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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枯骨生花

  • 鳶棲鳳燼
  • 聽風鑒瞳
  • 3568字
  • 2025-07-31 00:00:00

卯時朝會剛散,滿京城權貴府邸飄起素色燈籠。鳳儀宮琉璃燈卻亮得刺眼,柳貴妃坐鏡前,由宮女梳及腰長發。銅鏡映出嬌媚面容,眼角眉梢得意卻藏不住——她指尖把玩新制赤金點翠步搖,流蘇掃過鏡沿,發出細碎響。

“娘娘,”貼身宮女捧鳳釵笑,“陛下昨夜在東宮待了半宿,聽說還撿了個破布偶回來……”

“啪”一聲,柳貴妃將步搖拍在妝臺上,珠翠碰撞脆響驚得宮女跪地。她起身時裙擺掃過錦凳,打翻的胭脂盒在地上洇開暗紅痕:“死人的東西,也配提?”

宮女哆嗦著磕頭,鬢邊銀簪撞在金磚上。柳貴妃看鏡中自己,緩緩戴上步搖,流蘇晃得她眼暈——這鳳儀宮的梁上雕花,還是按蘇傾鸞喜好刻的纏枝蓮,此刻倒在暗處盯著她。

她總想起三年前初見蘇傾鸞情景。那時她還是個被貴嬪刁難的才人,蘇傾鸞路過,鳳袍曳地,只淡淡一句“柳家的姑娘,朕瞧著安分”,便解了圍。陽光落對方發間東珠上,金輝刺得她睜不開眼。

“丞相大人送了信來。”另一個宮女捧密函進來,指尖在封口捏出褶皺,“說蘇家舊部在城外聚集,怕是要生事。”

柳貴妃拆開密函,“斬草除根”四個字被指腹反復摩挲,墨跡暈成深黑。她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看著紙角蜷起、發黑,直到化作灰燼飄落在手背上:“告訴父親,陛下心里有數。蘇傾鸞已死,蘇家只剩個圈禁的廢太子,翻不起浪。”

宮女退下后,殿內只剩銅鏡反射的冷光。柳貴妃對鏡中自己笑,忽然覺得后頸發涼——昨夜陛下從偏閣回來,明黃袍角沾著泥污,手里捏著個破舊布偶,見了她,也只是淡淡一句“安置吧”。那布偶上繡著的歪扭“鸞”字,扎在她心頭。

“姐姐,你輸了。”她對鏡子喃喃,指尖掐進掌心,滲出血珠,“這鳳位,本就該是我的。”

而此時城外亂葬崗,新墳還沒立碑。幾個黑衣人正用洛陽鏟撬開棺木,月光落蘇傾鸞蒼白臉上,睫毛凝著霜,卻在接觸到空氣的剎那,微微顫動。

“小姐的脈息穩了!”為首的衛七掀開面罩,刀疤臉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伸手探向蘇傾鸞鼻息,指尖被她睫毛掃過,驚得縮回手,“藥不能停,得盡快轉移!”

蘇錦——蘇傾鸞的陪嫁丫鬟,此刻正往她嘴里喂參湯,銀匙碰在牙上,發出輕響:“宮里傳來消息,陛下要將小姐的‘尸身’挫骨揚灰,怕蘇家舊部借尸還魂。”

“狗皇帝!”衛七拳頭砸在棺木上,震落的塵土落蘇傾鸞臉上,“老將軍當年為他擋了三箭,差點死在雁門關!他就是這么報恩的?”

蘇傾鸞喉間發出微弱氣音,眼皮顫了顫。蘇錦連忙俯身:“小姐?”

“……太子……”她的聲音比蚊子哼還輕,卻帶著驚濤駭浪,“我的恒兒怎么樣了?”

衛七沉了臉,指節捏得發白:“宗人府守得緊,進不去。只聽說……廢太子三天沒吃東西了。”

蘇傾鸞猛地睜眼,眸里哪還有半分死氣?她掙扎著想坐起,卻被衛七按住,棺木邊緣硌得她肩胛骨生疼:“小姐!您剛從鬼門關爬回來,動不得!”

