quetelet)。這位“19世紀統計學的柱石”在1835年出版了一篇論“社會物理學”的開創性文章,他在其中主張,只有通過研究龐大的數據集合,才能揭示支配人類社會行為的法則般的力量。比方說,基于龐大數據集合的相關性測算揭示了一些頗具煽動性的因果關系,例如,收入與死亡率之間具有因果聯系。此種在社會理解上的范式轉換一旦發生便不可逆轉。蓋潘得出的令人痛心的結論——“看來交的稅越少,死得就越早”——就帶有此種新的統計學意識的烙印。[21]
社會描述還有文學維度。描述社會問題的作家似乎是在描繪一個未經探索的世界,如德意志激進主義者弗里德里希·威廉·沃爾夫(Friedrich Wilhelm Wolff)在其一篇廣為傳閱的、關于布雷斯勞貧民窟的文章里所言,這個世界就像一本“攤開的書”一樣擺在城墻前,但對大部分生活條件較好的市民而言,它是隱形的。[22]這是一個非超越的、轉喻的世界,在這里,物理上的接近很重要:最富裕和最貧窮的區域反常地挨在一起,臟兮兮的孩子在破布底下蠕動,成年人在骯臟的床鋪上緊挨著,工人們擠在工廠門口,病人和水井間的距離近得可怕。讀者的視線被引導著穿過空間,從一個物體轉向下一個:一扇打碎的窗、一張兩條腿的桌子、一個破碗、一塊破布、一張骯臟的簡易床。其他感官也會被調動:黏糊糊、濕答答的墻壁、焦躁的嬰兒啼哭聲、人類排泄物的氣味。[23]
資產階級讀者在消費此類文本時無疑帶著一絲窺淫癖式的快感。這類題材的吸引力太強了,甚至超出專業論文和官方報告的邊界,侵入了虛構文學的領地。最突出的例子便是歐仁·蘇(Eugène Sue)的十卷本暢銷小說《巴黎的秘密》(Les Mystères de Paris)。該書描繪了巴黎的地下世界,最早于1842—1843年連載,對當時大量涌現的社會深描產生了重要影響。蘇的書中角色比現實人物夸張,但他們所生活的世界正是我們在那些描述工業化和城市貧困的作品中所讀到的,那里的街道滿是泥濘,如迷宮般錯綜復雜:
房子色調暗沉,屋內采光靠的是破舊的窗欞上的幾片玻璃,窗框還被蟲蛀了。房子和房子之間挨得太近,街道又太窄,屋檐都快碰到對面鄰居家了。散發著難聞氣味的昏暗小巷通向更黑、更臭的樓梯。樓梯幾乎呈直角,即便借著用鐵扣固定在潮濕墻面上的繩子也很難爬上去。[24]
蘇的作品在歐洲廣受模仿。[25]威廉·沃爾夫宣稱,如果讀者已經準備好讓自己迷失在蘇筆下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中,他們就更應該對自家門口真實的“布雷斯勞的秘密”感興趣。奧古斯特·布拉斯(August Brass)創作了《柏林的神秘》(Mysteries of Berlin, 1844)。他不滿地指出,蘇的德語譯者將標題中的“神秘”譯成了“秘密”。他抗議道,這是錯誤的,因為窮人的生活并不關乎秘密,而關乎“每天都發生在我們眼前”的神秘、費解之事。布拉斯寫道,只要“愿意費神去摘下那張由自私和自滿編織而成的舒適面紗”,將目光從自己習慣的圈子轉向“我們手足同胞的生活”,人人都能觀察到普魯士首都地下世界的悲慘和絕望。[26]《論英法工人階級的貧困》(On the Misery of the Working Classes in England and France, 1840)的作者歐仁·比雷(Eugène Buret)簡明扼要地指出:
貧窮湮沒無聞。致命病菌在國家的心臟中快速滋生,國家卻很少注意到自己內部正在發生的罪惡;就像一個病人誤把高燒當作活力的標志,他們用繁榮的表象自欺,對于已然感知到的內部苦難卻充耳不聞。[27]
這就是后來以“社會問題”著稱的一類文體。官方報告、受公眾委托的調查、獲獎論文、新聞報道、非虛構文學于此交融、互動,成為19世紀中期歐洲“調查文化”的一部分。[28]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是一個以第三人稱提出的問題:該對他們做什么?(安熱·蓋潘是個例外,他探究的目光不僅投向最悲苦者,還投向富人和中產階級。)社會問題實際上是許多問題的集合,這些問題關乎公共健康、傳染病的危險、職業病、社會凝聚力喪失、工業化的影響、犯罪、性道德、城市住房、人口增長、失業、童工、經濟競爭潛在的腐蝕作用、城市對居民生活和態度的影響,以及所謂的宗教的衰落。
