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登基后的第三個冬天,梅林又開得如雪覆枝。他披著玄色披風,站在當年蘇傾鸞最愛的那株老梅下,手里摩挲著那枚“同心”玉佩。
新帝勤政愛民,卻始終未立皇后,朝臣們急得幾次上書,都被他以“國事為重”壓了下去。他總說,要等一個懂梅花的人。
“陛下,”內侍輕聲稟報,“鎮國公府的小姐求見,說是送來了新釀的梅花酒。”
傅恒微微一怔。鎮國公是蘇家平反后,由他親自冊封的蘇家旁支,姓蘇名珩,是位剛正不阿的老將。其女蘇落雁,年方十七,據說不僅通詩書,更習得一手好騎射,頗有當年蘇傾鸞的風范。
“讓她進來吧。”
片刻后,一個穿著月白襖裙的少女走進梅林。她未施粉黛,眉眼清亮,手里提著個酒壇,看到傅恒時,落落大方地福身:“臣女蘇落雁,參見陛下。”
傅恒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竟莫名覺得親切。那眉眼間的英氣,像極了蘇家的人。
“免禮。”他示意內侍接過酒壇,“鎮國公有心了。”
“家父說,這梅花酒需用初雪的梅花釀制,才得此清冽滋味,”蘇落雁抬頭,目光落在老梅樹上,帶著幾分贊嘆,“陛下這梅林,比家中的更有風骨。”
傅恒笑了:“這是先母生前親手栽種的。”
“臣女聽聞,先皇后最愛梅花。”蘇落雁的語氣里帶著敬意,“家父常說,先皇后是女子中的典范,既有家國大義,又有兒女柔情。”
提到蘇傾鸞,傅恒的眸色柔和了幾分:“她總說,梅花雖傲骨,卻也懂適時綻放,不爭春,只報春。”
蘇落雁眼睛一亮:“先皇后說得極是!就像這江山,需剛柔并濟,方能長治久安。”
傅恒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尋常女子談及江山,多是泛泛而談,她卻能從梅花引申出治國之道,倒是難得。
“你似乎……對朝政也有見解?”
“不敢稱見解,”蘇落雁淺笑道,“只是跟著家父看了些奏折,偶爾聽他與幕僚議論,略知一二罷了。比如去年南方水災,陛下開倉放糧固然是仁政,但臣女覺得,若能提前修堤筑壩,或許能減少損失——家父說,這叫‘防患于未然’。”
傅恒心中一動。去年水災,他確實只想到了賑災,卻沒考慮到長遠的防治之策。這少女的眼界,竟比朝中某些老臣還要開闊。
“你說得有道理。”他頷首道,“明日早朝,朕會提及此事。”
蘇落雁沒想到他如此納諫,臉上露出些許驚喜,隨即又恢復了從容:“陛下肯聽民間之言,是百姓之福。”
兩人站在梅林里,從梅花談到政事,從先皇后談到鎮國公,竟不知不覺聊了一個時辰。傅恒發現,與蘇落雁相處時,他總能想起母親的影子——那種既有女子的溫婉,又有男子的果決的氣質,讓他莫名覺得安心。
“時辰不早了,朕送你出宮。”傅恒道。
“不敢勞煩陛下。”蘇落雁福身告辭,走到梅林門口時,忽然回頭,指著一株新栽的梅樹,“那株梅樹似是生了病,枝干發枯,陛下若信得過臣女,臣女明日帶些藥來試試?”
傅恒看向那株梅樹,確實如她所說。他笑道:“好,朕等你來。”
看著蘇落雁的身影消失在宮墻盡頭,傅恒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心里竟泛起一絲異樣的漣漪。這是母親走后,他第一次對一個女子產生這樣的感覺——不是驚艷,而是舒服,像冬日里曬在身上的暖陽。
次日,蘇落雁果然帶著藥來了。她穿著一身利落的青布裙,親自爬上梯子,給梅樹涂藥、剪枝,動作嫻熟得不像個嬌養的小姐。
傅恒站在樹下看她,陽光透過梅枝落在她臉上,絨毛清晰可見,額角滲著細汗,卻笑得明媚。他忽然想起,母親當年也是這樣,會親自打理院里的花草,說“親手做的事,才踏實”。
“陛下,”蘇落雁跳下梯子,手里拿著剪下的枯枝,“這樹病得不重,涂幾次藥就好了。其實養花和治國一樣,要細心,也要狠心——該剪的枯枝不剪,只會拖累整棵樹。”
傅恒看著她沾了泥土的指尖,忽然覺得,這雙手雖不像宮中女子那樣纖細,卻充滿了生命力。
“你倒是懂得多。”
“家父教的,”蘇落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女子不能只學女紅,也要懂些實用的本事,萬一哪天家里落難,至少能養活自己。”
傅恒心中微動。蘇家經歷過滅門之禍,鎮國公這番話,怕是有深意的。他忽然想起母親當年,也是從嬌小姐變成能獨當一面的女子,靠的正是這份“實用的本事”。
從那以后,蘇落雁常以“照料梅樹”為名入宮。有時會帶些鎮國公的奏折副本,與傅恒討論政事;有時會帶來民間的新鮮事,說哪家的酸梅湯最地道,哪家的打鐵鋪手藝好;有時,只是安靜地坐在梅林里,看傅恒處理奏折,像一幅安靜的畫。
朝臣們漸漸看出了端倪,有人開始上書,提議冊封鎮國公之女為后。傅恒沒有回應,卻也沒有拒絕蘇落雁的入宮。
這日,兩人在梅林里賞雪,蘇落雁忽然指著遠處的宮墻:“陛下,您看那墻角,竟有一株野生的梅樹,在石縫里也能開花,比院里的更倔強。”
傅恒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株野梅確實開得頑強,花枝從石縫里鉆出來,頂著風雪綻放。
“像極了先母。”他輕聲道。當年母親從亂葬崗爬回來,不就像這石縫里的梅樹嗎?
蘇落雁沉默片刻,忽然道:“先皇后是傳奇,臣女不敢比。但臣女知道,無論是溫室里的梅,還是石縫里的梅,只要心懷暖陽,就能開出花來。”
傅恒看向她,她的眼睛亮得像落了雪的星辰,里面沒有對皇權的敬畏,只有平等的坦誠。
“落雁,”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聲音有些微的沙啞,“你愿不愿意……留在這宮里,陪朕一起看梅花開?”
蘇落雁愣住了,隨即臉頰飛起紅霞。她看著傅恒認真的眼神,想起這些日子相處的點滴,想起他對先皇后的敬重,對百姓的仁愛,忽然福身,聲音堅定:“臣女愿意。但臣女有個條件。”
“你說。”
“臣女不要做只懂爭寵的皇后,”蘇落雁抬頭,目光清澈,“臣女要做能為陛下分憂、為百姓做事的皇后,像先皇后那樣,活成自己的風骨。”
傅恒看著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初融,帶著前所未有的暖意:“好,朕答應你。”
風吹過梅林,落雪紛紛揚揚,落在兩人發間、肩頭。遠處的野梅在石縫里綻放,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在困境中依舊挺直腰桿的女子。
傅恒知道,母親和父皇的故事已經落幕,但屬于他和蘇落雁的故事,才剛剛開始。這一次,沒有權謀算計,沒有身不由己,只有兩顆相互懂得的心,在梅香里,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