“放開!”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牽動喉間傷口,咳得撕心裂肺,指縫間滲出的血滴在棺底,洇開小紅,“那是我的兒子!是蘇家唯一的根!”

“怎么救?”衛七紅了眼,大手在棺木上拍得“咚咚”響,“宗人府四周都是禁軍,柳丞相的人盯著!您現在去,就是自投羅網!”

蘇傾鸞看棺木外月光,忽然想起太子滿月時,蕭徹抱襁褓里的孩子,在她耳邊說:“阿鸞,這孩子眉眼像你,以后定是個心善的。”

心善……所以才會被柳才人幾句好話哄騙,收下那包藏著兵符的點心。所以才會在被審問時,還傻傻地說“父皇會信兒臣的”。

她的兒子,她教他讀圣賢書,教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卻沒教他,這宮里的人心,比邊關的豺狼還狠。

“衛七,”蘇傾鸞慢慢躺回棺木,聲音平靜得可怕,指腹在棺底摸索著什么,“去查,當年我大哥戰死的糧草押運官,是誰。”

衛七一愣,洛陽鏟在手里攥得發緊:“老將軍不是死于匈奴偷襲嗎?”

“匈奴的箭,射不穿他的鐵甲。”蘇傾鸞閉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我大哥身中七箭,全在要害,分明是熟人作案。還有,當年送我去秦國做人質的護送隊,半路遇襲,死的都是我蘇家心腹——這些賬,我都要算。”

衛七看她蒼白卻堅毅的側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老將軍把年幼的蘇傾鸞抱上戰馬,說:“我蘇家的女兒,不能只會繡花,得懂刀槍,更得懂人心。”

那時的小姑娘,還會抱他的脖子撒嬌,說“七叔,刀槍太沉了”。如今,她躺亂葬崗的棺木里,卻像握著柄無形的劍,鋒芒畢露。

“小姐想怎么做?”

“先活下來。”蘇傾鸞睜眼,月光落她眸里,淬成冰冷火焰,“找個地方,讓我長出新的骨頭,開出新的花。”

三日后宗人府,墻角草堆里縮著個小乞丐。送飯的禁軍掀開食盒,餿掉的米湯泛著綠霉,半個窩頭爬滿黑蟲:“吃吧,廢太子。要不是陛下念父子情分,你早跟你那死鬼娘一塊去了。”

草堆里的孩子慢慢抬頭,是八歲的傅恒。臉上滿是凍瘡,嘴唇干裂出血,卻死死盯著那碗餿飯,不肯伸手。

“怎么?還想當你的太子爺?”禁軍抬腳踹翻食盒,餿湯濺了傅恒一身,“告訴你,你娘蘇家謀反,你爹都認了,你還犟什么?”

傅恒的拳頭在袖擺下攥得死緊,指甲嵌進肉里,滲出血來。他想起母妃臨走前,偷偷塞給他的玉佩,說“遇到難處,就去城南找打鐵鋪的王大爺”。

他還想起昨夜,有個小太監偷偷塞給他個熱饅頭,說“娘娘讓奴才告訴殿下,撐住”。

娘娘……母妃不是死了嗎?

傅恒抓起地上那半個發霉的窩頭,用力塞進嘴里。再難吃,也要咽下去。母妃說過,活著,才有希望。

皇宮書房里,蕭徹正對著一幅地圖出神。圖上圈著秦國與明齊的邊境,那是蘇傾鸞做了五年人質的地方。

“陛下,”內侍捧奏折進來,腳步在金磚上拖出輕響,“秦國使者求見,說……想接回當年留在明齊的質子。”

蕭徹的目光落地圖上的咸陽城,那里有蘇傾鸞住過的宮殿。據說她剛去時,天天在城墻上望著明齊的方向,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不見。”他淡淡道,指尖在圖上咸陽城的位置反復點戳,墨跡暈開。