如何排序、展現和回答這些問題則取決于研究者的政治動機。對恩格斯而言,敘事的關鍵在于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如果他筆下彎腰駝背、步履蹣跚的工人看起來像老兵,那是因為在他看來,工人確實是“社會戰爭”中活生生的傷員。這場戰爭由生產資料所有者或直接或間接地發動,對象是那些除了勞動力就沒有什么可出賣的無產大眾。他指出,正是因為工業資本集中在一個階級的手中,才會出現無產階級。他相信,未來革命性轉變的種子就藏在無產者與剝削者的對立中。因為在不遠的將來——“這個時間幾乎是可以算出來的”——“從格拉斯哥到倫敦的整個工人階級對富有者”的怒火一定會在一場革命中爆發,“和這個革命比起來,法國第一次革命和1794年(雅各賓派恐怖統治的頂峰)簡直就是兒戲”。[29]
此種革命的預言并沒有打動蓋潘和博納米。在他們對南特的研究的前言中,兩人就清楚地表示,研究目標在于找出“我們必須做出哪些改善……從而避免再次經歷扎克雷起義或1793年(雅各賓派恐怖統治的開端)”[30]。在南特度過一生的蓋潘首先是個醫生和社會衛生學家,他將自己視作這座城市的“生理機能”的研究者。他相信,彌合社會分裂的關鍵在于推進以各色社團的激進活動為基礎的改革。1830年秋,在這一年的政治革命后,他成立了南特工業社,以幫助失業工人。靠著政府和富裕贊助人的捐款,社團買下了一座建筑,里面帶有圖書館和診所;社團還資助各種互助活動。[31]深信科學和社團是社會改革的工具,這使他一度與精英烏托邦主義者亨利·德·圣西門(Henri de Saint-Simon, 1760—1825)伯爵的思想很親近。圣西門聲稱,現代科學的首要任務在于建立一套完整的“生理學”,它能從牛頓式整體系統的視角出發,觀察和解釋一切社會和道德現象。預測和管理未來社會需求的任務就落到了此種科學的實踐者肩上。正是圣西門思想的這方面吸引了蓋潘,他后來表示自己是在完善并延續這位先哲的工作。[32]圣西門模式是以漸進、和平的方式向技術官僚治國過渡,而非恩格斯想象的那種改變一切的暴力革命。改造社會的不是憤怒的無產階級,而是由衛生學家、工程師、規劃師和經理組成的“實業階級”。[33]
有關社會問題的論文和小冊子都受到一種道德化能量——“將道德移植到經濟學上”的激勵。[34]至于將這種能量聚焦于何處,則情況各異。恩格斯毫不打算掩飾他對城市資產階級的厭惡。這些人在日子過得舒服時完全無視窮人;但要是城里暴發霍亂,他們就“突然想起”貧民窟里的骯臟街道而“惶恐不安”,唯恐窮人的住所變成傳染病的溫床,要求采取一些混亂而欠考慮的衛生措施。[35]馬德里的拉蒙·德·拉·薩格拉(Ramón de la Sagra)則將“特定階級的不幸”歸咎于“政府的不道德與墮落”、某些不明智的直接稅、基礎教育的匱乏、對民眾道德和宗教指導的忽視,以及向年輕人灌輸“無限制的欲望和不切實際的希望”的傾向。[36]
與之相對,在其發表于1840年的論文《大城市人口中的危險階級》(“dangerous classes of the populations of the great cities”)中,奧諾雷·弗雷吉耶(Honoré Frégier)則主要將憤怒的矛頭指向窮人自己,認為他們參與塑造了自身的命運。弗雷吉耶是一名行政官員,擔任塞納省的部門首腦,有查看警察檔案的特權。他主要關心的是貧困和犯罪之間的聯系,他把自己的論文作為行動指南,提供給那些被委以“保衛大城市秩序及其居民的人身與財富安全”重任的官員。他認為,大部分犯罪的根源在于,窮人往往因惡習和懶惰而使自身處境惡化。弗雷吉耶眼中的男性城市工人是精明的滑頭,夸夸其談,狡猾奸詐,要是哪個哥們兒愿意請他喝一杯,他很愿意曠工。[37]這就是貧困的“社會危害”的真正所在,因為“從工人屈服于欲望而不去工作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社會之敵”。[38]
