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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潰散的光芒中

  • 悠悠暮云
  • SNa
  • 14779字
  • 2025-07-29 18:25:14

明亮得近乎虛幻的空間里,一棵枝繁葉茂的巨樹撐開如蓋的華蔭,根植于一片開滿波斯菊的草地上。不遠處有一間紅瓦白墻的小屋。

樹蔭下,穿著素白連衣裙的少女席地而坐,少年正枕著她纖細的腿,呼吸均勻地沉睡著。

少女微微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柔和的陰影。她凝視著少年沉睡的側顏,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愛意。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少年微蹙的眉間,又沿著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到唇畔,一遍遍,用指腹感受著那真實的輪廓。

掌心的暖意似乎穿透了夢境。少年濃密的睫毛顫了顫,緩緩掀開眼簾,露出一雙帶著迷茫睡意的棕色眸子。

“太好了,暮云,你終于醒了。”少女的聲音帶著雀躍,像清泉滴落石上。她立刻彎下腰,額前幾縷碎發垂落,鼻尖幾乎相觸,溫熱的氣息交融在一起。那雙剛剛還盛滿憂慮的大眼睛,此刻彎成了月牙兒,閃爍著純粹的欣喜。

“阿悠?”王暮云的視線還有些失焦,他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后腦勺,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這里是哪里?”他撐著草地坐起身,困惑地環顧四周。陽光明亮得有些刺眼,花海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切美好得不真實。

王暮云剛坐穩,林悠便張開雙臂,像歸巢的鳥兒般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她的臉頰埋在他頸窩,聲音悶悶的,卻帶著一種安寧:“這里啊,這里是我以后要一直待著的地方,不要擔心我哦,”她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可那笑容還未完全展開,兩行清澈的淚水便毫無預兆地滑過她白皙的臉頰,在陽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這里暖和的讓我的心都要化了……”

王暮云心頭一軟,也用力回抱住她。少女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梔子花的清香鉆進鼻腔,她身體的暖意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這寧靜與溫暖幾乎讓他沉溺。

然而,一絲冰冷的記憶碎片猛地刺穿這溫暖的表象!

“等等!”王暮云身體瞬間僵住,他推開林悠一點距離,瞳孔驟然收縮,“我們不是被……被車撞了嗎?”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他猛地再次轉頭,急切地掃視這片過于明媚的空間——沒有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沒有冰冷的儀器,只有這美得詭異的寧靜。這不是醫院!絕對不是!

林悠臉上的笑容和淚水都凝固了。她緩緩松開環抱的手臂。

“暮云,”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你該走了。”

“走?我走去哪?”王暮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看清了林悠臉上的淚痕和那雙紅腫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悲傷,還有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訣別。一種不祥預感瞬間淹沒了他,他幾乎是本能地再次將她死死摟進懷里,手臂勒得緊緊的,仿佛要將她嵌進自己的身體里,“要走我們一起走!我說帶你走就帶你走!”

他猛地站起身,試圖拉起林悠的手。可指尖卻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她的手腕——抓空了!

王暮云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然后驚恐地發現,他的身體正從指尖開始,像被陽光蒸騰的水汽一樣,迅速變得透明!

“怎么回事?!阿悠!阿悠!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將他吞噬。他發瘋似的揮舞著雙臂,想要再次抱住那個身影,但每一次擁抱都徒勞地穿過空氣。他的身體越來越透明,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痛苦而撕裂變形,帶著哭腔的嘶吼在花海中回蕩: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離開我!”

“不要離開我林悠!”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喊,像一頭受傷絕望的困獸。

“你說過要給我特別禮物的!你說過會陪我完成約定!還說過大學畢業就跟我結婚,還要跟我養兩只小貓!你說過會一直陪著我的!”他語無倫次地吼著那些甜蜜的承諾,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剜在自己心上,“你說過我無論做什么決定你都會支持我!那么我現在要你跟我一起走!你答應我的你得做到!林悠——!”

林悠跪坐在那片波斯菊盛開的草地上,仰頭望著他。淚水無聲地洶涌流淌,可她的嘴角卻努力地向上彎起,試圖展露一個安撫的笑容,那笑容在淚水中顯得無比凄美。

“暮云,你要活下去,”她的聲音輕柔卻異常清晰,穿透他歇斯底里的呼喊,“你要帶著我們的約定活下去,不要忘記我,要一直記得我,要記得我愛你……”

“暮云你還……活著!”

