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秋，南京。

梧桐葉開始泛黃的季節，空氣里還殘留著夏末的悶熱與潮濕。某小區一間寬敞明亮的出租屋內，彌漫著淡淡咖啡的香味。

自那次事故已過去三年。好友們在高考后如愿進入心儀的大學，如今已是國內知名大廠的實習生。而王暮云，選擇了另一條路。為了與林悠那個約定，他放棄了大學，將全部生命傾注于一部名為《Under the Moonlight》的漫畫。這部承載著紀念與執念的作品，已在網絡和雜志上連載逾百章，積累了幾萬忠實讀者，在圈內小有聲望。

漫畫連載一年后，王暮云裝上了合金假肢，右臉也經歷了植皮與整形手術。疤痕雖然依舊猙獰，扭曲的皮膚顏色深淺不一，但至少能勉強掩蓋住最駭人的部分，讓他得以走出家門，不必再擔心路人驚恐的目光。術后不久，他便告別了擔憂的父母，獨自一人拖著行李箱，來到了南京——這座他與林悠真正相識、靈魂初次碰撞的城市。在這里，他租下一間公寓，與一只暹羅貓和一只三花貓為伴，試圖拼湊起生活的碎片。家人和好友，是他灰暗底色上偶爾閃現的暖光。

正如同此刻。

14:00:15。

客廳里，光線透過半舊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斜長的光斑。王暮云弓著背，眉頭緊鎖，幾乎將整張臉埋在發光的數位屏上，右手握著壓感筆，在板子上疾速劃過，發出密集的“沙沙”聲。他身旁，張辰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懶散地陷在沙發椅里，雙腿隨意搭在矮凳上，手指在機械鍵盤上輕盈跳躍，屏幕里是飛馳的賽車和炫目的光影特效，引擎轟鳴聲從耳機里隱隱漏出。

“喂喂！”王暮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滿是煩躁和控訴，“憑什么我在這兒拼死拼活趕稿，手都快畫抽筋了，你卻能心平氣和地在這兒漂移放氮氣？！”他用力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發出不滿的哼聲。

“誰讓你平時有功夫就擼貓發呆，非要拖到deadline才動筆？”張辰頭都沒回，目光緊鎖屏幕，嘴角掛著一絲調侃的笑意，手指流暢地完成一個漂亮的甩尾，“我要是你編輯，早提著刀上門了……嘖，這破車，氮氣時間太短了”他略帶嫌棄地咂了下嘴。

“可惡啊！”王暮云泄憤似的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旁邊的水杯晃了晃，引來暹羅貓不滿地“喵”了一聲。

14:15:23。

一陣空靈而略帶憂傷的旋律驟然響起——依舊是那首《斯卡布羅集市》，在略顯凌亂的房間里回蕩。王暮云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來電顯示“蕭梁”。他暫時停下筆，接通電話。

“嗨害嗨！猜猜我現在在哪？！”蕭梁的嗓門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幾乎要沖破聽筒。

“你能在哪？”王暮云揉了揉太陽穴，語氣帶著被打斷思路的無奈和一絲習慣性的疲憊，“不是在天逸實習嗎？難不成你偷溜回來了？”

“過啦！我設計的那組角色立繪，終于他媽的通過終審了！”蕭梁的聲音激動得有些變調，背景是隱約的車流聲，“十幾版啊！熬了多少通宵！改得我眼睛都要瞎了！以后你們就能在游戲里看到他們了！趕緊的，叫上張辰！我最多十分鐘殺到你們樓下！給我好酒好煙伺候上，今晚不醉不歸……哎喲臥槽前面有攝像頭，不說了不說了，分要扣光了！”電話被火急火燎地掛斷。

王暮云放下手機，臉上的疲憊被一種由衷的喜悅沖淡了些許，他轉頭看向張辰，嘴角難得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你猜是誰？”

張辰摘下耳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帶著了然：“你都說天逸了，還能有誰？他說什么了？聽動靜不小。”

“他的角色設計，過了。”王暮云的聲音里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

“嘖，還真讓他熬出頭了？”張辰挑了挑眉，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上次跟我視頻還哭喪著臉說項目組懸了，隨時可能被砍。”

他頓了一下，目光落在王暮云那部鈴聲剛停歇的手機上，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你這鈴聲，用了快五年了吧？”后面的話，他終究咽了回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王暮云似乎沒在意那聲嘆息，也或許是刻意忽略。他扶著桌子邊緣，熟練地地站起來，右腿假肢的關節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嘿嘿，”他咧開嘴，笑容牽扯著右臉僵硬的皮膚，“蕭梁馬上到，走，老地方！”

“你稿子不趕了？明天不是deadline？”張辰站起身，關切地問。

“交個屁！”王暮云一揮手，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豪氣，“天大地大，兄弟慶功最大！拖更一天！編輯要殺要剮，明天再說！”他利落地調整好假肢的卡扣，動作已相當熟練。

“那快走快走！”張辰也來了精神，抓起外套，“這次我還點那個鐵板孜然牛肉炒飯，上次那味道絕了！”