那些從懶惰走向惡行的人進入了“墮落階級”的行列:“浪蕩子、妓女和她們的情人、皮條客、老鴇、流浪漢、詐騙犯、無賴、惡棍、男女盜賊和銷贓者”(在此,我們又發現了羅列的樂趣)。這種環境帶來的危害不是煽動叛亂,這在“公共生活中是極少見的”(此話出自一位經歷過兩次轉型革命的市民,值得關注),而是惡習本身的慢性危害,它像酸液一樣腐蝕著文明的機體。解決辦法一定不是改變或瓦解工業體系,而是在工廠主和工人之間重新引入家長制的順從和保護關系。他寫道:“我的精神并未被龐大的工業財產冒犯,但求富人和窮人之間能發展和延伸出一種庇護關系,由此前者的慷慨得到表彰,而后者的人格也并未被貶損。”[39]
弗雷吉耶的文章發表兩年后,歐仁·比雷在1840年出版的《論英法工人階級的貧困》(On the Misery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and France)中提出了針鋒相對的見解。巴黎道德和政治科學院在1837年宣布有獎(2500法郎)征文時,比雷正做著記者的工作。該科學院要求投稿人“確定貧困的構成要素及其在各國的表征”。比雷的獲獎論文提及了一切常見因素:過高的房租、“又濕又臭的稻草”做的床、毀壞的窗戶、采光惡劣的房間,以及被忽視的人發出的“腐臭味和尖叫聲”。[40]但是與弗雷吉耶的論文不同,比雷批評的是工業體系而不是工人。他認為,將窮人的墮落歸咎于他們自身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誤解,因為“在我們看來,工人階級的道德狀況是結果,是其物質處境的直接后果”。一個觀察者只有“全面而深入了解”是怎樣的“現實構筑了物質的苦難”,才可能理解窮人的道德狀況,才可能超越“因他們的墮落和惡行而生的厭惡感和蔑視之情”。[41]

文章《貧窮與共產主義》(“Poverty and Communism”)的插圖,1843年11月1日發表于《畫報》。其中可以看到許多常見的元素:陳舊的家具、破爛的衣服、吵鬧的孩子、常見的混亂,還有男性家長手中握著一瓶烈酒。這一圖像表明,就像當時許多關于貧窮的描述一樣,窮人對自己的困境負有部分責任
比雷主張,貧困不是現代工業體系的偶然特征,而是其必然結果;貧困不是像弗雷吉耶說的那樣是對文明的威脅,而是“文明的一個現象”[42]。比雷的靈感主要來自瑞士政治經濟學家讓·沙爾·列奧納爾·西蒙·德·西斯蒙第(Jean Charles Léonard Simon de Sismondi)。西斯蒙第在《政治經濟學新原理》(New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1819)中主張:構成現代制造業經濟特征的、無限制的競爭趨向于導致過量生產,與此同時,還會壓低工資,進而抑制消費需求。這樣看來,低工資不僅不是工業的福音,反而對整體經濟是個負擔。[43]
關于社會問題的論述主要基于對現實狀況的細致觀察,但有時也帶有道德恐慌的性質。這在男性作者論及勞動女性的處境時表現得尤為明顯。勞動女性既是受威脅的純潔的載體,也是崩解和罪惡的孵化器。她們是能激起強烈情緒的象征,預示著人們對性別秩序穩定性的隱憂及“相互沖突的動機和欲望”入侵的潛在焦慮。[44]道德恐慌首要的導火索就是所謂的勞動女性和娼妓之間的緊密關系。19世紀30年代中期,在(帶著好幾箱論社會問題的書)回西班牙之前,拉蒙·德·拉·薩格拉一直在巴黎生活。他看見“自然和社會道德的法則遭到擾亂和違背”,因為工廠雇用了越來越多的女性和兒童。這就是社會失序、貧困、現代的道德敗壞,以及大制造業中心和城市里賣淫普遍、私生子增多的主因。[45]歐仁·比雷引用了帕朗-迪沙特萊對巴黎娼妓的著名研究(1837)中的一段。據報告,女性性工作者幾乎全是日結工、家仆、工匠和貧窮工人的孩子,這項發現表明,現代工業體系和性交易之間存在系統的相關性。[46]
一旦承認工業化和賣淫之間的因果關系,一種可能性就得以揭示:女性性工作者本身就可能是財富和權力嚴重不平等的產物,而這種不平等正是現代工業資本主義的特征。而且較之男性,這種不平等對女性而言更為嚴酷,因為女性的工資通常更低,這是因為人們覺得女性的工作價值更低,又認為她們的收入只是或只應該是對養家糊口的男性所賺工資的一種補充。[47]在許多工廠中,工時太長,工資太低,工作太苦,恩格斯評論道,女性因而“寧愿去做娼妓也不愿忍受這種暴虐的統治”[48]。對女性主義者安熱·蓋潘而言,真正令人憤怒的是,正是那些口口聲聲鄙棄賣淫的中產階級男性讓賣淫這種現象持續下去。蓋潘寫道,他們需要妓女來捍衛自己女兒的榮譽,“就像他們需要別人替自己的兒子服役一樣”[49]。