伴隨著這最后的宣告,王暮云的身體徹底化為一片虛無的光點,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明亮的空間里,只剩下少女壓抑到極致的、細碎而綿長的嗚咽,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滴落在寂靜的花瓣上。

醫院病房內,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與窗外涌進來的熱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醫生,醫生!36床王暮云醒了!”前來查房的護士剛推開病房門,看到床上病人的動靜,立刻轉身沖了出去,聲音在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急促。

病床上,王暮云全身被厚厚的白色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具木乃伊,只勉強露出了一只緊閉的眼睛。幾秒鐘后,那只眼睛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目光茫然地投向陌生的的天花板,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底一個名字在機械地、無聲地重復著:林悠…林悠…林悠……

病房里,醫生正俯身詢問著王暮云一些基本問題,聲音溫和,旁邊的護士快速記錄著。病房門外的走廊上,此刻卻擠滿了人。隔著門上小小的觀察窗玻璃,一張張寫滿焦急、擔憂和期盼的臉龐緊貼著。

王暮云的父親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鬢角的白發刺眼;母親雙眼紅腫,憔悴得不成樣子,緊緊攥著丈夫的胳膊;剛中考完的妹妹王沐月,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此刻也滿是惶恐和悲傷。好友們個個臉色凝重,扒著窗戶努力想看清里面的情況。隔壁鄰居葉詩雨,那位天才畫家姐姐,此刻也收起了往日的從容,眉頭緊鎖。還有曹老師、鄧老師、楊老師三位師長,也聞訊匆匆趕來。

自從六天前那場慘烈的車禍發生——王暮云和林悠在高考結束后被失控的車輛撞飛——時間仿佛凝固在悲痛里。

王暮云被送來時傷勢駭人:左腿膝蓋以下被迫截肢,五根肋骨斷裂,右臉顴骨粉碎性骨折,半邊臉塌陷,毀容已成定局,更嚴重的是內臟的多處損傷和出血。這六天里,他數次被推進手術室,在生死線上掙扎徘徊。醫生曾沉重地告知家屬,他能活下來已近乎奇跡,后續至少還需多次手術修復,完全康復?那是以年計算的漫長征程,甚至可能留下終身的殘缺。

而林悠……這個名字成了所有人心中無法觸碰的痛。在救護車凄厲的鳴笛聲中送到醫院時,她就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本該充滿希望的夏天起點。

王暮云的父母心如刀絞。面對剛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兒子,他們選擇隱瞞。“小悠在另一家更好的醫院治療呢,她傷得輕些……”王暮云的媽媽強忍著淚水,聲音干澀地對兒子說。他們知道這個謊言脆弱不堪,隨時可能被戳破,但此刻,他們只求兒子能少受哪怕一分一秒的打擊。他們不知道,在靈魂曾短暫棲息的那片奇異空間里,王暮云早已觸碰到了冰冷的真相。

在后續漫長而痛苦的治療日子里,除了醫生詢問時用嘶啞的聲音擠出幾個簡單的字詞,王暮云幾乎完全沉默了。他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要么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要么,就固執地偏過頭,望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灼燒的世界。汗水浸濕了他額頭的繃帶,他卻渾然不覺。

看著他這副模樣,王暮云的爸爸媽媽心如明鏡。兒子猜到了,或者說,他知道了。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們幾乎喘不過氣。

如何開解?如何安慰?

這場事故奪走的不僅是一個少女如花的生命,也幾乎摧毀了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那個陽光帥氣、才華橫溢、剛剛開啟人生新篇章的王暮云。這個本應充斥著旅行、聚會、游戲和甜蜜戀愛的悠長暑假,被徹底染成了絕望的黑色。就像一艘即將靠岸、滿載著歸鄉喜悅的航船,在觸手可及的距離,被滔天巨浪無情地拍碎在礁石之上。

身體的創傷或許終能愈合,可心口那個被生生剜去的洞,拿什么去填補?王暮云媽媽的眼角又添了幾道深刻的皺紋,王暮云爸爸的背脊似乎也佝僂了幾分。王沐月乖巧地守在病房外,小小的身影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身體的疼痛中緩慢爬行,從盛夏的蟬鳴走到了深冬的寒風。十二月,大學校園里的新生們早已褪去初時的青澀,融入了新的生活節奏。

歷經數次大手術和無數個疼痛難眠的日夜,王暮云的身體狀況終于穩定,達到了出院的標準。出院那天,天空是鉛灰色的,干冷的空氣刮在臉上生疼。他沒讓父母陪同,固執地拒絕了輪椅,只靠一根金屬拐杖支撐著殘缺的身體。他戴著一頂寬檐帽,巨大的墨鏡遮住了毀容的半邊臉,厚厚的口罩掩住口鼻,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幽靈。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頓,敲響了那個他熟悉又恐懼的門——林悠的家門。

開門的是林悠的父親。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此刻眼窩深陷,眼袋浮腫,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他看到門口包裹嚴實的王暮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悲傷,有理解,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他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地側身,伸出有些顫抖的手,穩穩地扶住王暮云幾乎站立不穩的身體,將他攙扶進屋內。

一進門,客廳正中央那張放大的全家福照片便猛地撞入王暮云的眼簾。照片上,林悠坐在父母中間,左右依偎著兩位笑容明媚的姐姐,五張臉上洋溢著純粹而溫暖的幸福。這笑容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王暮云心臟猛地一縮。客廳里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味,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半截半截的煙蒂,如同主人被碾碎的心事。角落里,一只曾經活潑的小狗無精打采地趴在窩里,聽到動靜也只是懶懶地抬了下眼皮,那雙曾經濕漉漉充滿靈氣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洞和茫然。