“可使者說……”內侍猶豫著,捧個錦盒上前,“他們帶了樣東西,說是當年皇后娘娘親手繡的。”

蕭徹的指尖猛地頓住,墨滴落地圖上,暈成一片黑。

他想起五年前,蘇傾鸞去秦國的前夜,在燈下為他繡荷包,金線在她指間纏繞,她說:“修宜,等我回來,我們就去江南,再也不管這朝堂紛爭。”

那時他握她的手,說“好”。

可她回來時,他身邊已經有了柳才人。她什么都沒問,只是笑著說“陛下安好,臣妾就放心了”。

原來有些話,說出口的瞬間,就已經死了。

“把東西呈上來。”蕭徹的聲音有些沙啞。

錦盒打開,里面是塊殘破的絲帕,上面繡著兩只鴛鴦,一只已經褪色,另一只……被燒了個洞。

“秦使說,這是當年皇后娘娘被囚禁時,反復摩挲的東西。”內侍低聲道,視線落那燒破的鴛鴦上。

蕭徹拿起絲帕,粗糙的布面磨著指尖,是蘇傾鸞當年為他縫補戰甲時,不小心扎到的針。那只被燒了洞的鴛鴦,是他的那只。

她在秦國的五年,是怎么過的?是不是也像他現在這樣,對著一件舊物,想一個人,想一段……回不去的時光?

“擺駕,去宗人府。”他忽然說。

宗人府的門“吱呀”開了,蕭徹踩月光走進牢房。傅恒縮在草堆里,聽到腳步聲,警惕地抬頭。

四目相對,一個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一個是階下囚的廢太子。血緣在這一刻變得稀薄,只剩下難堪的沉默。

“可知錯?”蕭徹問,聲音撞在石壁上,彈回空洞的回響。

傅恒沒說話,只是慢慢從草堆里站起,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

“兒臣沒錯。”他說,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像石子砸在冰面上。

蕭徹看著他凍裂的嘴唇,想起這孩子第一次叫“父皇”時,奶聲奶氣的模樣。他忽然伸手,想摸兒子的頭,卻被傅恒猛地躲開。

“別碰我!”傅恒的眼里滿是戒備和……恨意,“你殺了我外公,殺了我舅舅,殺了我娘……你是兇手!”

蕭徹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他看著兒子眼里的恨意,像極了蘇傾鸞最后看他的眼神——一樣決絕,一樣的……讓他心慌。

“放肆!”他厲聲喝道,聲音在牢房里回蕩,驚起梁上幾只蝙蝠。

傅恒卻不怕,反而往前一步,仰著頭,字字泣血:“我娘說,你當年一無所有,是外公把你從死人堆里拉出來,是舅舅為你擋刀,是她為你守著這江山!你憑什么殺他們?憑什么?!”

蕭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他想說“朕是為了江山”,想說“蘇家功高震主”,可看著傅恒那雙酷似蘇傾鸞的杏眼,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

牢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順子慌張地跑進來,袍角掃過地上的餿飯:“陛下!不好了!柳貴妃……柳貴妃在鳳儀宮暈倒了!”

蕭徹的目光從傅恒臉上移開,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里的波瀾已經平息。

“看好他。”他丟下三個字,轉身離去,龍靴踩過傅恒掉在地上的窩頭,發出碾碎的聲響。

傅恒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抓起地上的石頭,用力砸過去,卻只砸在冰冷的門上,發出“哐當”的脆響。

石頭彈回來,落在他腳邊,上面沾著他的血。

他慢慢蹲下身,抱著膝蓋,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

娘,你說的撐住,好難啊。

而此刻的亂葬崗,棺木早已空了。蘇傾鸞換上了一身粗布男裝,跟著衛七往城南而去。發間束著根普通木簪,卻在月光下泛出冷光——那是用當年蕭徹送她的定情玉佩磨的,邊角鋒利如刀。

夜色深沉,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陣風,卷著幾片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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