幾乎所有評論者都承認街頭和妓院里的賣淫只是性交易的冰山一角。恩斯特·德朗克(Ernst Dronke)估計,在柏林的1.8萬名家仆中,至少有5000人參與性交易,她們就算沒有公開賣淫,也會秘密私通以換取某種好處。此外還有“灰姑娘”——特指那些與中產階級學生同居或只是睡覺的年輕女工;還有被男人“包養”在其公寓內的交際花;最可憐的是那些受華服美酒的誘惑,被老鴇賣給柏林有錢人的年僅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德朗克寫道,在幾年間,人們或許會看到她們和朋友(通常是個處境相同的年輕女性)一起在柏林最好的街道上散步,偽裝成體面階級的女性。但她們的好運是短暫的:
你也許會問,這些誤入歧途者最后怎么樣了?當青春和美貌不再,她們也隨之從公眾視線中消失,而她們此前很容易就能吸引公眾的注意。那些從這些不幸婦人的絕境中榨取并占有其青春和美貌之人,同時也是最不可能知道其結局之人……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會走上一條不歸路,讀者自會原諒我不在這里予以詳述。她們最后的下場無非是:警察會行使管轄權,像對待悲慘的不法之徒一樣把她們從一個警局送到另一個警局,直到她們死去的那一天。
從這個角度來看,賣淫是一個“機體完全腐潰”的社會的病癥。[50]有關女性勞工和性剝削之間病態緊密聯系的聲音回蕩在激進主義者的宣言書和小冊子中間。“面包還是革命!這應該成為你們的口號!”1847年夏,在法蘭克福流傳的一張匿名傳單寫道:“你們(給公子哥們)造那些鴛鴦帳,好讓自己的女兒淪為這些色鬼的獵物。”[51]
“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這是維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 )中的第二句話。[52]關于社會問題的論文與小說憑借表格、數字和細致描寫表明,它們的確屬于維特根斯坦這一思想形成的那個時代。正是在對社會狀況的探尋中,新的統計學技術、現代城市作為人類歷史上獨特的存在形式的觀念、觀察性的社會學、后來以現實主義聞名的各種各樣的文學實踐得以交融、互動,并最終產生了新的知識形式。這種新措辭的“現實效應”不應使我們忽視其視野的缺陷和盲點。對巴黎的一項里程碑式的研究展示了巴黎的圖景是如何演變的:萬花筒般的舊圖景中,巴黎是一座由無數生產和文化活動的“島嶼”構成的“多彩之城”,然而,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取而代之的是光影對比更加強烈的一幅圖景。在其中,工人階級的空間“逐漸隱入陰影中”,并有效地襯托出資產階級嶄新、明亮的消費空間——巴黎人的畫廊——的光彩。中產階級的社會弊病診斷者關注的是貧民窟的環境、污物和傳染病,在經歷了1832年霍亂沖擊后尤為如此,但他們常常忽視了工人區的活力和變化的跡象,比如市中心日益稠密的商業和制造業網絡,以及“自下而上”興起的新型勞動組織形式。[53]
圍繞社會問題而生的能量反哺了政治。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提出的論點隨后影響了他與馬克思合著的《共產黨宣言》。恩格斯的這本著作對馬克思而言是個重要的經驗來源,是“后來形成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傳統的一份基礎文獻”。[54]在那個時代最著名的小冊子之一《勞動組織》(The Organization of Labour, 1840)中,社會主義者路易·勃朗詳盡地援引了安熱·蓋潘發現的南特社會各階層的平均壽命差異,以此論證現代的工業和商業競爭是一個“滅絕人的體系”。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建立以社會工場形式存在的由國家管理的工人聯盟。這些社會工場的內部生活和人際關系是合作性而非競爭性的。[55]西班牙的拉蒙·德·拉·薩格拉是“社會經濟”的早期擁護者。在他看來,如果沒有受一種訓練有素的“社會物理學”原則指導,富人與窮人之間的長期斗爭“總會破壞社會秩序的原則”,并讓人對工業進步所付出的代價產生懷疑,但他并沒有告訴讀者,怎樣才能將一種開明的科學精神注入所有政府機關。[56]