沒有多余的寒暄,沉重的空氣幾乎凝滯。林悠爸爸掐滅手中剛點燃的煙,拿起車鑰匙,啞聲道:“走吧,去看看她。”他再次攙扶起王暮云,兩人沉默地走出門,坐進車里。車子駛向郊外,一路無言,只有引擎單調的轟鳴和窗外呼嘯而過的冷風。

墓園坐落在半山腰,枯黃的草地在寒風中瑟縮,光禿禿的樹枝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更添幾分蕭瑟。林父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濃重的煙霧,沉默地走在前面。王暮云拄著拐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金屬拐杖尖端敲打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篤、篤”聲。寒風卷起他空蕩蕩的褲管,冷意直透骨髓。

繞過幾排肅穆的石碑,他們停在了一座相對嶄新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里,林悠笑得無比燦爛,眉眼彎彎,臉頰上似乎還帶著陽光的溫度,充滿了青春特有的朝氣和活力,與周圍死寂的環境形成殘酷的對比。

看到那鮮活笑容的瞬間,王暮云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手中的拐杖“哐當”一聲脫手掉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林父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王暮云借著他的力量,幾乎是癱軟地跪坐在冰冷的墓碑前。他顫抖著手,將懷里緊緊護著的那束精心挑選、用各色波斯菊扎成的花束,輕輕放在墓碑前。嬌嫩的花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

原來……你真的走了啊。

阿悠,你這個……說話不算數的騙子。

你這樣……讓我怎么辦啊……

巨大的悲慟終于沖破了他長久以來強行筑起的堤壩。他像個迷路的孩子,雙手死死捂住臉,壓抑了半年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石階和波斯菊的花瓣上。

王暮云記得林悠對他說過最喜歡的花是波斯菊,因為波斯菊花色豐富,花型小巧,好似穿著各種顏色衣裳的少女一樣,象征著少女純情。

那時他們剛認識不久,王暮云看著穿著JK制服坐在他旁邊的林悠,紅著臉心說這妞太棒了,我愿意用十年壽命換她當我的女朋友。

坐在墓碑前王暮云默默回憶著他們從認識到交往的記憶,他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傳來的砰砰聲讓他知道他的心臟仍在強健有力的跳動著,但是他也知道那里少了一塊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林父看著這個蜷縮在女兒墓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重重地嘆了口氣,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結都吐出來。他也在冰冷的臺階上坐下,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煙蒂,目光投向遠方灰蒙蒙的云霧,聲音沙啞地開始講述:

“小悠啊……小時候就特別聰明,別的小孩還在玩泥巴,她就能認好多字了,簡單的算術題也難不倒她,英語單詞聽一遍就能記住……后來,她三年級那年……”林父的聲音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煙才繼續,“有天我和你阿姨……為點雞毛蒜皮的事吵上了頭,昏了頭,竟然忘了去接她放學……那天還下著瓢潑大雨……等她兩個姐姐回家發現妹妹沒回來,天都黑透了……我們全家,還有親戚朋友、警察,全都出動了,瘋了一樣地找……整整半個月啊……”他的眼眶泛紅,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那半個月,我和你阿姨就沒合過眼,人都快瘋了,想著要是小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我們真沒臉活了……”煙灰長長一截掉落在地上,他也沒察覺。

“就在我們……快要絕望的時候,老天爺開眼了!小悠她……她竟然自己回來了!就站在家門口,抱著她的那個小貓和小熊娃娃,身上干干凈凈的,一點事沒有!還眨巴著眼睛問我們為什么都哭喪著臉……”林父搖著頭,臉上是一種混合著后怕與難以置信的神情,“簡直……簡直像做夢一樣,是神跡啊……從那以后,我和你阿姨,再也不敢大意了,輪流接送,恨不得把她拴在褲腰帶上……后來我工作調動,全家搬來了東部市……”

男人再也抑制不住,渾濁的淚水沿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這個曾經被他們全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女兒,這朵剛剛綻放、即將迎來更廣闊天地的嬌嫩花朵,就這樣被一場無妄之災徹底碾碎了。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兩個男人淹沒在墓園死寂的寒風里。

在冰冷的墓碑前坐了不知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寒風刺骨,林父才攙扶起幾乎凍僵的王暮云,慢慢走回車上。車子駛回王暮云家樓下,林父停穩車,正要道別,卻像突然想起什么,降下車窗喊住了拄著拐杖、對他微微鞠躬的王暮云。

“喂,暮云,等等!”他推開車門,快步走到車尾,打開后備箱,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個包裝得極其精美雅致的禮盒。盒子上還貼著一張小小的便簽紙,上面是王暮云無比熟悉的、林悠那娟秀靈動的字跡:“給笨蛋的生日禮物:P”,旁邊還畫著一只歪著頭、俏皮可愛的簡筆畫貓貓頭。

“收拾小悠東西的時候發現的,”林國棟將盒子遞過來,聲音低沉,“想著應該是給你的,就留著了,等你……來的時候給你。”

王暮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光滑的包裝紙,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顫抖著接過盒子,那熟悉的貓貓頭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極力封鎖的情感閘門。巨大的愧疚和悲痛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擊垮。他猛地松開拐杖,“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的懺悔:

“對不起叔叔!對不起!考完試那天……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要去那邊……林悠她肯定不會有事!全都怪我!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林悠!叔叔對不起!對不起啊——!”

