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打鐵鋪藏巷尾,鐵銹味混煤煙味撲面而來。王大爺掄鐵錘,火星濺在黧黑胳膊上,燙出淺疤也渾然不覺?!斑旬敗币宦?,鐵塊被敲出劍的雛形。他直起身抹汗時,目光總往那道褪色門簾瞟——后面藏著個“死人”。
門簾被掀開,蘇傾鸞走出來。及耳短發沾鐵屑,粗布短打裹單薄身子,臉上抹的煤灰遮去原本輪廓,只有那雙眼睛,亮得淬了火的鐵。
“王伯,”她接過粗瓷碗,糙米湯的熱氣模糊視線,“宗人府那邊,有消息嗎?”
王大爺往爐膛添煤,火苗“騰”地竄起:“小殿下不肯吃餿飯,昨兒跟陛下吵了一架,被關禁閉。柳丞相的人盯得緊,咱家的人靠不近?!?
蘇傾鸞捏著碗沿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泛白。她能想象傅恒倔強模樣——那孩子自小被她教得硬氣,寧肯餓著也不低頭??勺谌烁皇丘B人的地方,再硬的骨頭,也經不住磋磨。
“得送點吃的進去?!彼畔峦耄叩綁氰F砧旁,拿起小鑿子在鐵塊上刻著,線條利落,很快顯出個栩栩如生的虎頭——傅恒的生肖。
王大爺盯著那虎頭,忽然嘆氣:“小姐想變成誰?”
“采買婆子?!碧K傾鸞放下鑿子,鐵屑簌簌落下,“每月初三,宗人府會讓采買送換季衣裳,今年的冬衣該送了?!?
王大爺往爐膛下摸出個小盒,里面藥膏泛著冷光:“柳丞相的人認得宮里所有采買,得換張臉,換個身份?!彼肫甬斈?,這丫頭偷穿他的軍靴,往臉上抹鍋灰,說“這樣就沒人認出我是尚書府小姐了”。蘇老將軍拿著藤條追了半條街,嘴里罵“瘋丫頭”,眼里卻滿是笑。
藥膏抹在臉上涼絲絲的,王大爺用特制的針在她眉骨處刺著,輕微痛感傳來。“這藥膏能維持三個月,”他聲音發沉,“三個月后得用解藥,不然臉會爛?!?
“夠了?!碧K傾鸞睜眼看向銅鏡,鏡中人眉眼粗鈍,顴骨高聳,嘴角還有顆痣,活脫脫常年操勞的老嫗,連自己都認不出。
王大爺遞來件打滿補丁的灰棉襖:“這是張婆子的衣裳,她上禮拜染病死了,采買名冊還沒改。記著,她是山西人,說話帶口音,左腿跛,是被馬車軋的?!?
蘇傾鸞往鞋里塞了塊石子,走兩步,跛得像模像樣。她忽然笑了,笑聲帶著老嫗的沙啞:“王伯這手藝,比當年在軍中還給力。”
王大爺別過臉添煤,火星濺到手背也沒躲:“衛七說,當年給老將軍送糧草的押運官,現在是戶部侍郎周顯。”
“周顯?”蘇傾鸞眉峰挑了挑。她記得那人,當年還是小吏,因會算賬目被大哥提拔,見了她總恭恭敬敬喊“大小姐”。
“就是他。”王大爺往爐膛里啐了口,“老將軍戰死那天,他的隊伍晚了三個時辰,說是遇山洪??赡悄昵锾?,山西根本沒下過大雨?!?
蘇傾鸞走到窗邊,看著巷口行人。大哥總說“阿鸞,人心不能看表面”,那時她不信,覺得掏心掏肺對人,別人總會念著好?,F在才懂,大哥說得對。
“初三還有五天,”她轉身,眸光沉沉,“得讓周侍郎,先記起我這個‘大小姐’。”
五日后,初三。
宗人府側門開了道縫,蘇傾鸞佝僂著背,推著裝棉衣的獨輪車,一瘸一拐往里走。守門禁軍瞥了眼她腰牌上的“張婆子”,不耐煩揮手:“快點,別磨蹭?!?
“欸,欸?!彼龖?,山西口音學得十足,眼角余光掃過禁軍腰間令牌——柳家軍的制式,看來宗人府守衛早換成柳丞相的人。
獨輪車碾過青石板,“吱呀”作響。蘇傾鸞低著頭,看著地上磚縫——當年太子太傅在這教傅恒讀書,孩子調皮,總愛在磚縫里塞花瓣。
轉過拐角,就看到傅恒被關的牢房。鐵欄桿銹跡斑斑,里面的孩子背對著門口,蹲在草堆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送冬衣的?!彼畔陋気嗆?,聲音沙啞地喊。
傅恒猛地回頭,瘦得臉頰凹陷,只剩雙眼睛又大又亮??吹教K傾鸞這張陌生臉,眼里的光暗了暗,又轉回去扒拉草堆。
蘇傾鸞打開棉包,拿出厚棉襖,故意將袖口的虎頭刺繡露出來,悄悄把油紙包著的糕點塞進棉襖里:“小殿下,試試合不合身?!?
傅恒動作頓了頓。虎頭刺繡是母妃親手繡的,針腳里還藏著他的小名“阿恒”。他猛地抬頭,看向蘇傾鸞的眼睛:“你是誰?”
蘇傾鸞低頭整理棉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老地方的梅花開了?!?