[1] Ange Guépin and E. Bonamy, Nantes au XIXe siècle. Statistique topographique, industrielle et morale, faisant suite à l’histoire des progrès de Nantes (Nantes, 1835),pp. 484–5.
[2] Fran?ois Crouzet, ‘Wars, Blockade, and Economic Change in Europe, 1792–1815’,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24/4 (Dec. 1964), pp. 567–8, 570.
[3] émile Souvestre, ‘Nantes’, Revue des Deux Mondes, 4th series, 9 (Jan.–Mar. 1837),pp. 53–74, here p. 62.
[4] Henri Sée, ‘La Vie politique et économique de Nantes pendant la Monarchie de Juillet,d’après la correspondance inédite de P.-F. Dubois’, Revue Historique 163/21930),pp. 297–322, here p. 309.
[5] Guépin and Bonamy, Nantes au XIXe siècle, pp. 455–7.
[6] Ibid., p. 472.
[7] Ibid., pp. 472–81.
[8] Ibid., p. 484.
[9] Ibid., pp. 488–9.
[10] James Phillips Kay, The Moral and Physical Conditions of the Working Classes Employed in the Cotton Manufacture in Manchester (London, 1832), p. 19.
[11] Louis-René Villermé, Tableau de l’état physique et moral des ouvriers employés dans les manufactures de coton, de laine et de soie (2 vols., Paris, 1840), vol. I, p. 82.
[12] Ibid., vol. 1, p. 26.
[13] Ibid., p. 29.
[14] Carlo Ilarione Petitti, Sul lavoro de’ fanciulli nelle manifatture (Turin, 1841), p. 16.
[15] Philibert Patissier, Traité des maladies des artisans et de celles qui résultent des diverses professions (Paris, 1822), pp. 391–2.
[16] Ibid., p. 392.
[17] Ibid., pp. 395–6.
[18] Marie-Claire Hoock-Demarle, ‘Les écrits sociaux de Bettina von Arnim ou les débuts de l’enquête sociale dans le Vorm?rz prussien’, Le Mouvement social, no. 1101980),pp. 5–33, here p. 7.