“孩子!快起來!你這是干什么!”林父嚇了一跳,慌忙彎腰去扶他,聲音帶著急切和心疼,“怎么能怪你呢!是意外!是命啊!快起來!”

這時,聽到動靜的王暮云爸爸媽媽已經焦急地從家里沖了出來。王母含著淚,心疼又用力地將渾身發抖的兒子從地上攙扶起來。王父紅著眼眶,緊緊握住林父的手,兩個同樣承受著悲痛的男人,無言地傳遞著理解和安慰。千言萬語都哽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幾聲沉重的嘆息和互相拍打肩膀的動作。林父最后看了一眼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仍在無聲顫抖的王暮云,搖搖頭,轉身上車離開了。

房間里拉著厚厚的窗簾,隔絕了外面冬日的陽光。王暮云顫抖著,用小刀極其緩慢地劃開封住盒子的膠帶,仿佛在進行一個莊嚴而痛苦的儀式。打開盒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本厚厚的、封面是兩人合照的相冊。下面,是他曾經在林悠面前提過無數次、心心念念的限量版高達模型,一整套他找了很久的絕版漫畫書。最底層,靜靜地躺著一個潔白的信封。

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取出信封,打開。展開信紙,林悠那熟悉而娟秀的字跡鋪滿了眼簾:

致我最愛的笨蛋:

早上好呀我的笨蛋!根據我的超級精準預測,你應該是在一個陽光很好的早晨拿到并打開這封信的(快夸我神機妙算!),所以先跟你打個元氣滿滿的招呼!

是不是超——級意外我會手寫一封信給你?嘿嘿,我在網上看到說呀,送給一個人最珍貴的心意,就是親手寫一封信呢!所以本小姐立刻決定,要給你這份獨一無二的禮物!(叉腰得意狀)

偷偷告訴你哦,寫這封信的時候,距離高考只剩下一周啦!說不緊張是假的啦,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不知道我們能不能一起走進同一所大學的大門呢?你想上的那所頂尖美院,對我來說挑戰真的有點大呢,不過!本女王是不會輕易認輸的!我一定會拼盡全力,多考它幾十分!用我閃閃發光的文化課分數,彌補一下專業課的小小差距!(握拳!)

暮云,我真的真的好想跟你上一個學校啊!想每天早晨揉著眼睛跟你一起去搶食堂最好吃的肉包子,想手牽手走過開滿櫻花或者銀杏的校園小路,想在沒課的周末和你跳上隨便哪趟公交車,去探索城市角落的海邊,看夕陽把海水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想和你分享同一副耳機,在回家的路上聽同一首歌,想跟你每天每天、每時每刻都黏在一起!(哎呀,說出來好害羞>///<)

不過!你給我豎起耳朵聽好了!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我們真的沒考上同一所大學(呸呸呸,烏鴉嘴快走開!),然后你還在新學校里招蜂引蝶,被別的女生圍著轉……哼哼!王暮云!我林悠是絕——對——會生氣的!是那種怎么哄都哄不好、要你買一百個冰淇淋才能消氣的超級生氣!所以!你的心里!必須!一直!一直!只有我一個!聽到了沒有?!(瞪眼威脅)

哇,寫著寫著突然覺得,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好快啊!再過大半年,我的笨蛋暮云就要滿十八歲啦!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了呢!那么,既然你已經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了,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做一些“大人限定”的事情了呢?(壞笑)哈哈哈,笨蛋!臉紅了是不是?想歪了是不是?我才不是說那種羞羞的事呢!(雖然……以后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啦……啊!我在寫什么!劃掉劃掉!)我是說,我們可以一起去更遠的地方旅行!可以一起去看午夜場的電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情侶餐廳吃飯!(嗯,這個聽起來好像也有點……不管了!)反正!能一起做的事情變多了好多好多!你自己慢慢想去吧!(捂臉逃跑)

等到你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們認識就快滿一年八個月了呢。笨蛋暮云,跟你認識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覺得……真的真的真的好開心!開心到冒泡泡的那種開心!像擁有了全世界的幸運!

說到這個,我要控訴你!還記得你跟我告白那天嗎?哎呀,現在想起來我都替你著急!你個宇宙無敵超級大木頭腦袋!我都暗示得那么那么明顯了!眼神都快把你燒穿了!你怎么就是不開竅呢?!最后還得本女王大人親自下場引導!喂!到底是誰在告白啊!(氣鼓鼓)不過……看在你后來那么真誠的份上……原諒你啦!(小聲)

既然說到這個秘密了,那我再告訴你一個驚天大秘密吧!其實我喜歡上你的時間,可比你喜歡我要早得多得多哦!哈哈哈哈哈!是不是超級驚訝?眼珠子要掉出來了吧?其實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次,我就記住你啦!陽光從窗戶打在你側臉上,你皺著眉幫我整理畫紙的樣子,認真得有點傻,又有點帥……(臉紅)后來我們在食堂、在操場、在小賣部門口又“偶遇”了好幾次呢!可是你這個大笨蛋!居然一次都沒認出我來!而且!我每次課間假裝經過你們班后門的時候,都會偷偷看你!你倒好,不是埋頭畫畫就是跟張辰他們打鬧,像個360度全盲的大木頭!我有那么透明嗎?!(叉腰)本小姐明明長得也……蠻好看的吧?