“行！給你點兩份，撐死你！”王暮云笑著，眼神里有了短暫的光彩。

16:20:34。

餐館里人聲鼎沸，彌漫著炒菜的煙火氣。角落的卡座，三人圍坐。為了慶祝蕭梁的項目不僅死里逃生還成功落地，桌上開了幾瓶冰鎮啤酒。王暮云用手肘支著桌面，掌心托著下巴，臉上帶著微醺的酡紅和寧靜的微笑。他微微瞇著眼，聽著張辰和蕭梁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吐槽實習期遇到的各路奇葩人物和匪夷所思的職場遭遇。

杯中的液體泛著細小的泡沫，他安靜地聽著，笑著，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悠悠蕩蕩飄向一個模糊又清晰的假設：如果……如果那個夏天沒有意外，如果他和林悠也如常上了大學，此刻的聚會，會不會也是這般喧囂熱鬧，笑聲里也坐著那個溫婉的身影？他會不會也像蕭梁這樣，興高采烈地分享著設計被采納的喜悅？林悠會不會也像張辰這樣，一邊扶眼鏡一邊精準吐槽？

他默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16:50:15。

杯盤狼藉。蕭梁酒意上頭，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來，眼睛發亮：“光吃飯沒勁！走！對面KTV！吼兩嗓子去！慶祝就要有慶祝的樣子！”

他手臂一揮，指向馬路對面霓虹閃爍的招牌。另外兩人被他的情緒感染，加上酒精作用，也笑著舉手贊同。

三人勾肩搭背地走出餐館，晚風帶著涼意吹散了部分酒氣。王暮云貪杯最多，此刻只覺得頭重腳輕，視線有些模糊，腳下如同踩著棉花。假肢在酒精作用下顯得格外沉重和不聽使喚，走路深一腳淺一腳，身體重心不穩，不得不緊緊抓住張辰和蕭梁的手臂，幾乎是被兩人架著前行。城市的霓虹燈光在濕潤的空氣中暈染開，車流如織，喇叭聲此起彼伏。

16:59:45。

三人停在斑馬線前，等待著紅燈轉綠。晚高峰的車流在身邊呼嘯而過，尾燈拉出一道道流動的紅色光帶。對面KTV巨大的招牌流光溢彩，隱約傳出震耳的音樂聲。王暮云努力聚焦著模糊的視線，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對面攢動的人頭。

忽然，他渾濁渙散的目光猛地定住了，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鎖在斑馬線對面、KTV入口稍遠處的一個側影上。那個身影，那走路的姿態，那微微低頭的弧度……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刻骨銘心的熟悉感。

他猛地甩開張辰和蕭梁攙扶的手，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劇烈搖晃了一下。他用力睜大雙眼，幾乎要將眼眶撕裂，想要穿透那十幾米的距離和熙攘的人群，看清那張臉——那張只在夢中清晰、醒來便模糊成淚的面容。

就在這時，對面KTV巨大的音響里，一首旋律歡快、幾年前風靡大街小巷的歌毫無預兆地沖入耳膜：

“泰國，新加坡，印度尼西亞……”

“咖喱，肉骨茶，印度九層塔……”

歌聲響起的剎那，王暮云劇烈地打了個冷戰。濃重的醉意被這歌聲瞬間驅散，渾濁的眼睛變得清澈起來。

他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四年前的那個夏天。2017年的記憶在大腦里浮現，每一塊碎片都記載著一幅過去的畫面，每幅畫面里都出現了一個相同的面容，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姣好面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周圍鼎沸的人聲、喧囂的車流、閃爍的霓虹……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都急速褪去、模糊、消失，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就在這詭異的寂靜中，王暮云的視線里，幾片輕盈的、帶著夢幻色彩的波斯菊花瓣，如同被無形的風吹落，悠悠揚揚地從天空飄下，不偏不倚，落在那道身影的腳下。

“悠……”一個嘶啞破碎的音節艱難地擠出喉嚨。

下一秒，王暮云像一頭徹底失控的野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完全忘記了忘記了身體的殘缺，忘記了周遭的一切！他猛地推開身邊試圖再次拉住他的張辰和蕭梁，以一種近乎悲壯又極其狼狽的姿態，拖著那條沉重的假肢，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卻又用盡全力地朝著那個背影沖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假肢與地面撞擊發出刺耳的“噠、噠”聲，身體因巨大的失衡而劇烈搖擺，但他不管不顧，眼中只剩下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前面的是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17:00:00。

就在他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前方那人影飄動的衣角時——一道無比刺眼、撕裂夜幕的熾白強光，如同死神的凝視，毫無征兆地從側面狠狠扎進他的瞳孔！緊隨其后的，是輪胎與地面極限摩擦發出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銳嘯叫。

“暮云——！！！”張辰和蕭梁驚恐欲絕的呼喊聲被巨大的撞擊聲瞬間吞沒。

王暮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巨力擊中的破敗玩偶，身體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世界在瘋狂旋轉。劇痛尚未傳遞到大腦，求生的本能和那個執念驅使著他，在身體重重砸落地面、翻滾的瞬間，他拼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不顧一切地想要扭轉頭顱，望向那個方向——

然而，在迅速被血色浸染、急劇模糊縮窄的視野里，他只看到張辰和蕭梁狂奔而來的驚恐面容。緊接著，一股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涌進了他的眼眶，視野徹底變成一片刺目的猩紅，什么也看不見了。沉重的倦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意識。

好困……好冷……好想……睡……

就在他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剎那，一縷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純凈的歌聲傳來。

那個人的聲音沁入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