[19] Heinrich Grunholzer, ‘Erfahrungen eines jungen Schweizers im Vogtlande’, 此文作為附錄載于Bettina von Arnim, Dies Buch geh?rt dem K?nig (1843), pp. 534–98, here pp. 537–8。貝蒂娜·馮·阿尼姆本人的批判性評論則見于該書《老鼠的對話》一文。
[20] Friedrich Engels, Die Lage der arbeitenden Klasse in England (Leipzig, 1845), p. 261.
[21] Adolphe Quetelet, Sur l’homme et le développement de ses facultés, ou Essai de physique sociale (2 vols., Paris, 1835), esp. vol. 1, p. 13.維萊姆閱讀并評論了凱特勒的手稿,且在自己的《棉、羊毛及絲綢紡織廠工人的身體和道德狀況表》中引用。拉·薩格拉也與凱特勒熟識,并且廣泛引用凱特勒的作品。有關凱特勒之影響的精彩分析,參見Alain Desrosières, The Politics of Large Numbers. A History of Statistical Reasoning, trans. Camille Naish (Cambridge, Mass., 1998)。引自p. 74; 關于凱特勒對當時的社會分析造成的影響,參見pp. 73–95。
[22] Friedrich Wilhelm Wolff, ‘“Die Kasematten von Breslau”, Breslauer Zeitung’, n Franz Mehring (ed.), Gesammelte Schriften von Wilhelm Wolff (Berlin, 1909), pp. 49–56.對沃爾夫和他關于布雷斯勞的作品的討論,參見W. O. Henderson, The Life of Friedrich Engels (2 vols., London, 1976), vol. 1, pp. 245–8。
[23] 這一時期的眾多社會描述具有同質性,關于這一問題,參考Dominique Kalifa,‘Enquête et “culture de l’enquête” au XIXe siècle’, Romantisme, no. 149 (2010), pp. 3–23。
[24] Eugène Sue, The Mysteries of Paris, trans. anon. (London, 1845), p. 2.
[25] Berry Palmer Chevasco, Mysterymania. The Reception of Eugène Sue in Britain, 1838–1860 (Oxford, 2003).
[26] August Brass, Mysterien von Berlin (2nd edn, 2 vols., Berlin, 1844), 寫于1844年3月的第一版前言(p. 4)。
[27] Eugène Buret, De la misère des classes laborieuses en Angleterre et en France. De la nature de la misère, de son existence, des ses effets, des ses causes, et de l’insuffisance des remèdes qu’on lui a opposés jusqu’ici; avec l’indication des moyens propres à en affranchir les sociétés (2 vols., Paris, 1840), vol. 1, pp. 132–3.
[28] 關于阿尼姆利用童話傳奇的通行特征給社會批判編碼,參見Helen G. Morris Keitel, ‘The Audience Should be King. Bettina Brentano von Arnim’s “Tale of the Lucky Purse”’,Marvels and Tales 11/ 1–2 (1997), pp. 48–60; 關于“調查文化”,參見Kalifa, ‘Enquête et “culture de l’enquête”’。
[29] Engels, Die Lage der arbeitenden Klasse, p. 45.
[30] Guépin and Bonamy, Nantes au XIXe siècle, pp. 5–6.
[31] Pamela Pilbeam, French Socialists before Marx. Workers, Women and the Social Question in France (Teddington, 2000), p. 143.
[32] Ange Guépin, Philosophie du XIXe siècle. étude encyclopédique sur le monde et l’humanité (Paris, 1854), pp. 13, 573–4; 關于圣西門作品的續篇,可參見p. 543。
[33] Claude Henri de Rouvroy, comte de Saint-Simon, Catéchisme des Industriels(Paris, 1823), p. 4.