后來啊,就是那次篝火晚會,命運之神終于開眼了!把我們分到了一組!你主動跑過來,眼睛亮晶晶地說要聽我唱歌,我真的嚇了一跳,心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沒想到我的歌聲對你這個小畫癡來說那么有吸引力呀?再到后來,你邀請我加入你的漫畫小隊,哇!你不知道我當時心里放了多少煙花!特別是……特別是聽到你得意洋洋地宣布你漫畫的女主角名字叫“愛悠”的時候……天哪!我感覺我的心跳聲全世界都能聽見了!像有一萬只小鹿在里面開運動會!所以后來……我老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纏著你問:“暮云暮云,你的女主角名字叫什么呀?”而你每一次,都會轉過頭,用那雙特別好看、特別認真的眼睛看著我,無比堅定地回答:“愛悠。”每次聽到這個答案,我的心里就像炸開了一朵巨大的、甜甜的棉花糖!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又高興又害羞得要命!(捂臉打滾)

那段時間,雖然我們因為要“搞事業”,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活動教室,旁邊還有張辰那幾個超大瓦數的電燈泡(怒!),讓我想偷偷牽你的手都找不到機會(超不滿!),但是……跟后來你開始眼睛亮晶晶地、帶著點壞笑又無比真誠地稱呼我為“女王大人”的時候相比,那一點點不滿又完全不算什么啦!(傲嬌臉)

總之,暮云,我的大笨蛋,我想跟你一起寫更多更多的故事,創造更多更多屬于我們的未來。我想跟你一起看春天的櫻花,夏天的海,秋天的落葉,冬天的初雪……我想跟你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我們都變成老公公老婆婆,牙齒掉光光,還要互相嘲笑對方。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我們還要互幫互助,互相“折磨”(劃掉)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哦!拉鉤!

你的

林悠

信紙從顫抖的手中滑落,王暮云早已淚流滿面,咸澀的液體滾過臉上未愈的傷痕,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劇痛。

“原來……那么早……你就……”他哽咽著,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我真是個蠢貨!混蛋!瞎子!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早點……”他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腿,悔恨如同毒藤纏繞心臟,勒得他無法呼吸。

他將那承載著少女最后心意的信紙,如同對待圣物般,無比珍重地折好,放回信封。把信封、那個象征著他少年熱血的高達模型,還有那些承載著共同回憶的漫畫書,一件件,輕柔地放回那個精美的盒子。然后,他緊緊抱著盒子,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卻又像抱著一個無法挽回的夢。他一張張翻看著相冊里兩人的合照:畫室里她偷拍他專注的側臉;游樂園里她戴著卡通發箍搞怪大笑,他一臉無奈卻滿眼寵溺;夕陽下的操場,兩人依偎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每一張照片上,她的笑容都那么鮮活,那么燦爛,刺得他眼睛生疼。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暮色四合。他摸索著打開手機,指尖冰冷,點開那個他設置了無數遍循環播放的音頻文件——林悠為他精心錄制的《斯卡布羅集市》。空靈、清澈,帶著一絲憂傷的熟悉嗓音流淌出來,瞬間將他拉回那個改變一切的午后——那個認定林悠是他命中注定的天命女主角的瞬間。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那天的天空是水洗過的湛藍,幾朵慵懶的白云緩緩飄動,遠處的青山若隱若現。篝火晚會的廣場上人聲鼎沸,各班的燒烤攤煙霧繚繞,食材的香氣混合著炭火味,在燥熱的空氣中彌漫。少年們的喧鬧聲、烤串在鐵架上滋滋作響的聲音、此起彼伏的笑罵聲,交織成一片屬于青春的嘈雜樂章。

除了王暮云。

彼時的王暮云,正深陷在雙重打擊的低谷泥沼里。在學校,他的專業課光芒總被同樣天賦異稟的好友張辰穩穩壓過一頭;回到家,隔壁那位如同開了外掛般的鄰居姐姐葉詩雨,更是他揮之不去的“陰影”。

葉詩雨,比王暮云大三歲,與他家僅一馬路之隔。她同樣是美術生,卻是一個讓王暮云和張辰都只能仰望的、堪稱“怪物”級別的天才。她的履歷耀眼得令人窒息:省聯考狀元,校考豪取九大美院造型專業全部全國第一,最終以初試、復試、文化課三項全國第一的逆天成績踏入頂尖學府。大一作品即被留校收藏,大學四年績點穩居榜首,保研本校,校長獎學金、省級三好學生拿到手軟。最恐怖的是,她在大三那年,年僅十九歲,創作出的現象級漫畫《月之戀曲》瞬間引爆網絡,成為無數人的青春記憶。

這些榮耀本與王暮云無關。偏偏這位“大神”姐姐對他有種謎之“親近感”,沒事就溜達過來,毫不客氣地霸占他的游戲機,蹭走他珍藏的漫畫和限量版零食,更是在他家蹭飯蹭得理直氣壯。王暮云的爸媽每次見到葉詩雨,都笑得合不攏嘴,各種花式夸贊,末了總不忘語重心長地對王暮云說:“小云啊,多跟你詩雨姐學學!”

