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隨蕭徹往京郊打獵幾日,江南落小雪。蘇傾鸞坐廊下,看雪花落梅枝,簌簌積薄薄一層白,是當年在潛邸,她為他溫酒時窗外景致。
王大爺端來一碗熱湯,放她手邊:“小姐,天涼,暖暖身子。”
蘇傾鸞接湯碗,指尖觸溫熱瓷壁,心里空落落。傅恒長這么大,頭次離她這么久。
“衛七說,陛下對阿恒上心。”王大爺坐她身邊,看院里梅花,“手把手教他射箭,夜里還給他掖被角,倒成個尋常父親。”
“尋常父親?”蘇傾鸞輕笑,湯勺在碗里攪出圈圈漣漪,“他是天子,沒尋常父親福氣。”
王大爺嘆氣:“其實……陛下這幾年過得不易。聽說他把柳家抄沒家產都補給蘇家舊部,還在蘇老將軍墓前守三天三夜,頭發白些。”
蘇傾鸞動作頓,沒說話。那些事,她聽衛七說過,心里有波瀾,只是……回不去。有些傷害,不是一句道歉、一點補償能抹平。
傍晚,衛七匆匆跑進來,臉上帶喜色:“小姐!小少爺回來了!”
蘇傾鸞站起,見傅恒跟蕭徹走進來。少年穿一身玄色勁裝,臉上帶風霜,笑得燦爛,手里提只野鹿——收獲不小。
“娘!”傅恒跑到她面前,獻寶似舉起野鹿,“我打的!父皇說我箭法進步!”
蘇傾鸞摸他頭,眼里滿笑意:“累了吧?快進屋歇。”
蕭徹站一旁,看他們母子互動,嘴角揚起。他身上落雪,鬢角沾寒氣,沒先拂掉,靜靜看著,要把這溫馨畫面刻進眼里。
“陛下,進屋喝杯熱茶。”蘇傾鸞側身讓開,語氣平和像招待熟客。
蕭徹點頭,跟她走進屋。王大爺已生好炭盆,屋里暖融融。
傅恒嘰嘰喳喳說打獵趣事,說父皇如何教他辨認野獸腳印,如何在危急關頭救他,眼里崇拜藏不住。蘇傾鸞安靜聽,偶爾給蕭徹添些熱茶。
“對了,”傅恒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玉佩,遞給蘇傾鸞,“父皇說,這是當年給您的定情物,讓我交給您。”
那是塊羊脂白玉,上面刻“同心”二字,正是當年蕭徹送她的定情玉佩,后來在她被賜死那天,摔裂一道縫。此刻,那道裂縫被精心用金線鑲補好,是一道愈合的傷疤。
蘇傾鸞指尖觸玉佩,冰涼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心里被什么輕輕撞一下。
蕭徹看她,眼神里帶小心翼翼期盼:“阿鸞,朕知道……這彌補不了什么,但朕想告訴你,朕心里……一直有你。”
蘇傾鸞捏著玉佩,沉默很久,慢慢抬頭看他:“陛下,您記得當年在潛邸,我們常去喝的那家酸梅湯?”
蕭徹愣,點頭:“記得,老板娘總說你酒量不如朕。”
“那時的酸梅湯,很酸,卻帶點甜。”蘇傾鸞笑,將玉佩放桌上,“就像我們的日子,有過苦,也有過甜。只是現在,我更喜歡喝家里的熱茶,溫溫的,不燙嘴。”
他懂她的意思。
蕭徹眼里閃過一絲失落,很快掩飾,拿起桌上玉佩,輕輕放傅恒手里:“既然你娘不喜歡,就送給你。記得,要好好保護你娘。”
傅恒似懂非懂點頭,將玉佩揣進懷里。
那天晚上,蕭徹沒走,住院里客房。蘇傾鸞躺床榻上,聽窗外風雪聲,還有隔壁房間傳來蕭徹低低咳嗽聲——他當年為救她,淋場大雨,落下咳嗽病根。
她翻身,心里亂。
第二天一早,蕭徹要走。傅恒舍不得,拉他袖子問:“父皇,您還會來?”
“會。”蕭徹蹲下摸他頭,“等明年梅花再開,朕就來陪你打獵。”
他站起看向蘇傾鸞,欲言又止,最終只說:“照顧好自己。”
蘇傾鸞點頭:“陛下也是。”
蕭徹轉身離開,腳步沉重。走到院門口忽然回頭,深深看蘇傾鸞一眼,大步離去,沒再回頭。
蘇傾鸞看他背影消失在風雪里,手里玉佩被攥得溫熱。她知道,這一次,他真放下了。
日子恢復平靜。傅恒依舊跟衛七練武,跟鎮上先生讀書,偶爾提起父皇,語氣帶孺慕。蘇傾鸞靜靜聽,不打斷,也不評價。
轉眼幾年,傅恒長成挺拔青年,眉眼間有蕭徹英氣,也有蘇傾鸞溫和。他考取功名,沒選留在京城,回江南做個小小知縣,清正廉明,受百姓愛戴。
有人勸他,說他是皇子,理應回京城繼承大統。傅恒淡淡一笑:“我娘說,能為百姓做點實事,比什么都強。”
蘇傾鸞看兒子成就,心里滿欣慰。她頭發漸漸白,卻依舊喜歡坐廊下,看院里梅花開了又謝。
這年冬天,梅花盛開得格外好。蘇傾鸞在院里修剪梅枝,忽聽衛七來報,說京城來位故人,是陛下派來的。
她走到門口,見一個老太監,是當年在潛邸伺候過她的小安子,如今兩鬢斑白。
“老奴參見娘娘。”小安子跪在地上,聲音哽咽,“陛下……陛下走了。”
蘇傾鸞手里剪刀“啪”地掉地上,她踉蹌一下,扶住門框才站穩:“你說什么?”
“陛下三個月前就病了,一直瞞著,”小安子抹眼淚,“臨終前,他讓人把這個交給您。”
他遞過來一個錦盒,蘇傾鸞打開,里面是那只破舊布偶,還有一封親筆信。
信上字跡已有些顫抖,卻依舊工整:
“阿鸞,見字如面。朕知道,朕欠你太多,這輩子怕是還不清。朕守這江山,守一輩子,才明白,最想要的,不過是當年和你一起喝的那碗酸梅湯。朕把皇位傳給阿恒,他是好孩子,定會是明君。朕不求你原諒,只愿你來世……不要再遇見朕,不要再入這帝王家。”
蘇傾鸞捏信紙,眼淚終于掉下來,一滴一滴落布偶上,暈開上面的“鸞”字。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原來,他也有遺憾。
傅恒聞訊趕回來,看母親手里的信,也紅眼眶。他握住蘇傾鸞手:“娘,我們……回京吧。”
蘇傾鸞搖頭,看院里梅花,輕聲道:“不了,這里很好。”
她將信和布偶收好,放床頭柜子里,像收藏起一段塵封往事。
又過很多年,蘇傾鸞在一個梅花盛開的清晨,安詳閉上眼。臨終前,她看到年輕時的蕭徹,站梅林里,對她笑說:“阿鸞,等我君臨天下,必許你鳳位無憂。”
她也笑,輕聲說:“我不要鳳位,我只要你……陪我看一輩子梅花。”
傅恒遵從母親遺愿,將她葬江南梅林里,沒立碑,只種滿院梅花。
后來,有人說,每年梅花盛開時,總會看到一對老人身影,在梅林里散步,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溫婉動人。
與定王和定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