[34] 關于社會問題的道德準則,參見Giovanna Procacci, ‘Social Economy and the Government of Poverty’, in G. Burchel, C. Gordon and P. Miller (eds.), The Foucault Effect. Studies in Governmentality (Chicago, 1991), pp. 151–68, here pp. 157–8。這一詞語出自Jacques Donezelot, The Policing of Families (London, 1979)。社會話語和其他基于“問題”的更寬泛的話的“道德化”特征,參見Holly Case, The Age of Questions (Princeton, 2018), 特別是p. 73。
[35] Engels, Lage der arbeitenden Klasse, p. 115.
[36] Ramón de la Sagra, ‘Ideas generales sobre la Beneficiencia publica’, in La Sagra,Discursos pronunciados en el Ateneo Scientifico y Literario de Madrid (Paris, 1838), p. 4.
[37] Honoré Frégier, Des classes dangereuses de la population dans les grandes villes et des moyens de les rendre meilleures (Brussels, 1840), pp. 76–7.有關窮人實際的無助情緒和中產階級評論者有關其處境的批判之間的意識形態差距,可對比參考19世紀晚期的Gareth Stedman Jones, Outcast London. A Study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lasses in Victorian Society。
[38] Frégier, Des classes dangereuses, p. 7.
[39] Ibid., pp. 295–6.
[40] Buret, De la misère des classes laborieuses, vol. 1, p. 347.
[41] Buret, De la misère des classes laborieuses, vol. 1, p. 389.
[42] Buret, De la misère des classes laborieuses, vol. 1, p. 118,該書第三章的標題就是這么來的。
[43] 關于西斯蒙第是政治經濟學的“英雄”,參見Buret, De la misère des classes laborieuses, vol. 1, p. 38。
[44] 關于對婦女的描繪中措辭含糊的欲望,參見Sally Alexander, ‘Women, Class and Sexual Differences in the 1830s and 1840s.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Writing of a Feminist History’, History Workshop 17/1 (Spring 1984), pp. 125–49, here p. 126; 關于婦女在社會問題話語中的位置的深入分析,參見Joan Scott,‘“L’ouvrière, mot impie, sordide...”. Women Workers in the Discourse of French Political Economy, 1840–1860’, in Scott, 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 (New York, 1988), pp. 139–63。
[45] La Sagra, ‘Ideas generales sobre la Beneficiencia publica’, p. 4.關于拉·薩格拉對女性勞動力的興趣,參見Mónica Burguera, Las Damas del Liberalismo Respetable. Los imaginarios sociales del feminismo liberal en Espa?a (1834–1850) (Madrid, 2012), p. 86。
[46] Buret, De la misère des classes laborieuses, vol. 1, p. 413.
[47] Scott, ‘L’ouvrière, mot impie, sordide’, p. 6.
[48] Engels, Lage der arbeitenden Klassen, p. 220.
[49] Guépin and Bonamy, Nantes au XIXe siècle, pp. 636–7.
[50] Ernst Dronke, Berlin (2 vols., Frankfurt/Main, 1846), vol. 1, pp. 50–55, 113.
[51] 1847年呼吁革命的匿名傳單,轉引自Walter Grab (ed.), Die Revolution von 1848/49. Eine Dokumentation (Munich, 1980), pp. 27–8。
[52] Ludwig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London, 1922), p. 25.
[53] 這是以下里程碑式研究的核心論點之一:Maurizio Gribaudi, Paris ville ouvrière. Une histoire occultée, 1789–1848 (Paris, 2014), p. 74。
[54] David McClellan, ‘Introduction’, in Friedrich Engels, 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Oxford, 1993), pp. xix–xx.
[55] Louis Blanc, Organisation du travail (Paris, [1840]), pp. 65, 94, 110–15.
[56] Ramón de la Sagra, Lecciones de economía social (Madrid, 1840), p. 69;關于拉·薩格拉對工業進步的看法,參見Alfonso Sánchez Hormiga, ‘Saint-Simonism and Economic Thought in Spain (1834–1848)’, History of Economic Ideas 17/2 (2009),pp. 121–54; Ascensión Cambrón Infante, ‘Ramón de la Sagra, un Gallego ilustrado’,Anuario da Facultade de Dereito da Universidade da Coru?a, 1998, pp. 215–28;consulted online at https://core.ac.uk/download/pdf/61893609.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