青春叛逆期的少年王暮云,內心的小宇宙徹底爆發了!他憋著一股狠勁,在心底立下雄心壯志:一定要畫出世界上最棒、最熱血、最精彩的冒險漫畫!把《月之戀曲》從神壇上拉下來!雖然理智告訴他這如同蚍蜉撼樹,兩人的差距是云泥之別,但少年意氣,不蒸饅頭爭口氣!

說干就干!王暮云迅速拉起了一支“漫畫復仇者聯盟”。憑著一些不可告人的誘惑,他成功“誘拐”了幾位相熟的同學入伙:張辰負責分鏡和背景(雖然他本人對此頗有微詞),蕭梁勾線,童好運上色,艾杰滿天負責后期貼網點……分工明確,熱火朝天!

然而,僅僅過了兩天,這支看似雄心勃勃的隊伍就卡死在了第一步——王暮云掉鏈子了。他畫不出自己心目中那個完美的、能承載他所有熱血與夢想的主角形象!

作為閱“美少女”無數的資深宅男,王暮云自信畫個漂亮臉蛋手到擒來。可這一次,無論他怎么畫,筆下的人物都感覺差了那么一口氣。畫一張,揉成團扔掉;再畫一張,又撕掉……越畫越煩躁,越畫越覺得面目可憎。腦海里不斷浮現葉詩雨拿著她獲獎的漫畫書,在他面前晃悠、挑眉、露出“和善”微笑的場景……巨大的挫敗感終于將他壓垮。他狠狠地把筆摔在地上,把畫紙揉成一團砸向墻角,少年意氣風發的“屠神”計劃,就此夭折。

燒烤活動那天,班級打亂隨機分組。或許是命運的安排,王暮云和林悠被分到了同一個組。這是他們人生軌跡的第一次正式交匯。

每個組員都領了任務,有的負責生火,有的負責串食材,有的負責烤制。還沉浸在破防狀態中的王暮云,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把自己分到的食材胡亂塞到旁邊一個同學手里,然后抱著膝蓋,縮在遠離人群的角落草地上,像個被遺棄的大型犬。他撿起一根小樹枝,泄憤似的在地上畫著圈圈,對周圍的歡聲笑語充耳不聞,只覺得吵鬧無比。組里的同學看著他這副消極怠工的樣子,也無可奈何,畢竟他是老師眼里的紅人,畫畫好就是牛逼。

他煩躁地從口袋里摸出耳機,正準備塞進耳朵隔絕噪音,手指還沒按下播放鍵,一個清泉般悅耳動聽的聲音,就這么毫無預兆地穿透了喧囂,輕輕柔柔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唱的是一首最近正流行的、旋律輕快的歌。

王暮云猛地抬起頭。奇怪,周圍的吵鬧聲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整個世界只剩下耳中那清澈動人的歌聲。他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急切地左右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不遠處燒烤架旁的一個身影上。

一個穿著校服、扎著馬尾辮的女生,正一邊哼著歌,一邊拿著扇子,有些手忙腳亂地對著烤架扇風。炭火的煙氣熏得她微微瞇著眼,臉頰被熱氣蒸得紅撲撲的,幾縷碎發調皮地黏在額角。那樣子,說實話,有點滑稽。

可就在那一刻,王暮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來……天使也會來人間燒烤啊……”他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那歌聲仿佛帶著一種奇妙的凈化力量,像山澗清泉流淌過干涸龜裂的心田。連日來積壓在心頭的不甘、挫敗、對葉詩雨的“怨念”、被張辰壓一頭的憋屈……所有這些負面的情緒,竟在這歌聲中奇異地開始消散、融化。

專業課輸給張辰?無所謂了!

被葉詩雨全方位碾壓?也無所謂了!

因為——他找到了此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一股莫名的勇氣涌上心頭。王暮云“騰”地站起來,像被什么附體了一樣,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那個唱歌的女生面前,生平第一次,莽撞地、一把握住了人家拿著扇子的雙手!

“拜托你了,繆斯同學!”他眼神灼熱,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虔誠,“請再唱一首歌吧!就當是……拯救一個迷途的孤高游蕩之魂!求你了!”

林悠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差點把扇子扔出去!她猛地抽回手,條件反射般就想給這個登徒子一巴掌!可當看清眼前這張因為急切而微微漲紅、卻莫名有點好看的臉時,她揚起的巴掌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是他?王暮云?那個她偷偷關注了很久的男生?

心中那點驚嚇瞬間被巨大的驚訝和一絲隱秘的歡喜取代。她壓下翻騰的心緒,看著對方亮得驚人的眼睛,有些哭笑不得:

“聽我唱歌?”她微微歪頭,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雖然我完全聽不懂你剛才那堆‘繆斯’、‘孤高游蕩之魂’是什么意思啦,”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臉頰的酒窩若隱若現,“但感覺你好像是在夸我唱得好聽?那……謝謝夸獎?”

