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花開得正好,風過處,落瓣像雪似的撲在青石板上。
蘇傾鸞在城郊的小院已住了五年。院墻邊的紅梅長得比人高,枝椏探過墻頭,把影子投在傅恒練劍的石臺上。少年已長到蕭徹肩頭,眉眼間那點蕭徹的輪廓被江南的溫潤磨得柔和,揮劍時卻帶著蘇家軍的利落——衛七教的劍法,每招都藏著護人的架勢。
“娘,先生夸我今日的策論有幾分大局觀了。”傅恒收劍入鞘,額角沁著薄汗,鼻尖沾著點泥土,是方才練劍時蹭的。
蘇傾鸞正坐在廊下曬梅干,聞言放下竹匾,遞過帕子:“是嗎?那得賞。”她從竹籃里拿出罐蜜餞,是用去年的梅子釀的,酸甜正好。
傅恒捏了顆蜜餞含著,忽然往院門口瞟了眼:“衛七叔說,今日京城來的商隊帶了新茶?”
蘇傾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衛七正站在門口,身后停著輛青篷馬車,車簾微動,露出一角明黃。她指尖捻梅干的動作頓了頓,五年了,蕭徹還是這樣,每次來都不直接進門,總在梅林外站夠半個時辰。
“娘?”傅恒拽了拽她的衣袖。
“去吧,”蘇傾鸞拍了拍他的手,“跟你衛七叔去看看,若是雨前龍井,買些回來。”
傅恒跑遠后,衛七才走進來,低聲道:“陛下在梅林里,說帶了太醫,想給小殿下看看身子。”
蘇傾鸞沒回頭,繼續翻曬梅干:“他身子早好了,不必麻煩太醫。”話雖如此,卻也沒再攔著。
五年里,蕭徹做得夠多了。蘇家祠堂重建時,他親自題的“忠烈”匾額;大哥的舊部想歸鄉,他撥了良田;甚至傅恒隨口提過想要本孤本兵書,不出半月,就有內侍捧著錦盒送來,說是從先帝藏書里找的。
只是這些,她都記在賬上,沒說過謝。
暮色漫進梅林時,蕭徹才走出來。他穿了身常服,青衫上沾著梅瓣,鬢角的霜色比去年又重了些,倒襯得眼底那點溫和更沉。傅恒正蹲在石臺上給他講新學的劍法,手舞足蹈的,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撞在梅枝上,簌簌落了蕭徹一身瓣子。
“阿鸞。”蕭徹看向廊下,聲音比五年前低了許多,像被江南的水汽泡軟了。
蘇傾鸞起身拂了拂裙角:“陛下今日怎么有空?”
“邊關送來新茶,想著你愛喝。”他指了指馬車,“還有太醫,說阿恒的身子還得再調調。”
“不必了。”蘇傾鸞淡淡道,“江南的大夫瞧得很好。”
傅恒卻跳下來:“娘,父皇說京郊的獵場這時候有白狐,想帶我去見識見識。”少年眼里閃著興奮,又有些猶豫地看她,“您……一起去嗎?”
蘇傾鸞沒答,只看著蕭徹。他站在梅樹下,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腰間玉佩——還是那枚有裂痕的“同心”玉,只是裂縫處被細心打磨過,不扎手了。
“阿鸞,”蕭徹忽然開口,目光落在她鬢邊,那里別著支木簪,是去年傅恒用梅枝給她刻的,“太廟的蘇家牌位前,我每日都去添香。大哥的舊部,我給他們在邊關謀了安穩差事,沒人再敢提‘罪臣’二字。”
蘇傾鸞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這些事,衛七都跟她說過。
“還有柳氏那個孩子,”蕭徹聲音更低了些,“我讓人送去了皇陵,只給口飯吃,保他性命,也算……全了最后一點情分。”
傅恒聽得懵懂,卻知是要緊事,乖乖站在一旁。
“陛下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什么?”蘇傾鸞抬眼,眸里映著梅影,比五年前多了些暖意,卻仍有堅冰,“說您贖罪了?還是說,我們可以忘了那些人怎么死的?”
蕭徹喉結動了動:“我不敢忘。我只想……”他看向傅恒,“阿恒快加冠了,他得回去學朝政,明齊的江山,終究是他的。”
“他可以學,但不必回去。”蘇傾鸞轉身往屋里走,“江南也能學,這里沒有血,沒有算計,學得更干凈。”
蕭徹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道:“那年在滿月宴,你說‘兩清了’,可我總覺得,欠你的還沒還。”
蘇傾鸞的腳步停在門口。
“我把鳳儀宮拆了,”他聲音里帶著點澀,“蓋了座梅園,種的都是你喜歡的朱砂梅。阿恒的東宮,我讓人按你當年的樣子布置的,書案還是你換過桌角的那張……”
傅恒跑過來拉她的手:“娘,父皇說,宮里的梅園比咱們這大好多,還能堆雪人。”
蘇傾鸞低頭看著兒子,他眼里的期待像極了當年的自己,對未來抱著純粹的熱望。她摸了摸他的頭,忽然笑了,那笑意漫過眼底的堅冰,漾出點溫柔的漣漪。
“去獵場可以,”她看向蕭徹,“但得等梅花開盡。”
蕭徹愣住,隨即眼里爆發出亮,像被點燃的星火:“好,等梅花開盡。”
那天傍晚,蕭徹沒走,坐在廊下看蘇傾鸞和傅恒收拾梅干。傅恒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講鎮上的趣事,講衛七教他的新招式,蘇傾鸞偶爾應一聲,手里的活計沒停。蕭徹就靜靜聽著,目光落在她手上——那雙手曾握過鳳印,也握過刀劍,如今沾著梅香,指腹有薄繭,是揉面、繡花、打理梅園磨出來的,踏實得很。
月上中天時,傅恒已睡熟。蕭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回頭:“阿鸞,當年在梅林里說的‘鳳位無憂’,我沒做到。但往后,我想給你‘歲月無憂’,行不行?”
蘇傾鸞沒看他,只望著院里的梅花。風吹過,落瓣飄在她發間,像戴了串碎玉。
“等阿恒加冠再說吧。”她輕聲道。
蕭徹笑了,眼里的霜色都化了。他知道,這不是拒絕。
馬車駛離時,傅恒不知何時醒了,趴在窗上揮手:“父皇,記得帶白狐皮毛回來給娘做圍脖!”
蕭徹回頭,看見蘇傾鸞站在梅樹下,月光給她鍍了層銀邊,手里正捏著片剛落下的梅瓣。
風吹過,梅香漫了滿院。有些傷口,或許縫不好了,但只要愿意等,總能長出新的皮肉,像這年年盛開的梅,在舊枝上,發了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