傅恒小時候,母妃帶他去城外梅林,說“遇到難處,就想想這里的花,再冷也能開”。他眼睛瞬間紅了,抓起棉襖,手指顫抖地摸著里面的油紙包,眼淚“吧嗒”掉在布面上。
“娘娘……”他哽咽著想說什么,被蘇傾鸞用眼色制止了。
“快穿上吧,天涼?!碧K傾鸞直起身,推著車往外走,跛著的左腿故意撞在鐵欄桿上,發出“哐當”一聲。
禁軍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吵什么呢?”
“沒、沒什么,”她慌忙應著,“小殿下不肯穿衣裳,老奴勸勸。”
走到拐角處,她回頭看了眼。傅恒背對著門口,肩膀一抽一抽的。蘇傾鸞眼眶熱了,抬手抹臉,淚水混著煤灰流下。好孩子,再等等,娘很快來接你。
離開宗人府,蘇傾鸞拐進戶部侍郎周顯府邸后巷。衛七的人已在墻上鑿了個洞,夠一人側身鉆進。
周府花園里,周顯陪著小妾賞花,錦緞袍子裹著圓肚子,早沒了當年在軍中的精干。“老爺,聽說廢后蘇氏的墳頭讓人掘了?”小妾嬌滴滴靠在他懷里,“柳丞相可真厲害?!?
周顯捏著她的下巴,笑得油膩:“沒咱家遞消息,他哪知道蘇老將軍的行軍路線?”
小妾眼睛一亮:“老爺還幫過柳丞相?”
“那是,”周顯灌了口酒,得意忘形,“當年蘇老將軍要是沒死,哪有我周顯的今天?還有他那個寶貝妹妹,在秦國做人質時,要不是我讓人截了她的求救信,她早回來了,哪輪得到柳貴妃得寵?”
墻洞外的蘇傾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順著指縫滴在地上,洇開一小朵暗紅的花。原來大哥的死,秦國五年的孤立無援,都是拜眼前這人所賜。
她慢慢后退,轉身撞在巷尾石墻上。陽光刺眼,卻覺得渾身發冷,像回到秦國那間陰冷囚室,日復一日等蕭徹的回信,只等來“陛下忙于朝政”的敷衍。
“周顯……”她低聲念著這名字,“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回到打鐵鋪,王大爺正在熔鐵。通紅鐵水倒進模具,映得他臉上溝壑分明?!俺闪??”他問。
蘇傾鸞點頭,將藏在袖中的一小截頭發遞過去——剛才故意撞向鐵欄桿時,從傅恒頭上蹭下來的?!罢覀€信得過的大夫,看看他是不是中了慢性毒,”她說,“我看他臉色發青,不像是餓的?!?
王大爺接過頭發,手微微發抖:“柳家的人,連個孩子都不放過?”
“斬草要除根,他們懂這個道理?!碧K傾鸞拿起那把刻著虎頭的小匕首,“王伯,幫我把這個淬成毒匕。”
王大爺看著她,心里發寒——這匕首不是給傅恒的,是給周顯的。“用什么毒?”
“讓人說真話的那種。”蘇傾鸞指尖劃過匕首鋒利的刃,“我得知道,周顯背后還有誰。”
爐火“噼啪”作響,將兩人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蘇傾鸞看著漸漸成型的匕首,忽然想起蕭徹曾說,她的眼睛像最純凈的琉璃,不染塵埃。可現在,這琉璃里裝著的是恨,是毒。
皇宮里,蕭徹正對著一幅畫出神。畫上是蘇傾鸞年輕時的模樣,穿紅衣站在梅林里笑,鬢邊別著紅梅——這是他當年偷偷畫的,藏在書房最深處,連她都不知道。
“陛下,”小順子進來稟報,“周侍郎求見,說有要事稟報?!?
蕭徹的目光從畫上移開,落在窗外。梅樹枝椏光禿禿的,指向天空?!白屗M來?!?
周顯喜氣洋洋走進來,捧著錦盒:“陛下,臣尋得一枚暖玉,據說能安神,想著柳貴妃近來身子不適,特來獻上?!?
蕭徹沒看錦盒,只是盯著他:“你當年,是蘇老將軍提拔的?”
周顯臉上的笑僵了僵,忙點頭:“老將軍對臣有知遇之恩,臣一直記著?!?
“記著就好。”蕭徹忽然笑了,那笑容沒達眼底,“明日起,你去守皇陵吧。”
周顯猛地跪下,臉色慘白:“陛下!臣做錯了什么?”
蕭徹沒回答,拿起畫慢慢卷起來。他想起蘇傾鸞去秦國前一夜,曾憂心忡忡地說:“周顯這人太貪,大哥把他放在戶部,怕是不妥?!蹦菚r他說“用人不疑”,如今想來,悔得腸子都青了。
“去吧?!笔拸負]揮手,聲音疲憊。
周顯連滾帶爬退出去,剛到宮門口,就被兩個黑衣人設伏。淬了藥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一個沙啞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周大人,別急著去皇陵,咱們聊聊?”
周顯驚恐回頭,看到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像暗夜里的鬼火。從背叛蘇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夜的結局。
打鐵鋪的爐火還在燒,通紅鐵水將毒匕淬得寒光凜冽。蘇傾鸞握著匕首,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周顯只是開始。接下來,是柳丞相,是柳貴妃,甚至……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