“是的!太好聽了!求你了!”王暮云一緊張,語言系統更加混亂,干脆“撲通”一聲,直接趴在了林悠腳邊的草地上,雙手合十,像個最虔誠的信徒,“再唱一首!就一首!”

林悠被他這夸張的舉動逗樂了,心里那點小小的得意泡泡也冒了出來。自己默默關注的人,竟然這么喜歡聽自己唱歌?

“好吧好吧,”她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那么,這位迷途的靈魂同學,你想聽什么呢?”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斯卡布羅集市!可以嗎?”王暮云立刻抬頭,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充滿期待地報出歌名。

這首歌,古老而憂傷,旋律凄美婉轉。它曾作為一部熱門新番《末日三問》的插曲,配合著動畫中威廉與藍色頭發的少女珂朵莉那短暫而刻骨銘心的愛情畫面,深深烙印在王暮云心底,成為他無法釋懷的感動。此刻,他脫口而出的,就是這個名字。

“咦?這首歌啊……”林悠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意外,隨即唇邊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我好像還真會唱一點點呢。是‘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這樣嗎?”她輕輕哼唱了兩句,空靈的嗓音精準地捕捉到了那悠遠哀傷的調子。

僅僅這兩句,王暮云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淚光模糊中,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個藍色頭發、背負著悲慘命運卻依然微笑的珂朵莉,在歌聲中對他輕輕招手。

“對!就是這個!”王暮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聲音帶著哽咽。

“好,那我開始咯。”林悠也被他的反應感染,心情莫名地飛揚起來。她拿出手機,點開常用的K歌軟件,調出伴奏。王暮云立刻盤腿坐正,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擺出最認真的聽眾姿態,眼神專注得仿佛在聆聽神諭。

空靈清澈的歌聲,伴隨著略帶憂傷的旋律,在彌漫著煙火氣的操場上緩緩流淌開來: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你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Parsley,sage,rosemary,and thyme(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代我向那兒的一位男孩問好)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他曾經是我的真愛)

……

歌聲入耳,王暮云緩緩閉上了眼睛。連日來積壓在胸口的憋悶、挫敗、不甘,仿佛真的在這純凈的歌聲中被一點點洗滌、凈化,然后隨著煙霧飄散。一種久違的、近乎神圣的平靜籠罩了他。他覺得自己被治愈了,靈魂輕盈得可以飛起來。

他忍不住再次睜開眼,看向那個站在烤架旁、沐浴在午后陽光里歌唱的少女。她微微仰著頭,神情專注而投入,陽光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跳躍,給她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越看,王暮云越覺得心跳加速,少女的形象與他腦海中那個模糊了許久的、夢想漫畫的女主角,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定是老天爺看我最近太慘,派天使來拯救我了。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王暮云心中炸開!一曲終了,余音仿佛還在空氣中縈繞。王暮云猛地站起來,再次沖到林悠面前,這一次,他直接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林悠還拿著手機的手。他直視著林悠那雙帶著些許驚訝和笑意的明亮眼眸,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最大的真誠,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請求:

“同學!做我的女主角,好嗎?”

“誒——?!”林悠徹底愣住了,手機差點脫手,臉頰瞬間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回憶的潮水緩緩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刺骨的現實。王暮云維持著抱著盒子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他身上投下一條條狹長的、毫無溫度的光斑。

此后的日子,他如同行尸走肉。父母的勸慰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妹妹擔憂的眼神,他視而不見;朋友們的探望,他統統拒之門外。房間里,只有林悠錄制的《斯卡布羅集市》在循環播放,那空靈的歌聲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他沉溺在記憶的碎片里,徒勞地打撈著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某個周末的午后,冬日難得的暖陽慵懶地照耀著。鬼使神差地,王暮云拄著拐杖,來到了東部市第一美術中學。校園里空空蕩蕩,寒假的寂靜籠罩著一切。他停在那間熟悉的活動教室門前——那是他和林悠的“秘密基地”。

冰冷的鑰匙攥在手心,他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開門。他多么希望擰開門鎖的瞬間,會有一個頭發隨意挽起的漂亮姑娘,聽到聲響后回過頭來,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嗔怪地說:“大笨蛋!你終于來啦!我等你好久啦!看我這張速寫畫的怎么樣?!”

鑰匙轉動,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門被推開。

里面空無一人。

只有塵埃在從北面窗戶斜射進來的、稀薄的陽光里無聲地飛舞。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林悠的、淡淡的梔子花香。不用刻意回憶,那個女孩的身影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校服外套下總穿著她自己喜歡的、顏色鮮亮的T恤;畫畫時微微蹙眉的專注神情;低頭時,柔順的發絲垂落,散發著好聞的洗發水味道;還有那柔軟的身體曲線,像春天里起伏的山丘……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王暮云卻覺得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他踉蹌著走到墻邊,伸手擰開了吊扇的開關。老舊的吊扇發出“吱呀——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緩慢而沉重地轉動著,即使開到最高檔,扇葉也只是懶洋洋地攪動著凝滯的空氣,帶不起一絲涼風。

目光所及,一切都定格在他們離開那天的模樣:畫架上夾著只完成了一半的分鏡稿,鉛筆勾勒的線條停留在最激烈的戰斗場面;桌面上散落著打好格子的漫畫原稿紙;各種型號的鉛筆、沾水筆、針管筆凌亂地插在筆筒里或滾落在桌角;擠干了的水粉顏料補充包像干癟的蟲子蜷縮著;厚厚的《伯里曼人體結構》、《杭州色調》等美術工具書倚靠在墻角。

窗臺上,幾盆波斯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葉片邊緣微微卷曲發黃。小巧的花盆上貼著林悠親手寫的標簽,標注著每一盆的名字和栽種日期。

儲物柜的門虛掩著,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林悠沒吃完的零食:薯片、巧克力、果凍……還有一排排早已過期的酸奶。王暮云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一瓶酸奶的瓶蓋,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那張并排擺放的桌子上,林悠最喜歡的貓咪小熊玩偶和王暮云模型肩并肩靠在一起,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王暮云走到角落的多功能白板前,按下了開關。屏幕亮起,桌面壁紙赫然是他給林悠做色彩示范時,林悠偷偷拍下的合照。

照片上,林悠占據了大半個鏡頭,對著鏡頭調皮地比著“V”字手,笑得眉眼彎彎,露出一排小白牙。而王暮云則坐在畫板前,手里還拿著畫筆,一臉茫然地回過頭,眼神里帶著疑惑。

夕陽西沉,光線變得更加昏黃柔和,從朝北的窗戶斜斜地投射進來,將這間承載了太多歡笑與夢想的屋子,連同里面所有的物件,都染上了一層陳舊而憂傷的暗金色。

王暮云脫力般癱坐在林悠常坐的那張舊躺椅上。皮革坐墊早已失去了彈性,冰冷地貼合著他的身體。屋子里的一切,都固執地保持著原樣,固執地證明著那個女孩曾經真實地存在過,鮮活地在這里笑過、鬧過、畫過畫。只是,那個有著淡淡花香、會嘰嘰喳喳像只小雀兒的少女,永遠消失了。

“真討厭啊,”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明明人都不在了,為什么到處都是你的影子……”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扶手上。

他想收拾一下東西,手指卻不聽使喚地顫抖。在拉開一個抽屜時,一沓厚厚的畫稿猝不及防地滑落出來,嘩啦啦散了一地。他笨拙地彎下腰,拄著拐杖,艱難地一張張拾起。當指尖觸碰到其中一張稿紙時,他猛地頓住。

稿紙上,是他親手繪制的漫畫女主角“愛悠”的鉛筆草稿。女孩正回眸一笑,笑容明媚張揚,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那彎彎的眉眼,翹起的嘴角,飛揚的發絲……瞬間與他腦海中林悠那張愛笑的臉龐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尖銳的劇痛讓他幾乎窒息,手中的稿紙再次飄落。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散落的稿紙中,有一張是折疊起來的。一種莫名的直覺驅使著他,他伸出手,有些遲疑地將其拾起,緩緩展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小束早已干枯褪色、卻依舊保持著完整形態的波斯菊。小小的花瓣蜷縮著。

王暮云愣住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夾進去的這束花。

就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刻,林悠最后的話語帶著無盡的溫柔與力量,清晰地、無比洪亮地回響在他的腦海里:

“暮云,你要活下去,你要帶著我們的約定活下去,不要忘記我,要一直記得我,記得我愛你……”

轟——!

仿佛一道撕裂混沌黑暗的驚雷在腦海中炸響!王暮云渙散已久的瞳孔驟然收縮,那長久以來籠罩著他的、如同濃霧般的絕望和麻木,被這束干枯的花和那穿越生死的話語,猛烈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是啊……他不能就這樣沉淪下去!他不能辜負阿悠用生命傳遞的期望!他還有未竟的誓言!他必須完成他們的約定!將這本屬于他和林悠的漫畫畫完!讓它堂堂正正地出版!讓它成為世界上最棒、最打動人心的漫畫!讓所有人都知道,曾經有一個多么美好、多么溫柔、多么愛笑、多么容易害羞、多么熱愛生活的女孩,她叫林悠!她曾在這個世界上,熱烈地綻放過!

一股微弱卻無比堅定的暖流,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動的春水,緩緩注入他那顆幾乎枯死的心臟。他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終于重新泛起了點點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束干枯的波斯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夢境。他將它捧在手心,仿佛捧著少女最后的心跳。

“謝謝你,阿悠……”他對著那束承載著時光和愛意的干花,聲音哽咽卻異常清晰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刻下的誓言。

“那些華麗的甜言蜜語,終究只是空話。我答應你,我會活下去,帶著你給予我的那一部分……一直、一直活下去!直到完成我們的約定,我就會去找你,”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她的氣息永遠留在肺腑,“在那之前,你要……等著我啊。”

窗外的最后一縷夕陽,恰好落在他緊握著干花的手上,將那小小的、枯萎的花束,也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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